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院位于震山武館西北角,是一排相對低矮、但規(guī)整干凈的青磚瓦房。院落不大,青石鋪地,角落栽著幾叢耐寒的翠竹,在雨后顯得格外青翠??諝庵袕浡某睔夂瓦h處飄來的、若有若無的草藥清香。
王管事攙扶著蘇塵,停在一間掛著“丙七”木牌的房門前。推開略顯陳舊的木門,一股混合著木頭、塵土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房間不大,陳設(shè)極其簡單:一張硬板木床靠墻,鋪著半舊的草席和一床薄被;一張掉漆的木桌,配著一把同樣破舊的方凳;墻角一個半人高的粗陶水缸,旁邊放著木盆和木瓢。墻上開著一扇小窗,糊著半透明的油紙,透進些許灰白的天光。
“丙字房都是新入門或記名弟子的居所?!蓖豕苁碌穆曇魩е鹿k的平淡,“條件簡陋,但勝在清凈。每日卯時初刻(清晨五點)晨鐘響,所有弟子需至前院演武場集合晨練,不得缺席。辰時初刻(七點)自行去百草堂換藥服藥。巳時正刻(九點)至午時正刻(十二點),講武堂有教習講解基礎(chǔ)拳理或《引氣訣》要義,新弟子需按時聽講。午飯后可自行安排,但不得喧嘩滋事。酉時(下午五點)再去百草堂服藥藥浴。戌時(晚上七點)后需回房靜修,不得隨意走動。”
他一口氣說完武館的日常規(guī)矩,語速不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目光掃過蘇塵依舊蒼白虛弱的臉:“你的傷,李老說了,需靜養(yǎng)七日。這七日,晨練可免,但講武堂的課,能去盡量去聽。武館不養(yǎng)閑人,館主親自收你入門,更莫要懈怠?!?/p>
“是,王師兄?!碧K塵嘶啞應道,聲音微弱卻清晰。他明白,這看似簡陋的丙字房和嚴苛的規(guī)矩,已是無數(shù)流民礦奴夢寐以求的庇護所。
王管事點點頭,不再多言:“你好生休息。被褥衣物稍后會有人送來。”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木門合攏,隔絕了外界的聲音。狹小的房間里只剩下蘇塵一人。寂靜瞬間涌來,混合著身體內(nèi)外無處不在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憊。他踉蹌著走到硬板床邊,幾乎是摔坐下去。冰冷的草席硌著傷處,帶來一陣刺痛。
他喘息著,環(huán)顧這間簡陋卻屬于自己的小屋。窗外灰白的天光,墻角的水缸,掉漆的木桌…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就在昨日,他還在爛泥塘的垃圾堆里掙扎求生,今日卻已成了震山武館的弟子,有了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角落。
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冰冷的鐵匣緊貼皮肉,沉寂依舊。那恒定散發(fā)的寒氣,如同最忠實的守衛(wèi),死死壓制著胸口傷處那殘余的陰毒,也帶來一絲冰冷的慰藉。李老的“九轉(zhuǎn)清脈散”和“龍骨續(xù)斷膏”藥效驚人,體內(nèi)淤塞的經(jīng)脈被強行疏通了大半,肩胛骨的裂痛也化作了深沉的麻癢,那是骨骼在緩慢愈合的信號。但氣血的虧空和連番重創(chuàng)帶來的虛弱感,如同跗骨之蛆,依舊沉重地拖拽著他的身體和精神。
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掙扎著脫下外衫,只穿著單薄的里衣,蜷縮著躺倒在硬板床上。冰冷的草席和薄被無法帶來多少暖意,但至少隔絕了地面的寒氣。他將薄被緊緊裹在身上,身體因寒冷和虛弱而微微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和敲門聲。
“蘇塵師弟?在嗎?”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響起。
蘇塵掙扎著坐起身:“請進?!?/p>
門被推開,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穿著灰色雜役短褂的少年走了進來。少年身材瘦小,面容黝黑,眼神里帶著一絲好奇和局促。他手里捧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灰色粗布勁裝,上面放著一雙半新的布鞋,還有一床厚實些的棉被。
“蘇塵師兄好,”少年有些拘謹?shù)匦卸Y,“王管事讓我給您送被褥和弟子服來。我叫小石頭,是負責青云院雜役的?!彼麑|西小心地放在桌上。
“多謝?!碧K塵嘶啞道。
小石頭放下東西,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好奇地打量著蘇塵蒼白的臉色和裹著繃帶的胸口,小聲問道:“師兄…你傷得很重嗎?李老的藥很厲害的,你別怕,很快就能好!”
蘇塵看著少年眼中真誠的關(guān)切,心中微暖,點了點頭:“嗯?!?/p>
“那…師兄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忙了!”小石頭似乎完成了任務(wù),松了口氣,又行了一禮,快步退了出去。
房間里再次恢復寂靜。蘇塵看著桌上那套嶄新的灰色勁裝和厚實的棉被,沉默片刻,掙扎著起身,將棉被換下床上那床薄被。厚實柔軟的棉絮帶來久違的暖意,驅(qū)散了部分寒冷。他重新躺下,將身體更深地埋進被子里。
身體的劇痛和疲憊依舊,但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弱的安全感,在這小小的陋室中悄然滋生。他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養(yǎng)傷,恢復體力,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接下來的幾日,蘇塵的生活如同上了發(fā)條的鐘擺,在百草堂、丙字房和講武堂三點之間規(guī)律而艱難地運轉(zhuǎn)。
每日辰時初刻,無論身體如何疼痛虛弱,他都掙扎著起身,拄著礦鎬(如今成了他的拐杖),一步一挪地前往百草堂。李老依舊沉默寡言,動作精準而冷漠。換藥、敷上那灼熱刺痛的“龍骨續(xù)斷膏”、吞下那冰火交織的“九轉(zhuǎn)清脈散”。每一次換藥服藥都如同經(jīng)歷一次小型酷刑,但蘇塵始終咬牙硬抗,一聲不吭。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胸口那殘余的陰毒在“清脈散”的持續(xù)作用下,正一絲絲被拔除、消解!肩胛骨的麻癢感也日益強烈,那是骨骼在快速愈合的征兆。
巳時正刻,他會準時出現(xiàn)在講武堂。這是一座寬敞的大廳,里面擺放著數(shù)十個蒲團。前來聽講的都是新入門的弟子或記名弟子,大多年紀在十二三歲到十六七歲之間,穿著統(tǒng)一的灰色勁裝,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朝氣和些許懵懂。蘇塵的到來,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他拄著礦鎬,臉色蒼白,腳步虛浮,在一群朝氣蓬勃的少年中顯得格格不入。一道道或好奇、或探究、或隱含不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竊竊私語聲不時響起。
“就是他?那個館主親自收的?”
“看著半死不活的…”
“聽說以前是礦奴?怎么混進來的?”
“噓…小聲點…”
蘇塵對周圍的議論置若罔聞。他找了一個角落的蒲團,艱難地盤膝坐下(肩傷讓他動作僵硬),將礦鎬橫放在膝前。他的目光平靜地投向講臺。臺上是一位四十歲上下、面容嚴肅的教習,姓趙。趙教習講解的是最基礎(chǔ)的《引氣訣》要義和樁功要領(lǐng)。
“…引氣訣,乃武道筑基之根本!引天地靈氣,淬煉己身,滋養(yǎng)氣血,強健筋骨!需心無旁騖,意守丹田,呼吸綿長,導氣歸元…”趙教習的聲音洪亮,講解深入淺出。
蘇塵聽得極其專注。每一個字都如同甘霖,澆灌著他干涸的武道認知。他不懂什么是“靈氣”,什么是“丹田”,但他知道,這是變強的第一步!他強忍著身體的劇痛和虛弱帶來的眩暈感,努力集中精神,將趙教習的每一句話都死死刻印在腦海里。雖然身體無法立刻修煉,但這些知識如同種子,已悄然埋下。
午飯后,是難得的喘息時間。蘇塵大多回到丙字房,蜷縮在厚實的棉被里,對抗著身體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強迫自己入睡。偶爾,小石頭會偷偷溜進來,給他帶來一小塊灶房省下的、烤得焦黃的雜糧餅,或者一小壺溫熱的米湯。少年眼神里的關(guān)切和小心翼翼,是這冰冷武館中難得的暖意。
酉時,再次前往百草堂。這一次的重點是藥浴。隔壁廂房內(nèi),一個巨大的木桶熱氣蒸騰,里面是墨綠色的滾燙藥汁,散發(fā)著濃烈刺鼻的草藥氣味。在雜役的幫助下,蘇塵褪去衣衫,咬牙踏入滾燙的藥水中。
“嘶——!”灼熱的藥力如同無數(shù)細針,瞬間刺入他全身毛孔!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但很快,一股溫和卻強勁的藥力滲透皮膚,滋養(yǎng)著近乎枯竭的氣血,溫養(yǎng)著受損的經(jīng)脈和骨骼。他強忍著,將身體完全浸入藥水中,只露出頭頸。滾燙的藥力與體內(nèi)鐵匣散發(fā)的寒氣形成奇異的對抗,帶來一種冰火交織的煎熬感,卻也加速著藥力的吸收和傷勢的恢復。
每一次藥浴結(jié)束,他都如同虛脫般被攙扶出來,渾身皮膚通紅,但精神卻會短暫地振奮一些。他能感覺到,每一次藥浴后,身體的沉重感都會減輕一分,麻木的左臂也似乎恢復了一絲微弱的知覺。
夜晚,回到丙字房。窗外寒風呼嘯,屋內(nèi)冰冷依舊。他裹緊棉被,蜷縮在硬板床上。懷中的鐵匣緊貼胸口,冰冷沉寂。在無人察覺的深夜里,當蘇塵因疲憊和傷痛陷入沉睡時,那鐵匣表面繁復的螺旋紋路,似乎會極其微弱地、如同呼吸般閃爍一下?一絲難以察覺的、如同深潭微瀾般的涼意波動,會悄然滲入他胸口傷處,與那殘余的陰毒和藥力進行著無聲的、極其緩慢的交互?但這種變化太過微弱,連沉睡中的蘇塵都毫無所覺。
七日時間,在痛苦、煎熬和如饑似渴的學習中緩慢流逝。
蘇塵的身體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著。胸口的爪痕結(jié)上了暗紅色的硬痂,陰毒的麻痹感幾乎消失殆盡。肩胛骨的裂傷愈合了大半,雖然依舊不能發(fā)力,但疼痛已大為減輕。麻木的左臂恢復了部分知覺,手指能勉強活動。更重要的是,那深入骨髓的虛弱感減輕了許多,雖然依舊氣血虧空,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樣走幾步路就眼前發(fā)黑。
這一日清晨,蘇塵換上了那套嶄新的灰色勁裝。布料粗糙,但干凈挺括。他站在那扇小小的油紙窗前,看著窗外微亮的晨光。鏡中(水缸倒影)映出一張依舊蒼白、卻少了幾分死氣、多了幾分堅毅的少年臉龐。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疲憊依舊,但深處卻燃起了一簇名為“希望”的火焰。
他拿起靠在墻角的礦鎬。如今它已不再是拐杖,而更像一件陪伴他走過絕境的信物。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丙字房的木門。
門外,清冷的晨風撲面而來。青云院內(nèi),已有三三兩兩的灰衣少年走出房門,朝著前院演武場走去??吹教K塵走出,不少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帶著好奇、探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
蘇塵無視了那些目光。他拄著礦鎬(更多是習慣),挺直了依舊有些佝僂的背脊,邁開腳步,匯入了前往演武場的人流之中。
今日,是他傷愈后,第一次參加震山武館的晨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