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往事》劇組，片場永遠彌漫著灰塵和汗水的味道。
蘇瑤飾演的老板娘張紅戲份吃重，她把那份潑辣中的堅韌、市井里的精明演繹得入木三分，漸漸贏得了劇組上下的尊重，連最苛刻的燈光師老李都會在拍她特寫時多打一束柔光。然而，拍攝中途突生變故——飾演女二號、劇中張紅丈夫情人的演員，因與投資方鬧翻，直接罷演撂了挑子，連違約金都不要了。
整個劇組愁云慘淡，像霜打的茄子。女二戲份不少，人物設定外表清純柔弱、內心頗有心機，對演技有要求，臨時找人接盤談何容易？導演張濤急得嘴角起泡，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就在張濤焦頭爛額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了片場門口——顧逸辰。
他是這部劇最大的投資人之一。他徑直走向正在休息區(qū)小板凳上啃著冷盒飯、看劇本的蘇瑤，開門見山，語氣是一貫的冷硬直接：“蘇小姐，女二空缺，你有興趣頂上嗎？”
蘇瑤抬起頭，有些意外地看著他逆光的身影。顧逸辰神色依舊冷淡，但眼底似乎比之前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像是想從她臉上看出點什么。
“顧總的意思，是讓我一人分飾兩角？”蘇瑤放下冰冷的飯盒和劇本，拍了拍手上的灰。
“不，”顧逸辰搖頭，動作干脆利落，“是頂替女二的角色。張紅那邊，后續(xù)可以適當調整戲份?！彼砗蟮闹砹⒖踢f上一份制作精良的文件，“這是預備合約，片酬比你現在的角色高三倍。簽了，角色就是你的。”他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控制感，“劇本，也可以按我的意思改?！?/p>
高片酬，重要角色，資本保駕護航……這幾乎是所有掙扎在底層、渴望翻身的演員夢寐以求的機會。周圍的空氣都安靜了，不少群演和工作人員投來羨慕甚至嫉妒的目光，竊竊私語。
蘇瑤的目光掃過那份散發(fā)著油墨香的合約，卻沒有立刻去接。她沉默了幾秒，抬眼直視顧逸辰深邃如寒潭的眼睛：“謝謝顧總的好意。但這份合約，我不能簽?！?/p>
顧逸辰眉頭微蹙，顯然沒料到會是這個答案。
“不是因為片酬不夠好，也不是角色不夠吸引人。”蘇瑤的聲音清晰而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清醒，“是因為，"怕人說我靠你改劇本"。”她把顧逸辰可能存在的、甚至別人一定會這么想的念頭直接點了出來，毫不避諱，“這個角色，如果靠資本硬塞給我，那演得再好，在別人眼里，也還是"假的"。就像當初那條"星辰之淚"，戴在脖子上，也改變不了血脈。得來的容易，丟掉的也快?！?/p>
她頓了頓，眼神堅定如磐石：“女二的角色，我可以試。憑自己的本事去爭取，演成什么樣，我認。至于劇本……”她看了一眼旁邊臉色復雜的張濤導演，“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更希望能參與討論，聽聽導演的意見，而不是被動接受"按您的意思改"?！?/p>
顧逸辰的瞳孔幾不可查地縮了一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這個女孩骨頭里的“硬”。他見過太多為了上位不擇手段的人，諂媚的、交易的、攀附的……像蘇瑤這樣直接把資本的“好意”推開，甚至點破其中可能存在的“施舍”意味的，絕無僅有。這份清醒和骨氣，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心里漾開一圈漣漪。
“你想清楚了？”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但眼神銳利，“錯過這次，未必有下次。機會不等人?！?/p>
“想清楚了?！碧K瑤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眼神坦蕩，“如果角色最終屬于我，那一定是因為我蘇瑤配得上它，而不是因為別的什么。那樣的戲，我演著才踏實?！?/p>
顧逸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只是對助理微微抬了抬下巴。助理立刻收回了那份預備合約。但顧逸辰并未離開片場，反而在角落找了把折疊椅坐下，長腿交疊，一副打算旁觀到底的架勢。
蘇瑤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點被審視的壓力，拿起屬于女二林薇的那部分劇本，快速瀏覽起來。林薇，一個利用柔弱外表博取同情、實則心機深沉、最終搶走張紅丈夫和積蓄的女人，典型的白蓮花黑心蓮。
導演張濤對蘇瑤的“不識抬舉”有些惋惜，但還是頂著壓力給了她試戲的機會。試的是一場林薇與張紅攤牌、徹底撕破臉的對手戲，情緒張力極大。
蘇瑤很快進入狀態(tài)。她收斂起張紅的潑辣外放，眉眼間帶上了一絲林薇特有的、我見猶憐的柔弱和無辜，肩膀微微內扣，聲音也放得又輕又軟，帶著點怯生生的顫音：“紅姐……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是，我和強哥（張紅丈夫）是真心相愛的……”她微微垂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顯得楚楚可憐，惹人憐惜。
然而，當飾演張紅的演員（臨時搭戲）憤怒地質問她為何要如此狠心、毀人家庭時，林薇（蘇瑤）緩緩抬起頭。那眼神瞬間變了！如同變臉！柔弱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計和一絲扭曲的、報復性的快意。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像淬了毒的針，帶著令人心寒的甜膩：
“真心？呵……紅姐，你守著那個破餛飩鋪子，天天灰頭土臉地算計著幾毛幾塊，手上全是繭子和油污的時候，你的"真心"值幾個錢？”她微微歪頭，露出一個近乎天真的殘忍笑容，眼神卻像毒蛇，“強哥他說了，跟你在一起，每一天都像在熬日子，忍到最后……”她刻意拖長了語調，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角落里的顧逸辰，“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跟我在一起，他才覺得像個活人，喘得過氣來?！?/p>
轟——！
“忍到最后……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
這句話如同驚雷，裹挾著最惡毒的嘲諷，狠狠劈在一直冷眼旁觀的顧逸辰頭頂！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握著折疊椅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緊，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眼前蘇瑤飾演的林薇那張寫滿惡毒快意的臉，與他記憶中母親那張日漸憔悴、眼中光彩一點點熄滅、最終變得麻木空洞的臉龐詭異地重疊在一起！那被刻意冰封的、關于母親最后歲月的痛苦記憶，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撕開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
母親生前最后那段壓抑的時光，時常對著儲藏室里那幅“無臉人像”發(fā)呆，眼神空洞。她曾抱著年幼的他，在某個昏暗的午后，聲音飄渺得像一縷即將消散的煙：“逸辰…媽媽好累…每天都在忍…忍那些虛情假意，忍那些明槍暗箭…忍到…”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畫布上模糊的輪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連鏡子里的自己，都快不認識了……我是誰啊……”
“忍到最后…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母親當年那絕望的低語，與此刻蘇瑤口中林薇的臺詞，如同宿命的回響，帶著刺骨的寒意，狠狠撞入他的靈魂！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之大帶倒了身后的折疊椅，金屬支架與水泥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尖銳的聲響，劃破了片場的寂靜！他死死盯著場中的蘇瑤，眼神復雜得如同風暴席卷的海面——有被揭穿隱秘的劇痛，有猝不及防的驚愕，還有一種被徹底看穿心底最脆弱之處的震動。他什么也沒說，甚至沒看導演一眼，轉身大步離開了片場，背影帶著一絲罕見的、幾乎稱得上是狼狽的倉惶。
蘇瑤沉浸在林薇的角色里，正被那股扭曲的快意支配著，并未察覺顧逸辰的劇烈反應。但導演張濤和周圍幾個工作人員卻看得清清楚楚，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空氣中彌漫著尷尬和疑惑。
最終，蘇瑤憑借對林薇復雜心理的精準把握和極具張力的表演，成功拿下了女二的角色，靠的是實打實的實力，而非資本的金字招牌。
拿到第一筆片酬的當天，蘇瑤沒有猶豫，直接去了蘇家。她沒有進門，只是請門房的老管家將一張支票和一封信轉交給蘇父。支票上是當初蘇夢“補償”給她的封口費數額，分文不少。信很短，只有一行字，力透紙背：
“星辰之淚，請妥善保管。它終將物歸原主?！?/p>
她拿回了屬于蘇家女兒身份象征的項鏈，用一個最干凈、最不拖泥帶水的方式?？粗瞎芗遗踔焙托?，步履蹣跚地走進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門，蘇瑤輕輕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項鏈贖回，暫時由蘇家保管，這根刺，終于拔掉了一半。剩下的，是等待一個徹底了斷、真正釋懷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