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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河小鎮(zhèn)的喧囂漸漸被拋在身后,前路依舊是望不到頭的塵土與荒涼。白展堂和白小樂沿著地圖上標記的荒僻小路繼續(xù)跋涉,干糧袋早已見底,只剩下最后幾塊硬得能硌掉牙的雜糧餅,被白小樂仔細地分成小份,每天掰一點,就著溪水勉強果腹。

饑餓如同最頑固的陰影,時刻纏繞著他們。白展堂看著弟弟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愈發(fā)尖削的下巴和蒼白臉色,心中的焦灼和無力感與日俱增。他努力尋找著一切能換口吃食的活計,幫人卸貨、割草、甚至給路過的商隊清理馬糞,換來的銅板卻少得可憐,只夠買幾個最便宜的粗面饅頭。

“哥,別急……省著點,還能撐兩天……” 白小樂總是這樣安慰他,努力咽下嘴里粗糙無味的餅渣,眼神依舊保持著那份令人心疼的平靜和堅持。

這天傍晚,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一個稍大些的鎮(zhèn)子。鎮(zhèn)口有家看起來還算熱鬧的簡陋酒肆,飄出誘人的飯菜香氣,引得兩人腹中雷鳴。白展堂摸了摸懷里僅剩的五個銅板,連最便宜的陽春面都買不起一碗。

“小樂,你在這等我,我去看看能不能找點活……” 白展堂話還沒說完,一個熟悉又帶著幾分囂張的聲音突然從酒肆里傳出來:

“掌柜的!最好的酒!最肥的燒雞!再來兩個拿手好菜!錢?爺有的是!”

只見姬無命大馬金刀地坐在酒肆最顯眼的位置,桌上已經擺了幾個空酒壺。他穿著一身簇新的湖藍色綢衫,腰間掛著一塊成色極好的玉佩,手里正把玩著幾錠明晃晃的銀子,在油燈下閃著誘人的光。他面前擺著一只油光锃亮、香氣四溢的燒雞,還有幾碟熱氣騰騰的葷菜。他吃得滿嘴流油,姿態(tài)張揚,引得周圍幾桌食客頻頻側目,眼神里既有羨慕,也有畏懼。

姬無命也看到了門口的兄弟倆,眼睛一亮,立刻夸張地招手:“喲!小白!小樂!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來來來!快進來!別杵在外面喝風了!哥請客!管飽!” 他拿起那只幾乎沒怎么動的燒雞,油膩膩的手直接撕下一條肥美的雞腿,朝他們晃了晃。

那濃郁的肉香、那金黃的色澤、那姬無命滿不在乎揮霍銀錢的姿態(tài)……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白展堂早已被饑餓和現實折磨得脆弱不堪的心防上!

強烈的對比,刺得他眼睛發(fā)酸,胃里更是火燒火燎!

幾個月來,他和弟弟像野狗一樣在底層掙扎,吃糠咽菜,看盡白眼,為幾個銅板累死累活,弟弟還帶著傷……而姬無命呢?錦衣玉食,揮金如土,快意恩仇!娘的路……真的走得通嗎?守著那些規(guī)矩,就只能永遠像現在這樣,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活著嗎?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委屈、不甘和強烈的動搖,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白展堂一直以來的堅持!他看著姬無命手中那油汪汪的雞腿,看著桌上那豐盛的菜肴,再看看身邊瘦弱疲憊、臉色蒼白的弟弟……娘嚴厲的告誡聲在腦海中變得遙遠而模糊。

“……小白?愣著干嘛?進來啊!跟哥還客氣啥?” 姬無命的聲音帶著得意的催促。

白小樂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他太了解哥哥了!他看到白展堂眼中那劇烈翻騰的掙扎和動搖,看到他喉結艱難地滾動,看到他握著拳頭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哥……” 白小樂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伸出手,想抓住白展堂的胳膊。

但白展堂的動作更快!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眼神中閃過一絲痛苦和決絕,然后邁開腳步,朝著酒肆里那張擺滿美食的桌子走去!他的腳步有些僵硬,背脊卻挺得筆直,仿佛在對抗著什么,又像是要迎接什么。

“這才對嘛!” 姬無命哈哈大笑,將雞腿直接塞到走到桌前的白展堂手里,“吃!放開吃!不夠再點!” 他又撕下另一條雞腿,隨手扔給還站在門口的白小樂,“小樂,你也來!別杵著!”

白小樂沒有接。那條油汪汪的雞腿掉在滿是塵土的地上。他站在原地,隔著酒肆喧囂的人聲和彌漫的飯菜香氣,靜靜地看著桌邊的兩個人。

白展堂拿著那條雞腿,卻沒有立刻吃。他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他里面穿著的那件洗得發(fā)白、肩頭和袖口都打著細密補丁的粗布短褂——那是白三娘親手給他縫制的,針腳細密而結實,是他離家時唯一穿在身上的“家”的味道——此刻在姬無命那身光鮮亮麗的綢衫襯托下,顯得那么寒酸、那么格格不入。

“小白?吃??!愣著干嘛?” 姬無命催促著,給自己又倒了一碗酒。

白展堂猛地抬起頭,眼圈微微發(fā)紅。他像是沒聽到姬無命的話,只是拿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也倒了一碗渾濁的土酒。他端起碗,沒有看姬無命,也沒有看門口的白小樂,只是盯著碗里晃蕩的酒液,聲音沙啞低沉:

“姬無命……我跟你走?!?/p>

“哈哈!好!爽快!” 姬無命大喜,用力一拍桌子,“這才是我認識的小白!來!干了這碗!以后跟著哥,吃香的喝辣的!”

白展堂沒有笑。他仰起頭,將碗中辛辣的酒液一飲而盡!酒水順著嘴角流下,分不清是酒還是別的什么。他放下碗,抹了把臉,這才緩緩轉過頭,看向門口那道依舊沉默、瘦小的身影。

“小樂……” 他的聲音艱澀,充滿了愧疚和掙扎,“哥……哥沒用……讓你跟著我……受苦了……” 他避開白小樂清澈的目光,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身上那件粗布短褂的衣角,“姬無命……他……他能讓我們……過得好點……至少……不用挨餓……”

白小樂靜靜地看著他,看著哥哥身上那件娘親手縫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那熟悉的針腳,此刻像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上。他沒有憤怒,沒有指責,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理解和……徹底的失望。

他太清楚哥哥的掙扎了。這幾個月,哥哥一直在拼命保護他,扛著最大的壓力。姬無命那條路,雖然危險,雖然違背娘的心愿,但至少……能立刻填飽肚子,能不再受人白眼。哥哥是覺得,跟著他,是拖累吧?

白小樂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酸澀。他慢慢走進酒肆,沒有看姬無命,徑直走到白展堂面前。他伸出手,沒有去碰那條雞腿,而是輕輕拂了拂哥哥舊衣服上沾染的灰塵,動作很輕,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別。

“哥,”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白展堂心頭發(fā)慌,“我懂。我不怪你。”

白展堂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更深的痛苦。

白小樂看著他,眼神清澈而堅定,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決斷:“但那條路,我不能走。我答應過娘,也答應過自己。我要……走一條干凈的路?!?/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桌上豐盛的酒菜和姬無命得意的臉,又回到白展堂身上,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酒肆的嘈雜:

“哥,我們分開走吧?!?/p>

白展堂如遭雷擊,臉色瞬間煞白:“小樂!你……”

“聽我說完,” 白小樂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我們分開,對大家都好。你……跟著他,或許能……少受點苦?!?他艱難地說出這句話,感覺心像被剜了一塊,“但……如果你以后……想安穩(wěn)下來了……”

白小樂的目光投向酒肆窗外,望向南方沉沉的暮靄,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他清晰地吐出那個早已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的地名:

“七俠鎮(zhèn)。”

“七俠鎮(zhèn)?” 白展堂茫然地重復,這個名字此刻顯得如此陌生而遙遠。

“嗯,七俠鎮(zhèn)?!?白小樂用力點頭,眼神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篤定,“我打聽過了,聽說那里很太平,日子安穩(wěn)。我……會去那里。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他看著白展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哥,如果……如果你以后……不想再過這種刀頭舔血的日子了,如果你……想安穩(wěn)下來了……就來七俠鎮(zhèn)找我?!?/p>

他深吸一口氣,補充道:“無論多久,我都會在那里等你。等著……娘來找我們,也……等著你?!?他的聲音到最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期盼。

白展堂呆呆地看著弟弟,看著他瘦小的身影,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堅定和對“安穩(wěn)”近乎固執(zhí)的執(zhí)著。再看看自己身上這件娘縫制的舊衣……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撕裂感瞬間淹沒了他!他知道,弟弟心意已決。分開,似乎成了唯一的選擇。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姬無命在一旁冷眼旁觀,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意,沒有插話。

白小樂最后深深地看了白展堂一眼,像是要把哥哥此刻的樣子刻進心里。他沒有說再見,只是默默地轉過身,背起自己那個小小的、空癟的包裹,一步一步,走出了喧囂的酒肆,走進了門外濃重的暮色之中。瘦小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沒,消失不見。

酒肆里,只剩下桌上豐盛的菜肴,彌漫的酒香,和兩個心思各異的人。

白展堂依舊僵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條早已冰冷的雞腿。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粗布短褂,娘縫制的針腳在油燈下清晰可見。他慢慢地、慢慢地松開了攥著雞腿的手,任由它掉在油膩的桌子上。然后,他伸出手,極其珍惜地、輕輕地,撫平了衣襟上剛才被白小樂拂過的地方,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姬無命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嗤笑一聲,給自己又倒了一碗酒:“行了,小白,人各有志。那小子死腦筋,由他去吧。跟著哥,保證你……”

白展堂猛地抬起頭,眼神空洞而疲憊,聲音沙啞地打斷他:“……喝酒?!?他拿起酒壺,給自己又倒了一滿碗,然后端起來,對著姬無命,又像是自言自語:

“喝!”

他仰頭,將辛辣的酒液再次狠狠灌下喉嚨,仿佛要將所有的不甘、愧疚、迷茫和那沉甸甸的“七俠鎮(zhèn)”之約,都一同燒灼殆盡。酒水順著下巴流下,滴落在娘縫制的那件舊衣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濕痕。

酒肆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遠去。白展堂只感覺一股巨大的疲憊和空茫席卷而來。他看著窗外沉沉的黑暗,弟弟離去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胸前那枚貼身藏著的、刻著“安”字的長命鎖,最后,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身上那件舊衣粗糙的布料。

前路茫茫,歧路已分。


更新時間:2025-07-24 15:2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