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覺把手里的朱筆往案幾上一拍，瓷硯里的墨汁濺出幾滴，在明黃的圣旨草稿上洇出幾個黑點子。他盯著那幾個墨點，像是盯著宇文護那張總是掛著假笑的臉，聲音里帶著剛登基的少年人特有的沖勁：“還好朕及時止損，提前封了李弼為太師。你說說，若讓那個狼子野心的宇文護做了太師，指不定將來還能鬧出什么事？”
旁邊的中書舍人正奮筆疾書，聞言手一頓，狼毫筆尖在紙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線。他低著頭不敢接話，只覺得陛下這話像是對著空氣說的，又像是故意說給自己聽——可這等皇家秘辛，哪有他插嘴的份？筆桿被他攥得發(fā)燙，硯臺里的墨都快被他蘸禿了，只盼著趕緊寫完這道圣旨，好離這未央宮的是非地遠些。
宇文覺卻沒打算放過他，自顧自地往下說，語氣里帶著點少年人式的得意，又摻著幾分底氣不足的懊惱：“李弼那老東西，已經(jīng)六十多了，走路都得人扶著，完全沒法任用。真要指望他除掉宇文護，等同于以卵擊石——哦不對，是拿雞蛋去撞石頭獅子，連點響兒都聽不見。”
他忽然站起身，龍袍的下擺掃過案幾，帶得幾個玉鎮(zhèn)紙叮當作響?！暗故翘第w貴，倒還年輕，才五十左右，正是能干事的時候。且他對那狼子恨之入骨，上次在朝上，兩人眼神都快能擦出火星子了?！庇钗挠X踱了兩步，像是想到了什么絕妙的主意，聲音都拔高了些，“他和太保獨孤信是一類人，都是尚未年老，心里裝著忠君報國四個字，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對那個佞臣恨之入骨……”
說到這兒，他猛地轉(zhuǎn)身，對著中書舍人揚聲道：“傳旨！朕要加封！封太師李弼為趙國公，太傅趙貴為楚國公，太保獨孤信為衛(wèi)國公，大司寇于謹為燕國公，大司空侯莫陳崇為梁國公！”
中書舍人筆尖飛舞，墨汁在宣紙上暈開，把那幾個國公的封號寫得筆力遒勁。他寫得太急，手腕都在打顫，感覺手里的筆不是筆，倒像是千斤重的枷鎖——這道圣旨封了五個國公，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沖著大司馬宇文護來的，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等他終于寫完，站起身來，捧著圣旨三拜九叩，剛要起身告退，宇文覺卻突然叫住他：“干嘛去？”
中書舍人一愣，低頭回道：“回陛下，臣……臣要把圣旨送去給大司馬過目?！?/p>
“大膽！”宇文覺的聲音陡然變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什么時候朕的圣旨還要給那個佞臣過目？他宇文護是天子，還是朕是天子？”
中書舍人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聲音都在發(fā)抖：“陛下息怒！只是……只是慣例如此，自陛下登基以來，政令文書皆需大司馬副署……”
宇文覺這才想起，自己登基七八日了，屁股底下的龍椅還沒坐熱，政事圣旨大多不經(jīng)自己的手，就算過了自己的眼，也都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最后還得乖乖送去大司馬府了，讓宇文護蓋那個礙眼的印。說起來，這道加封五國公的圣旨，還是他親自主筆的第一封。
“慣例？朕就是慣例！”宇文覺梗著脖子，少年人的倔強混著帝王的蠻橫涌了上來，“不準給他！朕是天子，朕說的算！他宇文護只是一屆臣子，他配嗎？配看朕的圣旨嗎？”
中書舍人跪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他心里明鏡似的，陛下這話也就說說罷了，真要把圣旨扣下，待會兒大司馬那邊怕是要掀了未央宮的頂?？伤植桓疫`逆圣命，只能僵在原地，感覺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宇文覺揮揮手讓中書舍人先去準備剛才那道封爵圣旨，自己卻在龍椅上坐不住了，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扶手。少年人的熱血一股腦往上涌，滿腦子都是要做番大事，要讓史書稱頌自己是遠超歷代的明君。
“光封這幾個還不夠。”他忽然站起身，龍袍下擺掃過案幾，帶起一陣風，“得讓天下人看看，朕不是只會受制于人的傀儡！”
他在殿里踱著步子，眼睛發(fā)亮：“那些跟著太祖打天下的老將，還有各州府的能臣，都該賞！爵位、食邑、金帛……朕要大封特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天下是朕的，朕說了算！”
中書舍人剛走到門口，聞言手一抖，手里的圣旨草稿差點掉地上——這位小陛下怕是上了頭，這要是真按他說的大封特封，朝堂非亂套不可。
不過一刻，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侍衛(wèi)的低聲驚呼。宇文覺正想發(fā)作，就見一個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沖進來，臉色慘白地喊道：“陛下！不好了！大司馬……大司馬闖宮了！”
宇文覺心里“咯噔”一下，剛才那點囂張氣焰瞬間矮了半截，嘴上卻硬撐著：“他……他敢？！”
話音未落，未央宮的大門“哐當”一聲被人推開，冷風裹挾著一股肅殺之氣灌了進來。宇文護腰間有一把佩劍，還在鞘里晃悠，劍穗上的銅鈴叮當作響，卻像是催命符一般。他身后跟著尉遲綱和哥舒闡，兩人都是一臉煞氣，一看就不是善茬。
守城的士卒遠遠地跟著，想攔又不敢，只能在門口搓著手，滿臉惶恐。
“大司馬請……”一個老侍衛(wèi)顫巍巍地開口，話沒說完就被宇文護一記眼刀逼了回去。
宇文護大搖大擺地走進殿內(nèi)，靴子踩在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一步一響，像是踩在宇文覺的心上。他連禮都懶得行，只是斜著眼瞥了瞥龍椅上的少年天子，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大司馬！怎么敢?guī)θ雽m！”宇文覺身邊的高公公終于忍不住了，他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往前挪了兩步，渾濁的眼睛里難得地冒出點火光，“太祖皇帝定下的規(guī)矩，外臣入宮不得攜帶兵器，你這是目無君上！”
昨日還在勸說宇文覺要忍耐，今天自己忍不下去了。
高公公在宮里待了一輩子，從宇文泰那會兒就伺候，算是看著宇文覺長大的。同時平日里他對誰都客客氣氣，今兒個為了護著宇文覺，竟硬氣了一回。
宇文護卻只是呵呵冷笑兩聲，聲音里帶著股子嘲弄：“高公公，當年在舊大司馬府，舊太師府，叔父在時，你尚且對我恭敬三分，端茶遞水從不敢怠慢。今日這是怎么了？莫不是邪祟上身，連老骨頭都想松松了？”
這話戳得高公公臉色發(fā)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宇文護一個眼神堵了回去。宇文護的眼神里沒什么溫度，像是在看一件礙事的擺設，看得高公公后脊背發(fā)涼。
宇文覺坐在龍椅上，手指緊緊攥著扶手，指節(jié)都泛白了。他看著宇文護那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心里又氣又怕，卻只能強撐著帝王的架子，沉聲道：“宇文護，你闖宮帶劍，可知罪？”
“罪？”宇文護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往前走了兩步，故意讓腰間的佩劍撞在龍案上，發(fā)出“哐當”一聲脆響，“臣倒是想問問陛下，剛擬的那道圣旨，為何不敢送臣過目？是怕臣看出什么門道，還是覺得，這大周的天下，已經(jīng)不需要臣這個大司馬了？”
他這話一出口，殿內(nèi)的空氣瞬間凝固了。中書舍人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鉆進地縫里——果然，消息傳得比兔子還快，大司馬這是興師問罪來了。
宇文覺被噎得說不出話，臉頰漲得通紅，半晌才憋出一句：“朕是天子，擬幾道圣旨，難道還要向你報備？”
“陛下是天子沒錯，”宇文護走近幾步，聲音陡然壓低，帶著股子陰惻惻的寒意，“可陛下別忘了，這龍椅是誰扶您坐上去的。前些日，元廓那小子罵臣，還要想動臣，結(jié)果如何？陛下才登基幾日，就想學元廓那樣子，封幾個國公來制衡臣？趙貴、獨孤信那幾個老東西，加起來都不夠臣一巴掌拍的，陛下指望他們，怕是要失望了?！?/p>
這話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直戳宇文覺的痛處。他想起魏帝元廓被廢時的慘狀，渾身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剛才那點勇氣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宇文護看著他發(fā)白的臉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卻沒什么暖意：“陛下想封國公，臣沒意見。畢竟是陛下的心意，臣這個做臣子的，總得成全?！?/p>
宇文覺一愣，沒明白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就聽宇文護接著說道：“不過，既然要封，索性就封得徹底些。臣為大周操勞半生，沒功勞也有苦勞，陛下是不是也該給臣一個名分？”他頓了頓，眼神里閃過一絲貪婪和狠厲，“臣也不貪心，就請陛下加封臣為晉國公。另外，犬子宇文會年紀也不小了，臣想請陛下賞他千畝良田，也算沾沾陛下的喜氣?！?/p>
他這話看似商量，語氣里的威脅卻藏都藏不住。宇文覺心里清楚，這哪是請封，分明是逼迫?？伤粗钗淖o腰間的佩劍，看著尉遲綱和哥舒闡那虎視眈眈的樣子，只能咬著牙點頭。
宇文護卻還沒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哦對了，小祁，請陛下封他為秦郡王，也好讓他將來能更好地為陛下效力?！?/p>
一口氣要了三個封賞，從國公到郡王，層層加碼，分明是在試探宇文覺的底線，也是在向滿朝文武宣告，這大周的實權(quán)，到底在誰手里。
宇文覺的手指深深掐進龍椅的扶手里，指甲都快斷了。他看著宇文護那張得意的臉，聽著殿外隱約傳來的風聲，只覺得這未央宮，比冰窖還要冷。
“怎么？陛下不愿意？”宇文護挑眉，手已經(jīng)按在了劍柄上，“還是覺得，小祁不配做這個郡王？”
“準……準了?！庇钗挠X的聲音細若蚊蠅，帶著難以掩飾的屈辱和憤怒。
宇文護這才滿意地笑了，他對著宇文覺假模假樣地拱了拱手：“謝陛下恩典。既然如此，那道加封五國公的圣旨，臣看就不必改了，臣這就回去副署，明日一早就讓人昭告天下?！?/p>
說罷，他轉(zhuǎn)身就走，佩劍在身后劃出一道冷光。尉遲綱和哥舒闡緊隨其后，臨走前還不忘惡狠狠地瞪了宇文覺一眼。
殿門再次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光線，也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宇文覺癱在龍椅上，看著空蕩蕩的大殿，突然一腳踹翻了案幾，朱筆、墨硯摔了一地，明黃的圣旨草稿被風吹得飄了起來，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
“宇文護……”他咬著牙，聲音里帶著哭腔，卻又透著一股不甘的狠厲，“你給朕等著！”
高公公連忙上前扶住他，嘆了口氣：“陛下，忍一忍，忍一忍啊……”
可宇文覺心里清楚，這忍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如登天。而宇文護的野心，恐怕也遠不止一個晉國公那么簡單。這未央宮的風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