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的滄州，深秋的風已帶了刀鋒般的凜冽。枯黃的葦絮漫天飛舞，如同招魂的紙錢，
粘在義莊斑駁脫落的土墻上，粘在門前那兩盞在風中搖曳、發(fā)出慘淡白光的素紗燈籠上。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混合了劣質香燭、陳年尸臭和某種刺鼻草藥味的死亡氣息。我，
滄州府衙唯一的女仵作蘇念，裹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沾滿不明污漬的靛藍粗布夾襖，
蹲在義莊后院冰冷的青石板上，就著昏暗的油燈光，
仔細清洗著一把薄如柳葉、寒光凜冽的驗尸刀。刀鋒劃過磨刀石，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石板上躺著的，是今晨從城西亂葬崗扒拉回來的無名男尸。
渾身污泥，面目模糊，胸口一個碗口大的窟窿，邊緣皮肉翻卷發(fā)黑，像是被什么野獸撕咬過，
又像是……被極其粗暴的鈍器硬生生掏開了胸腔。這是本月第三具類似的尸體。
滄州府衙上下諱莫如深，只道是野狗作祟，草草結案。但我清楚，
那傷口邊緣極其細微的、整齊的切割痕，絕非犬齒所能為?！疤K娘子，
”義莊的老蒼頭佝僂著腰，提著一桶渾濁的井水過來，聲音嘶啞如同破鑼，
“水來了……這世道，唉……”他渾濁的眼睛瞥了一眼石板上的尸體，搖搖頭，放下水桶，
又蹣跚著縮回他那間散發(fā)著霉味的小屋。我舀起一瓢冷水，潑在尸體胸口的污穢上。
冰冷的水流沖刷著翻卷的皮肉和暗紅色的凝血，露出底下森白的肋骨茬口。
就在水流沖開一團淤積的污泥時，我的動作猛地頓??！肋骨斷茬深處，心臟本該在的位置，
空蕩蕩的！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銅錢！一枚沾滿粘稠血污和碎肉的“崇寧通寶”！
銅錢被粗暴地塞在胸腔深處，邊緣深深嵌入斷裂的肋骨縫隙中！借著昏黃的油燈光，
我清晰地看到，銅錢方孔邊緣，被人用極其尖銳的利器，
歪歪扭扭地刻著四個小字——“替天行道”！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梁骨！梁山！
是梁山好漢的標記！三年前，梁山泊聚義廳前那桿“替天行道”杏黃大旗，
曾是無數江湖草莽心中的圣物！可自宋江受招安，梁山眾星散，這標記便成了禁忌！如今，
竟出現在一具無名尸體的胸腔里？！我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那枚血淋淋的銅錢。銅錢入手冰涼沉重，
邊緣沾著一些暗綠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粘稠物。我湊近鼻尖，
一股極其熟悉的、混合著薄荷腦和樟腦的辛辣氣味，混雜著濃烈的血腥味，直沖鼻腔！
跌打萬花油？！而且是……滄州“回春堂”秘制的獨門配方！這味道……我至死也不會忘記！
亡夫林沖，生前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后遭高俅陷害，刺配滄州。在滄州牢城營時，
他常年備著這“回春堂”的萬花油，用以緩解棒瘡舊痛！這藥油氣味獨特，配方隱秘，
滄州城內，除了回春堂掌柜，就只有林沖常用！林沖……三年前，他隨宋江征方臘，
戰(zhàn)死睦州城下，尸骨無存。只托人帶回一壇骨灰和幾件染血的舊衣。
這銅錢上的藥油……怎么會……“轟隆——！”一聲沉悶的驚雷毫無預兆地在頭頂炸響！
狂風驟起，卷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落下來！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幾欲熄滅！
“吱呀——！”義莊破舊的木門被狂風吹開，重重撞在墻上！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漆黑的夜幕！瞬間照亮了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
悄無聲息地立在風雨飄搖的門口！他穿著一身濕透的黑色勁裝，頭戴斗笠，笠檐壓得極低，
遮住了大半張臉。雨水順著他的衣角滴落，在腳下匯成一小灘水漬。
閃電的光芒映亮了他腰間懸掛的一柄長刀——刀鞘古樸，纏著浸油的牛皮，刀柄末端，
赫然系著一枚小小的、褪色的杏黃穗子！梁山舊部？！我心臟狂跳，
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驗尸刀！那人卻并未進來，只是微微抬了抬頭。斗笠陰影下，
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冰冷地掃過石板上的尸體，又掃過我手中的銅錢，
最后定格在我臉上。那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帶著審視、警告，
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砰！”又是一聲驚雷！那人身影一晃，
如同融入雨幕的幽靈，瞬間消失在門外濃稠的黑暗中！只留下冰冷的雨絲和呼嘯的風聲。
我僵在原地，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手中的銅錢冰冷刺骨，那“替天行道”四個字，
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掌心發(fā)痛。
林沖……梁山……胸腔里的銅錢……神秘的黑衣人……這一切，像一張無形的大網，
將我死死纏繞。三日后，滄州城最大的寺廟“普渡寺”內，香煙繚繞，梵音低唱。
一場盛大的水陸道場正在舉行，超度三年來滄州境內所有無主孤魂。主持法事的，
是德高望重的慧明禪師。我作為府衙仵作，也被邀來觀禮，
實則是府尹大人想借這佛門清凈地，壓一壓近來頻發(fā)的“掏心案”帶來的恐慌。
我跪坐在蒲團上，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手腕上那串紫檀佛珠。這是林沖出征前，
在普渡寺為我求的，說是開過光，能保平安。珠串由十八顆渾圓的紫檀木珠串成，顆顆油潤，
散發(fā)著淡淡的檀香。三年了，這珠串從未離身。道場進行到最關鍵處，
慧明禪師手持凈瓶柳枝，開始繞場灑凈。殿內燭火通明，誦經聲達到高潮。
就在慧明禪師行至我面前，柳枝即將拂過我的頭頂時——“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玉簪墜地的脆響！我手腕上那串紫檀佛珠，
毫無征兆地……斷了！十八顆渾圓油潤的佛珠，如同掙脫束縛的念想，
噼里啪啦地滾落在光滑的青石地板上！跳躍！滾動！發(fā)出清脆密集的聲響，
在莊嚴肅穆的誦經聲中，顯得格外突兀刺耳！“??！”我短促地驚呼一聲，
下意識地彎腰去撿。周圍的僧侶和香客紛紛側目。就在我手忙腳亂地撿拾佛珠時，
目光無意間掃過其中一顆滾得最遠的珠子——那顆珠子似乎……裂開了？我快步上前，
撿起那顆珠子。入手冰涼。紫檀木珠表面，一道細如發(fā)絲的裂紋貫穿珠身。我鬼使神差地，
用指甲沿著裂紋輕輕一掰——“咔噠！”木珠應聲裂成兩半！
一股極其淡薄、卻異常熟悉的、混合著薄荷腦和樟腦的辛辣氣味，瞬間逸散出來！
那是……回春堂萬花油的味道！我瞳孔驟縮！低頭細看！裂開的木珠內，并非實心！
里面竟被掏空，鑲嵌著一小截東西！一截極其微小的、邊緣帶著新鮮斷茬的金屬尖刺！
長約半寸，形如柳葉，薄如蟬翼，在燭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寒光！尖端處，
赫然沾染著一點極其細微、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紅色……血漬？！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在掏空的檀木內壁上，用極其細小的朱砂，
工整地書寫著兩個觸目驚心的血紅色小字——“兇 手”！“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開！我渾身劇震，如墜冰窟！柳葉鏢尖！萬花油的氣味！
血字“兇手”！這形狀……這尺寸……這血漬……三年前，梁山好漢征方臘，
先鋒大將“急先鋒”索超，在睦州城下被一支淬毒柳葉鏢射中咽喉，毒發(fā)身亡！
那支致命的柳葉鏢，事后不翼而飛，成為梁山血案中最大的懸疑！而此刻，
一枚一模一樣的柳葉鏢尖，竟被深藏在我亡夫所贈的佛珠之內！
還伴隨著他獨有的萬花油氣味和血字指控？！是誰？！是誰在亡夫死后三年，
布下如此驚悚的殺局？！目標是我？還是……指向三年前的真相？！“阿彌陀佛！
”慧明禪師低沉渾厚的佛號聲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女施主，
可是……有所不適？”我猛地回過神，強壓下翻江倒海的驚駭，
迅速將裂開的佛珠和那截帶血的鏢尖攥入手心！冰冷的金屬尖刺硌著掌心，
帶來尖銳的刺痛感?！皼]……沒事?！蔽衣曇羲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手滑了，
驚擾大師。”慧明禪師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洞察人心。他不再多言，
繼續(xù)灑凈。但殿內的氣氛，已然變得微妙而壓抑。道場結束后，我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義莊。
手心已被那鏢尖硌得血肉模糊，卻渾然不覺。我把自己關進停尸房，點燃所有的油燈，
將那顆裂開的佛珠和帶血的柳葉鏢尖放在冰冷的石臺上。檀木珠內壁的朱砂血字“兇手”，
在燈光下如同泣血。鏢尖的寒光映著我慘白的臉。亡夫林沖的音容笑貌，
索超中毒身亡時青紫的面容，
還有那具胸腔里塞著“替天行道”銅錢的無名男尸……無數畫面在腦中瘋狂交織、碰撞！
這不是巧合！是警告！是復仇！是有人要將三年前的梁山血案，重新揭開！而我，蘇念，
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仵作，竟成了這場血腥棋局的開端！
驗骨追兇：鏢影迷蹤普渡寺佛珠驚變后，滄州府衙上下對我的態(tài)度變得微妙起來。
府尹大人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探究和忌憚，衙役們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那具胸腔藏錢的無名男尸被匆匆掩埋，案卷上草草批注“流寇劫殺，結案”。
一切似乎又恢復了表面的平靜，只有我知道，這平靜之下，暗流洶涌。
我以“整理驗尸格目”為由，將自己關在義莊停尸房內，實則開始秘密調查。突破口，
便是那枚帶血的柳葉鏢尖和佛珠內的萬花油氣味。柳葉鏢，形制特殊，薄如柳葉，
利于淬毒和隱藏。江湖上擅用此鏢者不多。三年前索超中的那支，據幸存的梁山老兵描述，
鏢身泛著詭異的藍綠色，顯然是淬了劇毒。而我手中這半截鏢尖，斷口新鮮，尖端血漬未干，
顯然剛使用不久！兇手用它做了什么？為何要將它藏入佛珠？萬花油的氣味，指向回春堂。
我喬裝打扮，暗中走訪了滄州城內幾家藥鋪?；卮禾玫牡蛉f花油確實獨樹一幟，
氣味濃烈獨特，配方保密。掌柜是個老實巴交的老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訴我，
這藥油除了供應牢城營（林沖當年所在），偶爾也賣給一些熟識的江湖人士。
他翻出厚厚的賬本，三年前的記錄早已模糊不清，無從查起。線索似乎斷了。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義莊又送來一具尸體。死者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
被人發(fā)現死在城南一條臭水溝里。表面看是失足落水溺斃。但當我例行驗尸時，
發(fā)現他右手緊握成拳，指縫里嵌著幾縷極細的、靛藍色的絲線。我掰開他僵硬的手指，
取出一小團被水泡得發(fā)脹的靛藍色絲線。
這顏色……這質地……我猛地想起普渡寺水陸道場那夜，那個神秘黑衣人！
他腰間長刀柄上系的褪色杏黃穗子旁邊，似乎就纏繞著幾縷這樣的靛藍色絲線！
是刀穗的流蘇？！貨郎的死，與那黑衣人有關？！我立刻仔細檢查貨郎尸體。除了溺斃特征，
并無明顯外傷。但當我檢查他頭部時，在濃密的頭發(fā)里，
發(fā)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針孔！位置在耳后發(fā)際線內！
針孔周圍皮膚微微發(fā)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腥甜氣味！毒針！柳葉鏢毒？！我心臟狂跳！
取來銀針探入針孔，片刻后拔出，針尖果然變成了詭異的藍綠色！
與三年前索超所中之毒一模一樣！兇手用毒針殺了貨郎！
這貨郎……莫非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與那黑衣人有關？與佛珠內的鏢尖有關？
我連夜提審了發(fā)現尸體的更夫。更夫回憶，貨郎死前曾醉醺醺地跟人吹噓，
說他在城南破廟里撿到個“寶貝”，能換大錢。問他是什么，
他只神秘兮兮地說“跟三年前梁山好漢有關”。城南破廟！三年前梁山好漢！我立刻意識到，
那破廟可能是關鍵！貨郎撿到的“寶貝”，或許就是指向兇手的線索！他因此被滅口！
翌日清晨，我獨自一人，帶著驗尸工具和防身的匕首，
悄悄來到城南那座早已荒廢的“土地廟”。廟宇殘破不堪，蛛網密布，神像倒塌，
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味和尿臊氣。我在斷壁殘垣間仔細搜尋。在神像底座后方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