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澄適應(yīng)著自己的新名字,宇文祁,一面走向府外,看著停在門口的馬車,長舒一口氣。車轅包著銅皮,陽光下泛著冷光,車輪碾過青石板的紋路,留下淺淡的壓痕。車簾是暗紋錦緞,邊角處磨出些微毛邊,顯是常被使用。
緩步登上馬車,車廂內(nèi)鋪著厚厚的氈墊,腳踩上去無聲。他靠著壁板坐下,閉目時能聞到木料與皮革混合的氣味。車外傳來馬夫輕喝和馬蹄踏地的聲響,車身輕微晃動,他始終沒睜眼,苦思冥想很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竟穿越到這個地方來。他記得前一刻還在值班室核對小區(qū)監(jiān)控,下一秒就被強光刺得失去意識,再睜眼便換了天地。
馬車停下,車簾被從外掀開,光線涌進來的瞬間,謝澄睜開眼。他看見奴仆趴在車旁的地面上,脊背平直,像塊墊腳石。謝澄不習慣踩在人的背上,彎腰時手碰到車廂邊緣的銅環(huán),冰涼的觸感讓他動作一頓。他繞開奴仆,跨更大的步跳在地上,鞋跟磕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顧不上站穩(wěn),就往門中闖。
云陽宮是行宮,院墻由青石砌成,墻頭覆蓋著灰瓦,檐角微微上翹。主宮只有宇文泰居住,飛檐斗拱比側(cè)宮更顯巍峨,門前立著兩尊石獸,面目模糊卻透著威嚴。其他的兒女親戚都住在不遠的側(cè)宮,飛檐樣式稍簡,與主宮以回廊相連,坐馬車來不足半刻。
迎面撞上一人,謝澄只覺臂膀被撞得發(fā)麻,他邊往前跑邊喊道:“抱歉,抱歉?!甭曇衾飵е┪⒋?,額角已經(jīng)沁出薄汗。
那人喊住他:“小祁,往哪去?”聲音沉穩(wěn),帶著幾分熟稔的溫和。
謝澄猛地頓住,轉(zhuǎn)身看向?qū)Ψ健D侨舜┲钌\袍,腰間系著玉帶,頭發(fā)用玉冠束起,面容方正,眼神平和。謝澄有些為難,不知道眼前人跟自己什么關(guān)系,腦中一片空白,既沒有原主的記憶碎片,也想不起任何歷史記載里的對應(yīng)人物。
謝澄愣住,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說什么。手腳都有些僵硬,手指不自覺地蜷縮起來。
那人笑道:“你這孩子,莫非傻了,走吧?!闭Z氣里帶著點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過來。
謝澄跟著那人,一步步進入內(nèi)殿。殿門厚重,推開時發(fā)出“吱呀”的聲響。即使白日,內(nèi)殿也燭火通明,數(shù)十根蠟燭立在銅制燭臺上,火苗跳動,將墻壁上的影子晃得微微晃動。榻上半躺一個人,蓋著厚厚的錦被,不時咳嗽著,每一聲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扯出來,帶著氣音。
謝澄不是傻子,看這陣仗,再結(jié)合之前的推測,知道這是自己的父親宇文泰。那人的咳嗽聲短促而劇烈,眉頭因疼痛而緊蹙,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卻泛著不正常的紅。
宇文泰咳咳兩聲,側(cè)目看見了謝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聲音微弱:“小祁…小祁來了…”尾音被咳嗽截斷,他抬手按了按胸口,呼吸急促起來。
謝澄沒有那些穿越套路里原主的記憶,也沒有資本像那些套路里大膽嘗試。他學著記憶里古裝劇的樣子,小心跪下,膝蓋磕在冰涼的地磚上,發(fā)出輕響:“父親?!边@兩個字說得有些生澀,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fā)顫。
宇文泰愣神,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幾分詫異:“小祁,你這是…”似乎沒想到他會行此大禮,眼神里有疑惑,也有不易察覺的動容。
謝澄順著話繼續(xù)說下去:“兒拜父親,僅以父子情?!彼瓜卵?,盯著地面的紋路,不敢看宇文泰的眼睛。他不知道原主平日如何與父親相處,只能撿最穩(wěn)妥的話說。
宇文泰眼睛濕潤,眼角的皺紋因情緒波動而加深,他抬手,似乎想摸摸謝澄的頭,卻又無力地落下:“好孩子,可惜爹陪不了你了,接下來的路,得你們自己走?!甭曇衾飵е鴿庵氐钠v,還有對身后事的憂慮。
宇文泰隨即四處張望,目光掃過殿內(nèi)的梁柱,又落回門口,聲音急切了些:“阿毓和阿覺來了嗎,阿邕來了嗎?”每念一個名字,語氣里都帶著期盼。
那個帶謝澄進來的男人開口:“叔父,阿毓和阿覺還沒到云陽宮,京都離這不近,阿覺昨晚不就有些高熱了嗎?想來是路上耽擱了?!彼驹谥x澄身側(cè),說話時微微躬身,語氣恭敬。
一個暗衛(wèi)從殿外進來,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上前作揖,手臂與地面平行,聲音低沉:“稟太師,大司馬,京官大部分到了…諸位公子也到了…只等太師示下。”
那人看著宇文泰,見他點了點頭,隨后扶起謝澄,手掌有力:“小祁,快起來。”
他隨后轉(zhuǎn)身出門,站在殿階上,聲音洪亮,傳遍庭院:“太師令,諸位大人入內(nèi)覲見?!?/p>
腳步聲從外傳來,由遠及近,一群穿著官服的人魚貫而入。官服顏色各異,有朱紅、深藍、墨色,腰間的配飾也各不相同,玉、金、銀交錯生輝。眾人按品級高低排列,動作整齊地行禮,衣料摩擦發(fā)出窸窣的聲響。
宇文泰強撐身體靠在床背上,錦被滑落露出胸口,他呼吸急促,卻努力挺直脊背,聲音雖弱卻清晰:“諸位大人,大司馬在我至涇州時就已在我身邊,寸步不離。我今遺愿,今紫薇星弱,皇室中空,陛下以大魏之名與高氏對立,奈何我今將星不穩(wěn),將欲墜地,大限將至。我無力護君東征,然,晉亂至今已有三百年,我覺終將安寧,外敵未御,吾子年幼,國之將傾。遂托孤于我侄宇文護,大司馬有志,當滅敵力國,我之愿,大司馬定也?!泵空f幾句,就要停頓喘息,咳嗽聲穿插其間,卻絲毫不減話語的分量。
眾臣聽后,哭聲四起,有壓抑的哽咽,有放聲的悲慟,淚水打濕了衣襟。他們再次三拜宇文泰,動作整齊劃一,額頭觸地的聲音連成一片。謝澄這才發(fā)覺,那個不知姓名、帶著自己進來的,就是那位歷史上權(quán)傾朝野的宇文護。他看著宇文護眼中擒淚,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跡,涕泗橫流,卻始終挺直著脊背。
宇文泰笑笑,嘴角牽動時帶起一絲苦澀:“國,家…國,家…可分亦不分…”他看著殿內(nèi)的眾人,目光在宇文護身上停留片刻,又轉(zhuǎn)向自己的兒子,眼神復雜。
宇文護上前一步,聲音帶著哭腔卻不失沉穩(wěn):“只問叔父,后繼…”
宇文泰笑笑,氣息更加微弱:“我之四子,嫡長阿覺,可御敵護君,愿諸位大人,能夠…如待我一般,待我子。我諸女,唯不放心五女及九女,愿得一心人,終身不涕淚?!碧岬阶优?,他的聲音軟了下來,帶著為人父的牽掛。
“還有…獨孤如愿,楊忠,趙貴,李昞,諸君隨我浴血沙場數(shù)十年,惟愿…”他頓住,劇烈地咳嗽起來,胸口起伏劇烈,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惟愿…”他緩過氣,眼神望向殿外,仿佛能穿透墻壁:“惟…”最后的話語消散在又一輪劇烈的咳嗽中,他的頭微微垂下,胸口的起伏漸漸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