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像一層透明的薄膜,嚴(yán)絲合縫地裹住了江航的整個世界。六歲的男孩安靜地坐在病房冰涼的窗臺上,雙腳懸空,離光亮潔凈的地面還有一小段距離。窗玻璃被護(hù)士擦得過分干凈,幾乎感覺不到存在,窗外夏天濃稠的綠意潑灑進(jìn)來,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生命力。樓下花園里,幾個孩子在追逐嬉鬧,笑聲被距離和玻璃過濾得模糊不清。江航的目光追逐著他們奔跑的身影,直到其中一個孩子不小心摔倒,哇哇大哭起來,很快被趕來的大人抱起安撫。他的視線沒有移開,只是放在膝頭的圖畫書許久沒有翻動一頁。
隔壁病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江航微微側(cè)過頭。這個病房里的小女孩,叫薛圓圓。她正笨拙地挪動著一個淺藍(lán)色的塑料小噴壺,小心翼翼地對準(zhǔn)窗臺上那盆孤零零的小雛菊。白色的花瓣只有零星幾朵,怯生生地開著,在陽光里顯得單薄又倔強(qiáng)。她的動作很輕,好像怕驚擾了誰,圓圓的臉蛋上沒什么血色,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出奇,像沉在水底的黑曜石。
“圓圓,又在照顧你的小星星啦?”一個溫和的女聲響起,江航的媽媽端著一個水杯走過來,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看向薛圓圓的目光卻充滿柔軟的憐惜。江航的父親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車禍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薛圓圓立刻揚(yáng)起一個燦爛的笑容,嘴角彎彎的,臉頰擠出兩個淺淺的小渦:“阿姨!你看,今天又開了一朵新的呢!像不像一個小太陽?”她獻(xiàn)寶似的指著那朵新開的小花,語氣輕快,仿佛身處的是游樂園而非病房。
江航媽媽的眼圈卻不易察覺地紅了一下,她放下水杯,輕輕摸了摸薛圓圓柔軟的頭發(fā):“真好看。圓圓最棒了,把小花照顧得這么好。要喝水嗎?”
“嗯!謝謝阿姨!”薛圓圓接過水杯,小口小口地喝著,目光又落回那盆雛菊上,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疲憊。
江航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圖畫書。他記得媽媽昨天的話:“小航,隔壁床那個妹妹,叫圓圓,她生了很重很重的病,比爸爸現(xiàn)在還要難……你平時多照顧她一下,跟她一起玩,好不好?別讓她太孤單?!眿寢尩穆曇魤旱煤艿停瑤е煅屎蟮纳硢?。
照顧?一起玩?江航看著書頁上色彩鮮艷的王子和小狐貍,心里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只是覺得那個叫圓圓的女孩,笑起來的時候,病房里慘白的光線好像會變得柔和一點(diǎn)。跟她玩,應(yīng)該不會太糟糕。
薛圓圓喝完水,放下杯子,黑亮的眼睛轉(zhuǎn)向江航這邊,帶著點(diǎn)好奇和試探。她猶豫了一下,抱著她的噴壺,一點(diǎn)點(diǎn)挪到兩張病床中間的位置,聲音輕輕的,帶著點(diǎn)奶氣:“哥哥,你在看什么書呀?”
江航抬起頭,對上那雙過于明亮的眼睛。他沒說話,只是把書的封面朝她傾斜了一下。封面上是穿著綠色衣服的小王子和他的玫瑰。
“哇!《小王子》!”薛圓圓小小的驚呼一聲,聲音里帶著真實(shí)的雀躍,一下子驅(qū)散了病房的沉寂,“我媽媽以前給我講過一點(diǎn)點(diǎn)!那個小王子,他住在一個小小的星球上,對不對?他還有一朵玫瑰花!”她抱著噴壺,又往前湊近了一點(diǎn),幾乎要碰到江航的窗臺邊緣,“哥哥,后面的故事呢?小王子離開他的星星了嗎?他最后回去了嗎?”
她一連串的問題像蹦跳的豆子,噼里啪啦。江航看著她因興奮而微微泛紅的臉頰,那雙眼睛里是純粹的好奇和渴望,沒有任何對病痛的陰霾。他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聲音是孩童的清冽,卻帶著超越年齡的平穩(wěn):“他離開了,去別的星球旅行。”
“???那他還會回去嗎?”薛圓圓追問,眉頭微微蹙起,似乎為那朵被獨(dú)自留下的玫瑰擔(dān)憂起來。
“我還沒看完。”江航如實(shí)回答,目光重新落回書頁上那個孤獨(dú)的小人。
“哦……”薛圓圓的聲音低了下去,有點(diǎn)小小的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來,“那哥哥你看完了,能給我講講后面的故事嗎?我特別喜歡聽故事!我媽媽說,故事是裝在瓶子里的魔法!”她說著,又把噴壺往小雛菊的方向伸了伸,小心地避開那些脆弱的花瓣,只噴濕下面的土。
江航的目光從書頁上移開,落在女孩認(rèn)真的側(cè)臉上。她小心翼翼地侍弄著那盆小小的植物,仿佛那是她最珍貴的寶藏。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個很輕的動作:“嗯?!?/p>
薛圓圓立刻又笑了,像一朵小向日葵突然對著他綻放:“謝謝哥哥!我叫薛圓圓,你呢?”
“江航。”他回答。
“江航哥哥!”薛圓圓立刻從善如流,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笑容更大了,露出幾顆細(xì)白的乳牙。這稱呼帶著一種天然的親近,瞬間拉近了兩個陌生孩子之間的距離。窗外的陽光似乎更暖了一些,透過玻璃,在她蓬松柔軟的發(fā)頂跳躍。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卻干干凈凈的藍(lán)色小裙子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探進(jìn)頭來。她看起來和江航、薛圓圓差不多大,瘦瘦小小的,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幾乎有她半個人高的、毛茸茸的棕色舊泰迪熊。泰迪熊的一只耳朵耷拉著,另一只被小心翼翼地縫補(bǔ)過,針腳歪歪扭扭。女孩的目光飛快地在病房里掃了一圈,帶著明顯的緊張和不安,像一只誤入陌生領(lǐng)地的小鹿。她的視線掠過江航,最終落在抱著噴壺、臉上還帶著燦爛笑容的薛圓圓身上。薛圓圓也看到了她,大眼睛里立刻充滿了友善的詢問。
女孩的膝蓋上,貼著一個邊緣有些卷起的卡通創(chuàng)可貼,是粉色的,印著一只小兔子。這抹鮮艷的顏色在她有些黯淡的衣著上顯得格外突兀。
“你……你好?!迸⒌穆曇艏?xì)細(xì)的,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顫抖,幾乎要被窗外樹葉的沙沙聲蓋過。她抱著泰迪熊的手臂收得更緊了,像是汲取某種安全感,“我……我爸爸在隔壁做手術(shù)……”她停頓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似乎在努力鼓起勇氣,“能……能和你一起玩嗎?”最后幾個字,輕得像羽毛落地,目光卻帶著小心翼翼的祈求,緊緊鎖住薛圓圓。
薛圓圓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放出更大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有驅(qū)散一切陰霾的力量。她立刻放下手里的小噴壺,從窗臺上滑下來,幾步就跑到門口,熱情地拉起藍(lán)裙子女孩沒有抱熊的那只手。那只小手冰涼,還有些細(xì)微的顫抖。
“當(dāng)然可以啦!快進(jìn)來!”薛圓圓的聲音清脆歡快,像一串小鈴鐺在安靜的病房里搖響,“我叫薛圓圓!這是江航哥哥!”她指了指窗臺上的江航,又對江航介紹道,“江航哥哥,我們有新朋友啦!”
江航的目光落在新來的女孩身上。她看起來比薛圓圓更瘦弱,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嘴唇?jīng)]什么血色。她抱著那個舊泰迪熊的樣子,充滿了依賴和防御。她膝蓋上的卡通創(chuàng)可貼,顏色鮮艷得有些刺眼。江航只是朝她微微點(diǎn)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
“我……我叫蕭沐芷?!迸⒌穆曇粢琅f很輕,被薛圓圓拉著走進(jìn)來,腳步有些遲疑。她的目光落在窗臺上那盆沐浴在陽光里的小雛菊上,眼神似乎亮了一瞬。
“木子?”薛圓圓念著,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沐芷……木子!我以后叫你木子好不好?”她自顧自地給新朋友起了個親昵的稱呼。
蕭沐芷看著薛圓圓真誠熱情的笑臉,緊繃的身體似乎放松了一點(diǎn)點(diǎn),她抿了抿唇,很小聲地“嗯”了一下,算是同意了這個新名字。
“木子,你看!這是江航哥哥的小雛菊!像不像小太陽?”薛圓圓拉著蕭沐芷走到窗臺邊,獻(xiàn)寶似的指著那盆小花。
蕭沐芷認(rèn)真地看了看,點(diǎn)點(diǎn)頭,抱著熊的手臂稍微松了些:“像……像亮晶晶的小星星。”
薛圓圓咯咯笑起來:“也對!小太陽和小星星都好看!木子,你會折紙嗎?”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大眼睛亮晶晶地問。
蕭沐芷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小聲說:“會一點(diǎn)……折小船?!?/p>
“那我們來折紙飛機(jī)好不好?”薛圓圓立刻來了興致,拉著蕭沐芷坐到自己的病床邊,又扭頭對江航說,“江航哥哥,有紙嗎?”
江航默默地從自己帶來的小書包里,找出幾張干凈的白色草稿紙,遞了過去。
薛圓圓接過來,利索地分了一半給蕭沐芷:“木子,我教你!紙飛機(jī)可好玩了,能飛好遠(yuǎn)好遠(yuǎn)!”她一邊說,一邊靈巧地開始折疊起來。蕭沐芷學(xué)著她的樣子,笨拙卻認(rèn)真地擺弄著手里的紙。很快,兩只略顯粗糙的白色紙飛機(jī)在她們手中誕生了。
“做好了!”薛圓圓舉起自己的紙飛機(jī),興奮地小臉微紅,“木子,我們讓它們飛出去吧?從窗戶那里,看誰飛得遠(yuǎn)!”
蕭沐芷看著手里折好的飛機(jī),又看看窗外開闊的天空和樓下蔥郁的樹木,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屬于孩子的好奇和向往,她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薛圓圓跑到窗邊,用力推開半扇窗。夏日帶著草木清香和微微燥熱的風(fēng)立刻涌了進(jìn)來,吹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她回頭招呼蕭沐芷:“木子快來!”
兩個女孩擠在窗邊。薛圓圓深吸一口氣,對著飛機(jī)頭哈了一口氣,然后手臂用力一揚(yáng),白色的紙飛機(jī)劃出一道輕盈的弧線,乘著風(fēng),朝著樓下的小花園飛去,像一只小小的白鴿。
“該你了,木子!”薛圓圓催促道。
蕭沐芷有些緊張地抿著唇,學(xué)著薛圓圓的樣子,也對著自己的飛機(jī)哈了一口氣,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盡力氣將它擲了出去。她的飛機(jī)不如薛圓圓的飛得高,晃晃悠悠地,斜斜地向下飄落,最終一頭栽進(jìn)了樓下花壇茂盛的冬青叢里,被濃密的枝葉淹沒了。
“哎呀!掉進(jìn)去了!”薛圓圓扒著窗臺,探出小半個身子往下看,語氣有些懊惱,“都怪我,沒教好你,應(yīng)該這樣……”她比劃著,正要詳細(xì)解說。
一直安靜坐在窗臺上的江航,目光追隨著那架消失在綠叢中的紙飛機(jī),幾乎沒有猶豫,他放下手里的書,動作利落地從窗臺上滑了下來。他小小的身板挺得很直,腳步穩(wěn)定地走向門口。
“江航哥哥?”薛圓圓疑惑地看著他。
江航腳步?jīng)]停,只簡短地應(yīng)了一聲:“我去撿?!彼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留下身后兩個女孩面面相覷。
薛圓圓看著江航消失的方向,黑亮的眼睛里滿是驚嘆和毫不掩飾的崇拜。她轉(zhuǎn)過身,湊到蕭沐芷耳邊,用自以為很小聲、實(shí)際上江航媽媽和隔壁床家屬都能隱約聽到的音量,興奮地說:“木子,你看到?jīng)]?江航哥哥是不是特別特別好?像……像故事書里那些勇敢的王子!”她努力搜尋著合適的形容詞,小臉因為激動而泛紅,“不對不對,王子都騎白馬,江航哥哥走路就特別帥!嗯……像星星!對,像晚上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叫什么來著……”她苦惱地皺起小眉頭。
蕭沐芷抱著她的舊泰迪熊,目光還追隨著江航離開的方向,聽到薛圓圓的話,她轉(zhuǎn)過頭,看著薛圓圓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然后小聲地、清晰地補(bǔ)充道:“像……天狼星?!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很亮,很孤獨(dú),但是……很厲害?!?她想起偶爾在爸爸喝醉睡著后,自己偷偷溜到院子里,抬頭看到的夜空中那顆最亮的星星,冰冷又耀眼,獨(dú)自散發(fā)著光芒。
薛圓圓用力點(diǎn)頭:“對對對!天狼星!就是它!江航哥哥就像天狼星一樣!”她對這個比喻滿意極了,完全沒注意到蕭沐芷話里那絲不易察覺的孤獨(dú)感,只覺得找到了最貼切的形容。
沒過多久,病房門再次被推開。江航回來了。他小小的手里,穩(wěn)穩(wěn)地拿著蕭沐芷那架失落的紙飛機(jī)。白色的紙頁沾了一點(diǎn)點(diǎn)新鮮的泥土和草屑,但機(jī)身完好無損。他走到蕭沐芷面前,將飛機(jī)遞給她。
“給?!币琅f是簡短的一個字。
蕭沐芷抬起頭,看著眼前比自己高一點(diǎn)點(diǎn)的男孩。他的表情很平靜,甚至有些冷淡,額前的碎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呼吸因為爬樓梯而略顯急促。但那雙看向她的眼睛,清澈而穩(wěn)定,沒有任何不耐煩或者嫌棄。蕭沐芷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過自己的紙飛機(jī),指尖觸碰到江航溫?zé)岬氖中臅r,她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縮了一下,隨即緊緊握住了飛機(jī)。她低下頭,聲音細(xì)若蚊吶:“……謝謝江航哥哥?!?/p>
江航?jīng)]再說什么,只是又坐回了自己的窗臺。薛圓圓已經(jīng)熱情地拉著蕭沐芷,開始研究怎么把飛機(jī)折得更好,飛得更遠(yuǎn)。窗臺上的小雛菊在微風(fēng)里輕輕搖曳著。病房里,三個孩子之間,一種奇特的、無聲的紐帶,在消毒水的氣味和窗外的陽光中悄然形成。
日子在醫(yī)院里緩慢流淌,像滴管里落下的藥液,規(guī)律而帶著一絲無法言說的滯重。江航的父親依舊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薛圓圓每天按時吃藥、打針,小小的眉頭偶爾會因為針頭的刺痛而皺起,但很快又被她揚(yáng)起的笑容掩蓋過去。蕭沐芷的爸爸手術(shù)后轉(zhuǎn)入了普通病房,她每天會在固定的時間過去看望,然后又抱著她的大熊回到這間兒童病房。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很安靜,像一抹無聲的影子,坐在薛圓圓的病床邊,聽她嘰嘰喳喳地說話,或者和她一起折紙、看江航帶來的圖畫書。只有薛圓圓活力四射的聲音和笑容,才能短暫地驅(qū)散她眼底那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江航媽媽看著三個孩子,尤其是看著薛圓圓強(qiáng)裝活潑的樣子,眼底的憐惜幾乎要溢出來。她常對江航說:“小航,圓圓妹妹很不容易,她爸爸媽媽……唉,心都要碎了。你要多讓著她,多陪陪她,知道嗎?”
江航總是沉默地點(diǎn)頭。他其實(shí)不太明白“心都要碎了”具體是什么感覺,但他能感覺到薛圓圓笑容背后那份小心翼翼的疲憊。他注意到她每天下午三點(diǎn)左右,會有一段時間特別安靜,小臉會顯得格外蒼白,有時甚至?xí)那尿榭s在被子下面。他也注意到,每當(dāng)護(hù)士推著治療車進(jìn)來,哪怕只是給其他床換藥,薛圓圓抱著小熊的手臂都會下意識地收緊,身體變得僵硬,雖然她依舊會努力對護(hù)士姐姐笑。
這天下午,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來,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窗格影子。薛圓圓正興致勃勃地教蕭沐芷折一只復(fù)雜的紙鶴,小小的手指靈巧地翻飛著。江航坐在窗臺上,膝上攤著《小王子》,目光卻落在薛圓圓因為興奮而泛起紅暈的臉頰上。她看起來精神很好。
然而,折到一半,薛圓圓的手指忽然頓住了。她臉上生動的笑容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僵硬的空白。她猛地捂住胸口,小小的身體微微佝僂下去,急促地吸了一口氣,隨即又死死咬住下唇,將那聲幾乎要溢出的呻吟硬生生咽了回去。
“圓圓?”蕭沐芷最先察覺到不對,她放下手中的半成品紙鶴,緊張地看向薛圓圓。
江航立刻從窗臺上滑下,幾步走到薛圓圓的床邊。他看到女孩的額頭瞬間沁出了一層細(xì)密的冷汗,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像受驚的蝶翼。她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緊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怎么了?”江航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緊繃。
“沒……沒事,”薛圓圓的聲音細(xì)弱游絲,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她努力地想擠出一個笑容,卻失敗了,只牽出一個痛苦扭曲的弧度,“就是……有點(diǎn)點(diǎn)悶……很快就好……”她試圖擺擺手,證明自己沒事,但那只小手卻無力地垂落下來。
“我去叫護(hù)士!”蕭沐芷猛地站起來,小臉上滿是驚慌,抱著熊就要往外沖。
“別……”薛圓圓想阻止,但劇烈的疼痛讓她連多說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急促地喘息著。
江航比她更快一步。他直接按響了薛圓圓床頭那個紅色的呼叫鈴,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尖銳的鈴聲瞬間打破了病房的寧靜。
幾乎在鈴聲響起的同時,病房的門被猛地推開。兩名護(hù)士和薛圓圓的媽媽一起沖了進(jìn)來。薛媽媽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看到女兒痛苦蜷縮的樣子,眼淚刷地就下來了,撲到床邊:“圓圓!圓圓!別怕,媽媽在!”
護(hù)士們訓(xùn)練有素地圍上來,快速檢查薛圓圓的情況,動作迅速而專業(yè)。其中一位護(hù)士一邊安撫著幾乎崩潰的薛媽媽,一邊果斷地吩咐:“準(zhǔn)備氧氣,心電監(jiān)護(hù)!通知張醫(yī)生!”
小小的病房瞬間被緊張的氣氛填滿。薛圓圓被小心地放平,鼻端很快被扣上了透明的氧氣面罩,發(fā)出嘶嘶的供氧聲。她的眼睛半閉著,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粘在一起,小臉白得像紙。
江航和蕭沐芷被護(hù)士請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上。門在他們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令人窒息的忙碌和薛媽媽壓抑的啜泣。
走廊里光線有些昏暗,空氣里彌漫著更濃重的消毒水味道。蕭沐芷緊緊抱著她的大熊,小小的身體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微微發(fā)抖,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卻倔強(qiáng)地沒有掉下來。她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病房門,仿佛要把門板看穿。
江航站在她旁邊,同樣沉默地看著那扇門。他小小的拳頭在身側(cè)悄悄握緊,指甲幾乎嵌進(jìn)掌心。剛才薛圓圓瞬間褪去所有血色、痛苦蜷縮的畫面,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jìn)了他的眼底,帶來一種陌生而尖銳的刺痛感。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那個總是笑著、像小太陽一樣的女孩,身體里藏著一個如此可怕的、隨時會爆發(fā)的敵人。這種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時間在死寂的走廊里變得粘稠而漫長。不知過了多久,病房的門終于再次打開。薛媽媽眼睛紅腫地走出來,臉上還帶著淚痕,但神情稍微平靜了一些。那位年長些的張醫(yī)生跟在后面,一邊摘著手套,一邊低聲對薛媽媽交代著什么。
江航和蕭沐芷立刻站直了身體,緊張地看著他們。
“……暫時穩(wěn)定了?!睆堘t(yī)生的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沉穩(wěn),但語氣中的凝重卻無法掩飾,“但這次發(fā)作比之前要急。圓圓媽媽,孩子的病情,你心里要有數(shù)……先天性的心室缺損,又這么復(fù)雜……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控制,延緩……唉?!贬t(yī)生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但那未盡的話語和沉重的嘆息,像一塊巨石,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薛媽媽捂著臉,肩膀無聲地聳動起來。
江航站在原地,小小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醫(yī)生的話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鉆進(jìn)他的耳朵里:“心室缺損”、“復(fù)雜”、“延緩”……這些冰冷而陌生的詞語組合在一起,卻描繪出一個殘酷到讓他無法理解的事實(shí)——那個會笑、會折紙飛機(jī)、會纏著他講故事的薛圓圓,她身體里那個維持生命跳動的器官,是壞的。它很脆弱,隨時可能停止工作。
“延緩”……只是延緩嗎?那之后呢?那個“活不過三十歲”的預(yù)言碎片,猝不及防地劃過腦海,帶著尖銳的棱角,刺得他心臟猛地一縮。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
他下意識地看向病房里面。薛圓圓已經(jīng)被安置好,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氧氣面罩下的小臉依舊蒼白,但似乎平穩(wěn)了一些。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像一個易碎的瓷娃娃。護(hù)士正在給她整理被子
就在這時,薛圓圓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緩緩地、有些吃力地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有些渙散,在病房里搜尋了一圈,最終,落在了站在門口、隔著一段距離望著她的江航身上。
她的眼神還有些迷茫,帶著大病初醒后的虛弱。但在對上江航那雙沉靜而復(fù)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時,薛圓圓蒼白的唇角,極其微弱地、卻異常努力地,向上彎了一下。
那是一個極其短暫、極其虛弱的笑容。像風(fēng)雨過后,從厚重云層縫隙里掙扎著透出的、一抹隨時可能消散的陽光。虛弱得讓人心顫,卻又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明媚。
江航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澀,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震撼。她還在笑。在經(jīng)歷了那樣的痛苦之后,在所有人都籠罩在沉重陰影之下時,她還在對他笑。
張醫(yī)生和薛媽媽已經(jīng)走開了幾步,繼續(xù)低聲交談。醫(yī)生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過來:“……孩子很堅強(qiáng)……但畢竟基礎(chǔ)太差……你們做家長的,心理壓力也很大……唉,可憐吶,這么小的孩子……”
“心室缺損”、“復(fù)雜”、“延緩”、“基礎(chǔ)太差”、“可憐”……這些詞語在江航耳邊嗡嗡作響,最終匯聚成一片刺耳的噪音,又在他腦海中歸于一片冰冷的死寂。他定定地看著病床上那個努力對他微笑的蒼白女孩,窗臺上那盆小小的白色雛菊在陽光里輕輕搖曳著,脆弱而頑強(qiáng)。
一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撞進(jìn)江航年幼的心底,帶著冰冷的金屬質(zhì)感,烙印下來:他想要治好她。不是像護(hù)士那樣給她打針吃藥,而是真正地,讓那個叫心臟的地方,像其他人一樣健康有力地跳動起來,讓她不用再這樣虛弱地、努力地微笑。
這念頭如此強(qiáng)烈,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決心,瞬間壓倒了剛才那陣無力的恐慌。他小小的拳頭在身側(cè)握得更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個清晰的月牙印痕。窗外的陽光落在他緊繃的側(cè)臉上,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有什么東西悄然沉淀下來,變得無比專注和堅定。
走廊盡頭,薛圓圓媽媽壓抑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蕭沐芷抱著她的大熊,依舊靠著墻壁,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病房里的薛圓圓,小小的身體站得筆直,像一株在寒風(fēng)中挺立的小草。
病房里,薛圓圓似乎耗盡了最后一點(diǎn)力氣,那個微弱的笑容終于支撐不住,緩緩消散。她重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安靜地覆蓋下來。氧氣面罩下,她微弱的呼吸顯得格外清晰。
江航緩緩抬起手,隔著一段距離,指尖輕輕地、無聲地觸碰了一下病房門冰冷的金屬門框。仿佛在觸碰一個遙遠(yuǎn)而沉重的承諾。
窗臺上,那盆小小的白色雛菊,在下午的光線里,安靜地綻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