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城，舊樓出租屋。
窗外是灰蒙蒙的冬日天空，壓抑得如同浸透了鉛。屋內(nèi)光線昏暗，將葉茂靠在床頭的身影拉長，投射在墻壁上，顯得相當(dāng)孤獨。腹部纏繞著繃帶，傷口的恢復(fù)需要時日。每一次呼吸都會牽扯到尚未愈合的創(chuàng)面，提醒著他，他還未痊愈。
他手里攥著手機，屏幕亮著，停留在本地華人論壇的一個熱帖頁面。標(biāo)題刺眼得灼目：《驚爆！Q大寒門狀元林繁心理隱憂引熱議！父親猝死前曾語出驚人：“異常消失了”！》。帖子正文，正是那篇被瘋狂轉(zhuǎn)載的、充滿煽動性和惡意揣測的報道截圖，以及下面烏煙瘴氣的評論區(qū)。
“……性格孤僻冷漠，疑似存在嚴重心理創(chuàng)傷……”
“……那句‘異常消失了’細思極恐，對自己父親竟如此冷血……”
“……Q大應(yīng)該介入心理干預(yù)，別讓天才毀在原生家庭的陰影里……”
“……聽說他入學(xué)后從不與人交往，獨來獨往像個幽靈……”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葉茂的眼里，刺進他的心里。他攥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不受控制的顫抖。一股滔天的、混合著心疼的怒火，瞬間沖垮了他連日來的虛弱和自怨自艾，如同沉寂的火山在體內(nèi)轟然噴發(fā)！
“操他媽的！”一聲嘶啞的咆哮從喉嚨深處迸發(fā)。
這些混蛋！他們知道林繁經(jīng)歷過什么嗎？他們知道那個“異?！睂α址币馕吨鯓拥卣勰?？他們知道林繁能走到今天，付出了怎樣的毅力和代價嗎？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噴！
葉茂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xiàn)出以往的情景：
車輪碾過林蔭道的光斑，陽光慷慨地傾瀉在初夏的枝葉上。葉茂騎著父親送給他的嶄新的山地車，流暢地滑行于濃蔭下，他幾乎能感覺到風(fēng)在耳畔低語，所有煩憂都被車輪碾過，輕盈地散落在身后那條陽光與樹影交錯的小道上。
然而，前方路口的景象，瞬間擊碎了這份靜謐。葉茂猛地捏緊手剎，他單腳支地，身體前傾，目光死死釘在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上。林繁？！這個和他一起被提前批招入實驗附中的“死對頭”——自升上初中以來，兩人還從未說過一句話——此刻正被一個中年卷毛男人用力搖晃著肩膀。
卷毛男人身上穿著一件底色昏黃的綠白橫條T恤，灰撲撲的寬松四角褲下趿拉著一雙破舊夾板拖鞋，邋遢氣息幾乎要穿透空氣撲面而來。
葉茂屏住呼吸，目睹卷毛那只粗厚的手掌蠻橫地伸進林繁的褲袋，一疊粉紅色鈔票被生生拽了出來。林繁瞬間像被點燃的枯草，身體猛地前撲，手指拼命伸向那疊對方手中的鈔票。
搶劫？！葉茂心頭那點隱秘的“看客”心態(tài)，與血液里奔流的“見義勇為”本能激烈撕扯著?？礋狒[不嫌事大的心態(tài)和他從娘胎里帶來的善良正在斗爭，對學(xué)霸的羨慕嫉妒恨和作為人的誠信友善愛正在拉鋸。令他想不到的是，學(xué)霸竟還挺有點小錢。
卷毛指著林繁的鼻尖，嘴唇快速開合，唾沫星子直飛。林繁原本低垂的頭猛地抬起，脖頸上青筋暴起，激烈地回擊著什么，面頰迅速染上憤怒的酡紅。兩人身體幾乎要撞在一起，如同兩個即將引爆的火藥桶。
葉茂腦中不受控地想象著林繁臉上布滿青紫、嘴角滲血、校服被撕扯得狼狽不堪的畫面。到時候班主任八成會大吃一驚！學(xué)霸林繁，竟跌落塵埃，成了打架滋事的“校霸”。這荒謬的聯(lián)想讓葉茂忍不住心頭一緊。
突然，卷毛猛地轉(zhuǎn)身，攥著錢抬腿要走。林繁竟如離弦之箭般撲上前，雙手死死拽住對方的衣角，整個人被拖得踉蹌前傾。卷毛腳步一頓，猛地大力一甩臂，林繁身體失去平衡，搖晃了幾下勉強站穩(wěn)。
葉茂呼吸變得急促，他正準(zhǔn)備上前“行俠仗義”。不料看到林繁一個滑步，在那個卷毛身前跪了下去。
那個名字本身都仿佛帶著光環(huán)的的尖子生，此刻竟毫無遮蔽地跪在塵埃里。
葉茂遠遠望著，感覺那個跪著的身影，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壓縮、扭曲，邊緣開始模糊、虛化，似乎下一秒就要被熾烈的陽光徹底蒸發(fā)。是那個跪地的身影在消失？還是他自己心中那個形象在瓦解？
葉茂心中那點幸災(zāi)樂禍的余燼，被眼前這卑微的姿態(tài)徹底澆滅。就在這靜默幾乎令人窒息時，葉茂看到林繁低垂的臉上，一滴淚珠掙脫眼眶的束縛，倏然滾落。他抬起手背，近乎粗魯?shù)啬ㄟ^眼睛。
這無聲的淚水仿佛比剛才那驚天一跪更具沖擊力。卷毛身體僵了一下，他低頭看著林繁，臉上交織著復(fù)雜的情緒，遲疑了幾秒，他猛地揚起手，將那疊粉紅色的鈔票摔在林繁面前。隨即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開，那雙破舊的拖鞋拍打著路面，發(fā)出“啪嗒啪嗒”的響聲。
林繁沒有立刻抬頭，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肩膀隨之起伏。然后，他緩慢地、機械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地上那疊鈔票拾起，整理齊整，放回褲兜。
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驅(qū)使葉茂猛地蹬動腳踏板。車輪像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自行車在林繁面前戛然而止。
“林繁？好巧?。 比~茂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輕松。
林繁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滯，他眼睫上未干的淚痕在陽光下泛著微光，鼻尖還帶著狼狽的微紅。他沒有看葉茂，只是飛快地用指節(jié)蹭了一下鼻子，低啞地回了一句：“嗯。”
“一起回校？”葉茂顧左右最終冒出一句邀請。
林繁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依舊沒有抬眼。
空氣凝結(jié)。葉茂的目光飛快地掠過林繁的臉，那臉上極力維持的最后一點平靜恐怕就要決堤。一股不忍和憐憫涌上心頭，葉茂趕緊掉轉(zhuǎn)車頭：“那……那我先走了！”話音未落，腳已用力蹬下踏板，車輪迅速轉(zhuǎn)動起來。
就在車輪滾動的剎那，葉茂終究還是回頭一瞥。只見林繁雙肩猛地向下一沉，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從他胸腔發(fā)出的那口嘆息帶著明顯的形狀，在這個午后，給了葉茂感慨的一擊。
幾年之后，葉茂才知道這個中年卷毛就是林繁的父親……
此刻，葉茂除了恨網(wǎng)上那些人，也恨自己。他葉茂，不正是往那堅冰上砸下第一道裂縫的人嗎？那句混賬的“以身抵債”，不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嗎？他親手將林繁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給了這些混蛋窺探和傷害的機會。他變相迫使林繁違背初衷，接受了那些贊助，他讓對方知道沒錢要用其他來還、有錢要用隱私來換……他也是個混蛋！
巨大的悔恨如潮水，淹沒了憤怒的巖漿。葉茂痛苦地閉上眼，陷入自責(zé)。他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沖動，恨自己給林繁帶去了的二次傷害。
“林繁……”壓抑的聲音在房間里響起，“對不起……”
京市，Q大校園。
物理系實驗室燈火通明。儀器低鳴，屏幕上跳動著復(fù)雜的數(shù)據(jù)，空氣中彌漫著焊錫和一些電子元件的氣味。這里，是林繁為自己找到的，除圖書館之外的一處堡壘。
然而，堡壘的墻壁，正在被無形的推倒。
實驗室的門被推開，一個戴著眼鏡、神情嚴肅的中年教授走了進來，是林繁的導(dǎo)師張教授。他看著實驗臺前那個專注調(diào)試著儀器的清瘦背影，眉頭微鎖，眼神復(fù)雜。
“林繁。”張教授的聲音在安靜的實驗室里響起。
林繁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目光依舊聚焦在屏幕上，仿佛沒聽見。
“林繁！”張教授加重了語氣，走到他身邊。
林繁這才緩緩轉(zhuǎn)過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看著導(dǎo)師，眼神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水。
張教授看著他，心里嘆了口氣。這孩子，天賦是頂尖的，心性也足夠堅韌專注，可就是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他斟酌著，開口道：“網(wǎng)上的那些報道，我看到了?！?/p>
林繁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張教授，等待著下文，仿佛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故事。
“系里很重視，也收到了不少……關(guān)切?！睆埥淌诒M量讓自己的言語更為友善，“校心理咨詢中心的李主任，是業(yè)內(nèi)非常著名的專家，經(jīng)驗豐富。系里的意思，是希望你能抽空去和她聊聊？不是強制性的，就是想提供一些專業(yè)的支持，幫助你更好地……克服困難，適應(yīng)大學(xué)生活，處理一些可能存在的壓力？”他邊說邊觀察著林繁的反應(yīng)，及時調(diào)整措辭。
心理咨詢？
林繁不可否認自己可能心理還真的出了點問題，在他看來，學(xué)校真正想處理的，是他這個可能影響學(xué)校聲譽的“麻煩”，是他這個隨時可能引發(fā)輿論風(fēng)暴的“定時炸彈”——他怎么能把學(xué)校想得這么無情呢，他真是心理出了點問題。
“謝謝張老師，謝謝系里關(guān)心。”林繁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我很好。不需要?！?/p>
“林繁……”張教授還想再勸，“那些報道捕風(fēng)捉影，你不用放在心上。但適當(dāng)?shù)男睦硎鑼?dǎo)，對任何人都有益無害。李主任她……”
“我說了，不需要?！绷址贝驍嗔怂Z氣依舊平靜，卻帶著十分得不容置疑。他重新轉(zhuǎn)回頭，目光投向屏幕上那些跳動的數(shù)據(jù)線。
“我的壓力，只在實驗數(shù)據(jù)里。它們不需要疏導(dǎo)，只需要被解決?！?/p>
張教授被他這油鹽不進的態(tài)度噎住了，看著林繁重新沉浸到實驗中的側(cè)影，那專注冷硬的樣子，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堅冰。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知道再勸下去也是徒勞。這孩子的心門，關(guān)得太死了。
“好吧。”張教授拍了拍林繁的肩膀，感受到手下肌肉瞬間的僵硬，“有什么困難，隨時找我。別自己硬扛著?！彼粝逻@句話，轉(zhuǎn)身離開了實驗室。待關(guān)上門前，他又回頭補充了一句：“我是真的想關(guān)心你?！?/p>
林繁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屏幕上，原本穩(wěn)定的波形因為心緒的波動而出現(xiàn)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紊亂。他盯著那細微的波動，眼神深處，是洶涌的激流。
別自己硬扛著？
他自問這一路以來，除了自己硬扛，還能依靠誰？那些所謂的幫助背后，到頭來都是明碼標(biāo)價的算計。就連那個曾經(jīng)他以為是真心幫他、不圖回報的……葉茂，最后也以不堪的方式刺了他最深的一刀。
信任？依靠？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涌的怒意和疲憊，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那些跳動的數(shù)據(jù)上。只有它們，是確定的，是可控的，是不會背叛的。他需要抓住這些確定的東西，才能在這充滿算計的世界里，維持住自己世界里的平衡。
然而，來自外界的壓力并未消退。
幾天后，一封匿名郵件，悄然出現(xiàn)在Q大校園論壇的某個隱秘角落，并迅速被好事者截圖傳播開來。
郵件沒有署名，內(nèi)容卻極具爆炸性：
“驚爆！深扒狀元林繁不為人知的高中秘辛！其父林耀輝生前欠下巨額賭債，曾被高利貸挑斷腳筋！而林繁本人，在高中時期就曾因考場舞弊被老師警告！更有甚者，據(jù)可靠消息，其在高中畢業(yè)聚餐時，曾與同班男生葉某在洗手間發(fā)生激烈肢體沖突，行為極其不端！如此人品，如何擔(dān)得起Q大高材生之名？Q大近年反復(fù)強調(diào)‘唯分數(shù)論會帶壞學(xué)子’，那么是否該重新審視林繁的入學(xué)資格？”
郵件后面，還附上了幾張模糊不清、似乎是偷拍的照片：一張是醫(yī)院走廊里，林繁和徐老師站在一起，背景隱約可見“骨科”字樣；另一張，赫然是“鴻運樓”洗手間門外，葉茂捂著肚子、臉色痛苦地彎腰站著，林繁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的瞬間！照片角度刁鉆，將葉茂的痛苦和林繁的冷漠對比得極其鮮明。
這封郵件，如同在沸騰的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瞬間引爆了整個校園網(wǎng)絡(luò)！
“臥槽！真的假的？考場舞弊？打架？”
“我就說他性格有問題！看照片那眼神冷的！”
“他爸被挑斷腳筋？天啊，這背景太黑暗了吧……”
“洗手間沖突？肢體沖突？行為不端？信息量好大……”
“Q大必須給個說法！這種人品也能當(dāng)高材生培養(yǎng)？”
“心疼那個叫葉茂的同學(xué)，看起來被打得不輕啊……”
各種惡意的揣測、獵奇的解讀、道德的審判，如同瘟疫般在網(wǎng)絡(luò)上瘋狂蔓延。林繁的名字，再次被推上風(fēng)口浪尖，這一次，伴隨著更加不堪的“黑料”和更加洶涌的惡意。
實驗室里，林繁正專注地記錄著一組關(guān)鍵數(shù)據(jù)。手機在實驗服口袋里瘋狂震動起來，是陸曉瀚。他皺了皺眉，直接按掉。緊接著，電話又固執(zhí)地響起。他再次按掉。第三次響起時，他終于不耐煩地接起。
“林繁！不好了！出大事了！”電話那頭，陸曉瀚的聲音幾乎是吼出來的，“有人在Q大學(xué)校論壇發(fā)匿名郵件！把你爸的事，還有……還有鴻運樓那晚的事！都捅出來了！還他媽配了圖！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不少論壇轉(zhuǎn)載傳開了！你快去看看！”
鴻運樓？洗手間？照片？
林繁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竄上頭頂。他趕忙掛斷電話，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迅速點開了校園論壇。
當(dāng)他看到那封被標(biāo)紅的匿名郵件，看到那幾張模糊卻極具沖擊力的照片，尤其是那張在洗手間門口抓拍的照片，將他與葉茂的狼狽定格成“施暴者”與“受害者”……
轟——！
一股被徹底扒光示眾的屈辱感，如同核彈在他腦海里炸開。他紅了眼，頭顱嗡嗡直響，所有的理智、克制，在這一刻被拋諸腦后。
葉茂，又是葉茂！
這個陰魂不散的王八蛋，這個懦夫、逃兵，他以為逃去M國就一了百了了？那些酒后失德的丑事，明明他才是“施暴者”，怎么如今他卻成了“受害人”？
一定是他！懷恨在心，不甘心被流放，故意泄露出去報復(fù)自己。這個卑鄙無恥的家伙！
滔天的恨意頃刻吞噬了林繁的理智，他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撞開了兩米遠。他像一陣狂風(fēng)沖出實驗室，無視走廊里大家驚愕的目光，一路沖回宿舍，反手重重的把門鎖上。他拿出手機，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
他要打電話！他要質(zhì)問他！要咒罵他！要將自己所有的恨意，隔著太平洋，狠狠砸到他的臉上！
他翻找著通訊錄，那個他從未主動撥打過的新號碼，還是陸曉瀚曾經(jīng)發(fā)送給他的，順手存下了，沒想到如今真有了用武之地。
指尖停在那個名字上方，憤怒的火焰幾乎要噴薄而出。然而，就在他即將按下去的瞬間，手機屏幕上，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新信息提示，突兀地跳了出來。信息內(nèi)容只有短短一行字，卻讓林繁震驚不已：
“照片是猴子拍的，郵件是黃飛飛搞的鬼。小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