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琉璃巷的「鏡中客」
姑蘇琉璃巷的青石板上,霜花未化,賈虛偽的青衫下擺已掃過巷口的銅燈。他指尖的鎏金戒指敲了敲「照花樓」的朱漆門,面上堆著三分疏淡七分溫雅,向開門的小廝遞過燙金拜帖:「勞煩通傳,揚州云錦莊少東家求見。」
門內傳來細碎的環(huán)佩聲,鏡樓樓主沈三娘倚著雕花欄桿笑:「久聞賈公子善鑒古鏡,今日可帶了什么寶貝?」他抬眼望去,見她腕間戴著枚青銅鐲,紋路正是兩周前被盜的「雙鸞銜綬鏡」殘片——那是他昨夜在城西破廟,從人販子手里搶回來的。
「倒是見著件妙物?!顾χど隙?,袖中暗扣解開,露出內側繡著的「尋」字紋——這是給巷口暗樁的信號。鏡樓四面皆嵌著琉璃鏡,他的影子在鏡面間重疊,忽而看見角落鏡中映出個灰布身影:珍仗義正攀著后墻青藤,腰間短刀的紅穗子晃了晃。
「公子請看這面『海獸葡萄鏡』,」沈三娘推開紫檀木匣,鏡面的包漿在晨光里泛著幽光,「隋代原物,獸眼處嵌的可是波斯琉璃。」他指尖撫過鏡背,觸感卻有些糙——分明是新鑄的鏡胚,包漿用的是茶渣混膠礬?!溉锖檬侄?,」他忽然輕笑,指尖在鏡緣刻了道極淺的痕,「只是這鏡里的影子,比鏡面還真。」
沈三娘的笑意凝了凝,沒看見他袖中滑落的銀錠——錠面刻著「義莊專用」,是昨夜從鹽商府「借」的。樓下傳來叫賣聲,他瞥向臨街的鏡面,見珍仗義已蹲在巷口,給乞兒們分著用鏡樓窗紙包的燒餅——那窗紙邊角印著「照花樓」的燙金紋,是他今早故意落在后巷的。
二、破廟中的「影中刀」
酉時三刻,城西破廟的斷梁上,珍仗義盯著手里的青銅殘片皺眉。刀鞘上的紅穗子掃過磚縫,帶出半片碎鏡——正是賈虛偽今早刻痕的「海獸葡萄鏡」殘片。她指尖摩挲著殘片邊緣的刻痕,忽然想起五年前:他抱著半塊碎鏡跪在她面前,鏡面上映著她染血的臉,說「以后我做鏡,你做刀,鏡照暗處,刀斬臟物」。
「又在摸那破鏡?」賈虛偽的聲音從梁上傳來,他掀開破瓦跳落,袖中掉出卷畫軸——《仕女照鏡圖》,仕女腕間的青銅鐲被紅筆圈住,旁邊寫著「沈三娘,人販子眼線」。珍仗義接過畫軸,指尖觸到畫背的暗紋:密密麻麻的小點,標著姑蘇城十七處人販子窩點。
「鏡樓今晚接了筆『活計』,」他掏出枚鎏金戒指拋著玩,戒面刻著「沈」字,是從沈三娘貼身小廝那里順的,「戌時三刻,西跨院柴房,三個孩子?!顾褮埰丛诋嬢S上,鏡痕與畫中仕女的眉峰重合,忽然笑了:「你那枚假戒指,沈三娘怕是當寶貝收了?」
他晃了晃指尖的素銀指環(huán)——那是珍仗義用舊刀鐔熔的,刻著歪扭的「義」字:「她更寶貝的,是鏡樓地下的密室?!乖捯粑绰?,破廟外傳來梆子聲,他忽然扯過她的手腕,將枚溫熱的銅錢塞進她掌心:「巷口王大爺的藥錢,別又用刀鞘里的碎銀——你那刀,該留著斬人,不是斬銅?!?/p>
三、鏡樓夜中的「光與影」
戌時初刻,照花樓的琉璃燈次第亮起。賈虛偽端著鎏金酒壺推開西跨院門,見沈三娘正對著青銅鏡描眉,鏡面上映著他帶笑的臉:「三娘今日這眉,可是學的唐代『分梢眉』?」
「公子好眼力?!顾D身時,袖口掃過案上的木匣,里面躺著三枚刻著「人」字的木牌——人販子給「貨物」的標記。他指尖在酒壺上敲了敲,三短一長——這是給珍仗義的「動手信號」。忽然聽見柴房傳來孩童的悶哼,他猛地打翻酒壺,琥珀色的酒液潑在沈三娘的羅裙上,趁機將木匣踢進桌底。
「該死的!」沈三娘尖叫著后退,卻看見賈虛偽忽然跪直了身子,指尖扯開領口,露出鎖骨處的刀疤——那是三年前為護她中刀留下的?!哥R樓的生意,我替官府盯了半年,」他從靴筒摸出張蓋著官印的文書,「沈三娘,你拐賣孩童、私鑄假鏡的賬,該清了?!?/p>
與此同時,柴房的窗紙被利刃劃破,珍仗義的短刀紅穗子一閃而過。三個孩子被裹在她的灰布披風里,聽見她壓低聲音:「跟著燈影走,看見戴銀指環(huán)的人,就拽他衣角?!瓜锟诘你~燈將她的影子投在鏡樓外墻上,影子里的短刀揮了揮,正與賈虛偽在窗內的手勢重合。
沈三娘忽然抓起案上的青銅鏡砸來,鏡面碎成三片,卻在落地前映出驚人的畫面:賈虛偽袖中掉出的不是官文,而是張畫滿孩童畫像的草紙,每張畫像下都寫著「尋親中」;珍仗義披風下露出的,是半件繡著「照花樓」暗紋的里衣——那是她昨夜?jié)撊腌R樓時,從密室偷的、被拐賣孩子的舊衣。
「你騙我!」沈三娘踉蹌后退,撞上身后的紫檀木柜,柜門大開,滾落出數十枚假古鏡,鏡背全刻著同一個標記:半枚斷鏡,缺角處嵌著紅琉璃——正是賈虛偽和珍仗義從小佩戴的「光影令」。
四、暗室里的「鏡與刀」
子時,鏡樓地下密室的燭火跳動。珍仗義的短刀抵著密室門閂,看見賈虛偽正蹲在墻角,用鎏金戒指撬著石磚——磚下埋著個鐵盒,里面是疊泛黃的「人契」,每一頁都畫著紅圈,圈住的名字旁寫著「已救」。
「這是第十七個窩點,」他指尖劃過「人契」上的朱印,忽然笑了,指腹蹭掉印泥,露出底下的鉛筆字「假契」,「沈三娘以為靠假鏡和人契就能瞞天過海,卻不知她的鏡,早被我換了芯?!?/p>
珍仗義摸著石磚上的刻痕——歪歪扭扭的「鏡」「刀」二字,是他們十二歲在破廟刻的。那時她撿了半塊碎鏡,他撿了把斷刀,說「鏡能照見暗處的臟,刀能劈開明處的惡」。此刻密室頂上的琉璃磚漏下月光,在他青衫上投出細碎的光斑,像極了當年破廟屋頂的漏星。
「你總說我戴假戒指、說假話,」他忽然掏出枚真正的鎏金戒指,戒面刻著完整的「光影令」,「可這戒指里藏的,是每個被救孩子的生辰——上個月那個叫小桃的丫頭,生辰和你一模一樣?!?/p>
她沒說話,卻從懷里掏出面小銅鏡——鏡面裂成兩半,半面映著她沾血的臉,半面映著他帶笑的眼。這是他們的「光影鏡」,十年前從人販子手里搶來的,那時她護著鏡,他護著她,鏡面上至今留著道刀痕,像道橫跨陰陽的橋。
密室門外忽然傳來喧嘩,衙役的燈籠光透過磚縫照進來。賈虛偽把「人契」塞進她懷里,指尖在她掌心畫了個「走」字:「我去引開他們,你帶孩子從密道走——記住,鏡樓的井水旁,第三塊石板下,有給孩子們買棉襖的銀子?!?/p>
她拽住他的袖口,看見他腕間新添的紅痕——是剛才撬石磚時磨的,和她刀鞘上的磨損處正好對稱。忽然想起他說過的話:「鏡和刀不能分開,分開了,光就照不進暗處,影就擋不住明槍?!?/p>
「一起走,」她把斷鏡塞給他,短刀一挑,密道的木門應聲而開,「你的假話要有人圓,我的刀要有人擦——就像當年破廟那樣?!?/p>
五、破曉時的「光與骨」
卯時初刻,姑蘇城的晨霧漫過鏡樓。賈虛偽倚著巷口的銅燈喘氣,指尖的銀指環(huán)沾著血——不是他的,是替珍仗義擋衙役時蹭的。她抱著睡熟的孩子蹲在他身側,短刀紅穗子上掛著半片碎鏡,正是沈三娘那面「海獸葡萄鏡」的殘片。
「看,」她把碎鏡舉向晨光,鏡面上映著初升的太陽,缺角處卻映出賈虛偽帶笑的臉,「當年你說鏡有殘缺才真,如今這鏡,倒像咱們——缺了角,卻把光聚在了一起?!?/p>
他笑了,從懷里掏出張草紙,是今早畫的《鏡樓破曉圖》:琉璃鏡碎成萬千光斑,照見巷口的乞兒們圍著珍仗義,她正用碎鏡給孩子們照「笑臉」。畫角寫著小字:「鏡碎成光,刀藏成骨,光護蒼生,骨立天地。」
遠處傳來衙役的腳步聲,他忽然扯下銀指環(huán)塞給她,指尖在她掌心快速畫了個「散」字——這是他們的「終局暗號」。巷口的暗樁早已候著,將孩子們接進義莊。他整了整青衫,戴上那枚假的鎏金戒指,轉身時,晨光在他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影子里的袖口,隱約露出半片紅穗子——那是珍仗義塞在他袖中的、短刀上的舊穗子。
「后會有期,光影客?!顾穆曇艋熘快F飄來,他沒回頭,卻在鏡樓的殘鏡里看見:她的灰布披風掃過青石板,短刀鞘上的「義」字閃了閃,與他指尖的「虛」字戒指,在碎鏡的光斑里,拼成了完整的「虛義」二字——虛是鏡中花,義是刀下骨,合起來,便是他們給這世道的、不真不假的真心。
尾聲:鏡幡上的光影痕
十年后,姑蘇的鏡幡依舊飄著。有人說照花樓的賈樓主是「鏡中君子」,善鑒古鏡卻常做「賠本買賣」,實則他的鏡匣里藏著本「尋親簿」,每面鏡背都刻著被救孩子的小名;有人說城西義莊的珍莊主是「刀下菩薩」,見人就板著臉,卻在每個孩子的襁褓里塞著碎鏡——說「鏡光護佑,不怕夜黑」。
某個中秋,賈虛偽在鏡樓舊址掛起新鏡幡,幡面繡著「以鏡照心」,幡里縫著半片碎鏡,鏡面上刻著他和珍仗義的小名:「虛」「義」。珍仗義路過時,把新鑄的刀穗塞給他,穗子上串著他當年的銀指環(huán)和她的碎鏡——如今已拼成完整的「光影令」。
「還記得破廟的誓言嗎?」他摸著鏡幡上的針腳笑,那是珍仗義連夜繡的,針腳歪扭卻扎實,「鏡不藏惡,刀不斬善,如今咱們總算做到了?!顾龥]說話,卻望著鏡幡在風中晃動,看見無數個光斑落在青石板上,有的像鏡,有的像刀,合起來,竟是個搖搖晃晃卻始終立著的「人」字。
街角的說書人敲著驚堂木,聲音混著鏡幡的嘩嘩聲:「各位看官,這世上的鏡與刀啊,就像人心的兩面——鏡里藏著假話,是為護刀下的真;刀上染著血痕,是為守鏡里的善。那對光影客啊,用半面碎鏡照盡人間暗,用一把斷刀斬開世上寒,到頭來才明白:最真的光,從來不是鏡中圓滿的月,而是碎鏡里,無數個拼起來的、暖烘烘的朝陽……」
晨霧散了,鏡幡上的碎鏡映著陽光,照見巷口的乞兒們舉著碎鏡奔跑,鏡光落在賈虛偽的青衫上,落在珍仗義的灰布披風上,也落在他們藏在袖口的、永遠彼此交疊的光影里——那是比任何古鏡都珍貴的、活在這人間的、真真切切的「虛實魂」。
鏡幡在晨光中獵獵作響,隱約可見幡角繡著半副對聯:
「鏡碎成光暖寒夜,
刀藏為骨立青天?!?/p>
而鏡樓舊址的青石板下,埋著無數片碎鏡,每片鏡面上都刻著極小的字——有的刻著「救」,有的刻著「暖」,有的刻著「虛」與「義」的交疊紋。就像賈虛偽和珍仗義藏在心底的話:這人間的真真假假,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鏡,而是無數個光影交織的夢——用虛鏡做引,以實刀為骨,最終在這破碎的世道里,拼出一片能照見暖、斬得斷寒的,屬于眾生的光。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