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無孔不入的冰冷。
像無數(shù)根淬毒的鋼針,穿透皮肉,鉆進(jìn)骨髓,最終凍結(jié)靈魂。
謝珩的意識,便是在這種足以碾碎一切知覺的酷寒中,被硬生生拖拽回軀殼的。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冰封住,每一次試圖掀開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和巨大的阻力。
耳邊是單調(diào)、壓抑、永無止境的滴水聲——滴答,滴答——每一次都精準(zhǔn)地敲打在他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末梢,如同死亡的倒計(jì)時。
終于,他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撬開了一條眼縫。
黑暗。
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帶著鐵銹、霉?fàn)€、血腥和某種難以形容的、排泄物堆積發(fā)酵的惡臭,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足以摧毀所有希望的絕望氣味。
只有墻壁高處一個巴掌大的、嵌著粗鐵柵的小窗,透進(jìn)一絲慘淡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jì)的微光,勉強(qiáng)勾勒出這個囚籠的輪廓。
陰濕的石壁布滿滑膩的苔蘚,觸手冰冷刺骨。
身下是散發(fā)著腐臭的、浸透污水的干草。
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鐵腥味,沉重地壓迫著肺腑,牽扯著胸前那道尚未愈合、此刻又在寒意中陣陣刺痛的傷口。
這里……是詔獄!
前世終結(jié)之地!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刻骨銘心的絕望感,如同跗骨之蛆,瞬間攫住了謝珩的心臟!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嚨!他猛地掙扎了一下,鐵鏈摩擦皮肉的劇痛立刻從手腕腳踝傳來!
“呃……” 一聲壓抑的痛哼從齒縫擠出。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被沉重的精鋼鐵鏈反剪在背后,冰冷堅(jiān)硬的金屬深深勒進(jìn)腕骨,早已磨破了皮肉,凝固的血痂和新的傷口黏連在一起,每一次細(xì)微的移動都帶來鉆心的痛楚。
雙腳同樣被粗大的鐐銬鎖死,鏈條固定在濕冷的石壁上,活動范圍不足一尺。
前世的記憶碎片如同狂暴的冰雹,瘋狂砸落!同樣冰冷的鎖鏈,同樣窒息的黑暗,同樣絕望的滴水聲……還有那些獰笑的面孔、燒紅的烙鐵、浸鹽的皮鞭、刺入指甲的竹簽……無數(shù)種酷刑帶來的、足以摧毀靈魂的痛苦,在這一刻轟然回卷!與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完美重疊!
輪回!
他仿佛從未離開過這里!仿佛前世那杯毒酒穿喉的痛苦猶在,而此刻,他又一次被拖回了這個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心臟!謝珩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不是因?yàn)楹?,而是源于靈魂深處的、對重蹈覆轍的極致恐懼!他猛地閉上眼睛,試圖驅(qū)散那恐怖的幻象,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
不!不能亂!
他強(qiáng)迫自己冷靜,牙齒深深陷入下唇,用尖銳的疼痛刺激著混亂的神經(jīng)。
江寧……暴亂……蠱毒……蕭馳……永寧侯!混亂的記憶碎片迅速拼湊。
是了,在刺史府廂房,他咳血昏迷前,看到了那份染血密報(bào)邊緣露出的金蟬印記!然后……然后便是徹底的黑暗和寒冷。
是誰?永寧侯?還是江寧的余孽?竟能如此迅速、如此精準(zhǔn)地將他從重兵把守(或者說,混亂失控)的刺史府劫走,千里迢迢,悄無聲息地投入這深埋地底、守衛(wèi)森嚴(yán)的詔獄?!對方的力量,遠(yuǎn)超他的預(yù)估!
就在他心念電轉(zhuǎn)之際——
“吱呀——”
遠(yuǎn)處,厚重的鐵門被推開的聲音,帶著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在這死寂的地牢中顯得格外刺耳。
緊接著,是皮靴踏在濕冷石階上緩慢而清晰的腳步聲。
噠。
噠。
噠。
聲音由遠(yuǎn)及近,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貓戲老鼠般的從容。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謝珩緊繃的心弦上。
腳步聲最終停在了謝珩牢房的鐵柵外。
一片比地牢更深沉的陰影籠罩下來。
謝珩猛地睜開眼!
隔著粗如兒臂的鐵柵,一個身影靜靜地站在那里。
光線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個穿著深紫色麒麟補(bǔ)服的、屬于王侯的輪廓。
那身影負(fù)手而立,淵渟岳峙,散發(fā)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謝御史,別來無恙?”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溫潤平和,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如同老友寒暄。
然而,那聲音里透出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漠然,卻讓謝珩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
永寧侯!
果然是他!
謝珩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笆琅R死前,隔著詔獄冰冷的柵欄,永寧侯那帶著虛偽悲憫的、宣讀賜死詔書的聲音,與此刻這溫潤的問候,如同魔咒般在腦海中瘋狂重疊!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恐懼交織,幾乎要沖破他的胸膛!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將涌到喉間的怒吼和質(zhì)問硬生生咽下,只是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柵欄外那片模糊的陰影!
“很意外?” 永寧侯似乎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在死寂的牢獄中回蕩,帶著一絲愉悅的嘲弄。
“沒想到這么快,又在這老地方見面了吧?” 他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陰影中的輪廓似乎清晰了一點(diǎn),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仿佛能穿透人心,落在謝珩臉上。
“或者……我該說,是‘回來’?”
“回來”二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語氣,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謝珩最深的秘密!
謝珩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逆流!巨大的驚駭如同冰水當(dāng)頭澆下!他死死盯著陰影中的永寧侯,腦中一片轟鳴!他知道?!他竟然知道?!這怎么可能?!
永寧侯似乎很滿意謝珩瞬間僵硬的反應(yīng)。
他緩緩直起身,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漠然:
“謝珩,謝元昭。
新科狀元,御史新貴。
才華橫溢,滿腔熱血,欲挽狂瀾于既倒……嘖嘖,真是令人感佩的志向。
”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寒冰碎裂。
“可惜啊,你太聰明,也太愛管閑事。
聰明到……不該看的東西,你偏偏要看;不該查的東西,你偏偏要查;不該活著的命……你偏偏,又‘活’了過來!”
最后幾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徹底坐實(shí)了謝珩心中那最恐怖的猜想!
“你……究竟是誰?!” 謝珩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深處的震顫。
巨大的恐懼和滔天的恨意撕扯著他,讓他幾乎無法思考。
“我是誰?” 永寧侯仿佛聽到了什么有趣的問題,低沉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狹窄的囚室里回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
“我是送你上路的人。
前世是,今生……亦是。
” 他向前一步,陰影幾乎完全覆蓋了鐵柵。
一只戴著玉扳指、保養(yǎng)得宜的手,緩緩抬起,隔著冰冷的鐵欄,指向謝珩的心口。
“云朔城的秘密,江南的蠱毒,那三十萬兩雪花銀的去向……還有你身上這‘死而復(fù)生’的古怪……知道的太多,就是取死之道。
謝御史,你說是嗎?”
他的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著謝珩的耳膜:
“前世,一杯毒酒,干凈利落。
你本該在黃泉路上安分守己。
可你偏偏……又爬了回來,還帶著些不該有的‘預(yù)見’。
” 永寧侯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冒犯的慍怒。
“這很不好。
非常不好。
打亂了棋局,驚擾了蟄伏的蛇。
”
他收回手,負(fù)在身后,聲音重新恢復(fù)那種掌控一切的從容:
“所以,這一次,本侯決定換種方式。
讓你好好……‘回味’一下,前世在這詔獄里,沒來得及‘享受’完的……滋味。
”
話音落下的瞬間,如同打開了地獄的閘門!
“哐當(dāng)!”
沉重的牢門被猛地拉開!刺耳的鐵器摩擦聲撕破死寂!
數(shù)名身著玄色勁裝、面無表情、如同傀儡般的彪形大漢,如同鬼魅般涌入狹窄的牢房!他們身上散發(fā)著濃重的煞氣和血腥味,顯然是詔獄里最冷血、最熟練的行刑手!
冰冷的、帶著倒刺的皮鞭被從水桶中拎起,渾濁的臟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燒得通紅的烙鐵被從炭盆中抽出,散發(fā)出灼人的熱浪和皮肉焦糊的預(yù)兆。
還有鐵鉗、鋼針、帶倒鉤的細(xì)繩……一件件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刑具,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被行刑手們握在手中,一步步向被鐵鏈鎖死在墻角的謝珩逼近!
牢房內(nèi)的溫度仿佛瞬間降至冰點(diǎn),又被刑具的熱浪扭曲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氛圍。
絕望如同實(shí)質(zhì)的濃霧,瞬間將謝珩淹沒!
永寧侯的身影緩緩?fù)说嚼畏块T口的光影交界處,如同欣賞一出精心準(zhǔn)備的戲劇開幕。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隔著行刑手的身影,落在謝珩因恐懼和憤怒而微微顫抖的臉上,嘴角勾起一絲殘忍而滿意的弧度。
“開始吧。
讓我們的謝御史……好好‘?dāng)⑴f’。
”
皮鞭撕裂空氣的尖嘯,是第一道宣告酷刑開始的音符!
“啪——!?。 ?/p>
如同毒蛇噬咬!帶著倒刺的鞭梢狠狠抽在謝珩的肩背上!單薄的囚衣瞬間破碎,皮開肉綻!火辣辣的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烙印在神經(jīng)上!謝珩的身體猛地一弓,喉嚨里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短促而痛苦的悶哼!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瞬間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這僅僅是開始!
緊接著,第二鞭!第三鞭!鞭影如毒蛇狂舞!帶著行刑手冷酷的力道,狂風(fēng)暴雨般落在謝珩的胸膛、手臂、腰腹!每一次落下,都帶起一蓬細(xì)碎的血霧和破碎的布片!皮肉被撕裂的痛楚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密密麻麻地扎進(jìn)他的每一寸神經(jīng)!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破碎的衣衫,與溫?zé)岬难旌显谝黄?,黏膩而冰冷?/p>
“呃啊——!” 劇痛如同決堤的洪水,終于沖破了謝珩緊咬的牙關(guān)!一聲凄厲的慘叫不受控制地從他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這慘叫,如同鑰匙,瞬間打開了前世被酷刑折磨得支離破碎的痛苦記憶閘門!
前世的畫面瘋狂涌入!
同樣是這間牢房!
同樣是冰冷的鐵鏈!
同樣是這沾著鹽水、帶著倒刺的皮鞭!
還有那燒紅的烙鐵逼近皮肉時發(fā)出的“滋滋”聲和焦糊味……
那些刑吏猙獰扭曲的臉孔和充滿惡意的獰笑……
還有……還有那深入骨髓、足以摧毀靈魂的、永無止境的痛苦和絕望!
前世與今生的痛苦,在這一刻,在冰冷的詔獄中,在永寧侯那雙如同深淵般的眼睛注視下,轟然重疊!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繞住謝珩的靈魂,瘋狂噬咬!
“呃……嗬嗬……” 謝珩的身體在鐵鏈的束縛下劇烈地痙攣、抽搐,每一次鞭打都讓他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彈動。
汗水、血水和淚水混合著糊滿了他的臉,視線一片模糊。
胸前的傷口在劇烈的掙扎和鞭打中徹底崩裂,溫?zé)岬孽r血汩汩涌出,浸透了破碎的囚衣,在冰冷的石地上匯成一小灘刺目的暗紅。
劇痛如同潮水,一波強(qiáng)過一波地沖擊著他的意識堤壩。
他感到自己的靈魂仿佛被硬生生地從軀體里抽離出來,懸浮在冰冷的半空,絕望地俯視著下面那具正在承受無盡酷刑的、殘破不堪的軀殼。
前世臨死前那種冰冷的、一切努力皆成空的巨大虛無感,如同黑色的巨浪,再次將他吞沒!
就在他意識即將被痛苦和絕望徹底撕裂的臨界點(diǎn)——
“滋啦——?。?!”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皮肉焦糊的刺鼻氣味猛地鉆進(jìn)鼻腔!
一個行刑手面無表情地舉起了燒得通紅的烙鐵!那烙鐵前端,赫然是一個猙獰的“囚”字!灼熱的氣浪瞬間逼近謝珩裸露的、布滿鞭痕的胸膛!
前世那烙鐵印在皮肉上、深入骨髓的灼痛記憶,如同燒紅的鋼針刺入腦海!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倒了所有痛楚!謝珩的瞳孔驟然放大到極限!他猛地向后掙扎,鐵鏈被繃得筆直,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絕望的嘶吼堵在喉嚨口!
就在那烙鐵即將印上皮膚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住手!”
一聲冰冷的、帶著絕對威壓的斷喝,如同寒冰利刃,驟然劈開了牢房內(nèi)狂暴的施虐氛圍!
行刑手高舉烙鐵的動作猛地僵在半空!
永寧侯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一絲被打斷興致的不悅,卻又隱含著更深沉的算計(jì):“急什么?謝御史金貴得很,一下子玩壞了,后面的戲……誰來唱?”
行刑手們?nèi)缤话聪铝藭和fI,瞬間停止了所有動作,垂手肅立,如同沒有生命的木偶。
永寧侯緩緩踱步,再次走到鐵柵前。
他無視謝珩慘烈的狀態(tài),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他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逡巡,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完成的藝術(shù)品。
“謝御史,滋味如何?”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
“這‘?dāng)⑴f’的開胃小菜,可還合你胃口?”
謝珩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傷口。
他費(fèi)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永寧侯陰影中的臉,那眼神里燃燒著極致的痛苦和刻骨的恨意,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永寧侯似乎很滿意這眼神。
他微微俯身,聲音壓低,如同惡魔的低語,清晰地送入謝珩耳中:
“別急,好戲還在后頭。
本侯很好奇,你這‘死而復(fù)生’的軀殼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是借尸還魂的妖孽?還是得了什么逆天的機(jī)緣?”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謝珩胸前崩裂的傷口和那不斷涌出的鮮血,帶著一種殘忍的研究欲。
“沒關(guān)系,我們有的是時間。
詔獄里最不缺的,就是讓人開口的法子。
本侯會一件一件,慢慢試。
剝皮抽筋,敲骨吸髓……總有法子,能撬開你這身硬骨頭的嘴,掏出你腦子里……那些不該有的‘預(yù)見’!”
他直起身,對著肅立的行刑手揮了揮手,語氣如同談?wù)撎鞖獍汶S意:
“先停停。
給謝御史喘口氣,處理下傷口,別真弄死了。
后面……還有更‘精彩’的等著他呢。
”
“哦,對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腳步微頓,側(cè)過頭,陰影中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
“聽說,那個叫蕭馳的莽夫,正發(fā)了瘋似的在江寧掘地三尺,找你?呵……真是感人至深的……‘兄弟情’啊。
可惜,他永遠(yuǎn)也想不到,他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此刻正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重溫舊夢呢。
”
永寧侯低沉的笑聲在牢房里回蕩,如同跗骨之蛆,鉆進(jìn)謝珩的耳朵,纏繞住他冰冷的心臟。
他最后瞥了一眼如同破布般被鎖在墻角的謝珩,轉(zhuǎn)身,紫色的麒麟補(bǔ)服袍角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
“好好‘享受’吧,謝御史。
本侯……改日再來探望。
”
沉重的鐵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令人絕望的悶響。
牢房內(nèi),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謝珩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那單調(diào)的、如同喪鐘般的滴水聲。
滴答。
滴答。
滴答。
行刑手們?nèi)缤涞牡裣?,無聲地退到陰影中,只留下兩個看守,如同門神般矗立在鐵柵外,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一刻不離地鎖在謝珩身上。
劇痛如同連綿不絕的潮汐,一波波沖擊著謝珩殘存的意識。
冰冷的絕望如同黑色的淤泥,一點(diǎn)點(diǎn)將他淹沒。
永寧侯最后那番話,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他心里。
蕭馳……他在找自己?在江寧那個混亂的漩渦中心?永寧侯故意提及,無非是想摧毀他最后一點(diǎn)支撐的念頭,讓他徹底陷入孤立無援的深淵!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謝珩的心頭。
前世孤立無援、最終飲恨詔獄的命運(yùn),難道真的無法擺脫?重活一世,難道終究還是逃不過這宿命的輪回?
他艱難地喘息著,每一次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視線因劇痛和失血而陣陣發(fā)黑,渙散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自己胸前那被鞭痕和鮮血覆蓋的、猙獰可怖的傷口。
溫?zé)岬难€在不斷滲出,染紅了破碎的囚衣,也浸染了他貼身佩戴的、那枚從不離身的、母親留下的普通平安扣。
意識在劇痛和絕望的撕扯下,如同風(fēng)中殘燭,搖曳欲滅。
就在這沉淪的黑暗邊緣,在冰冷和血腥的包裹中,謝珩的指尖,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極其艱難地、顫抖著,觸碰到了胸前那枚被鮮血浸透的平安扣。
微涼。
溫潤。
帶著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屬于母親的、早已模糊在記憶深處的……溫暖氣息。
這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jì)的暖意,卻像黑暗中驟然擦亮的一點(diǎn)火星,猛地燙在謝珩冰冷死寂的心尖!
“珩兒……活下去……”
一個遙遠(yuǎn)而模糊的聲音,仿佛穿越了時空的塵埃,在他瀕臨崩潰的意識深處,極其微弱地響起。
活下去……
謝珩渙散的瞳孔猛地一縮!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前世今生無數(shù)痛苦和絕望磨礪得近乎本能的求生意志,如同被這火星點(diǎn)燃的枯草,轟然爆發(fā)!那意志是如此強(qiáng)烈,如此蠻橫,瞬間壓倒了肉體的劇痛和精神的絕望!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這里!
不能死在永寧侯前面!
不能辜負(fù)母親那聲“活下去”!
不能辜負(fù)……江寧城萬千災(zāi)民的血淚!不能辜負(fù)……云朔城十一年前那場滔天血海!不能辜負(fù)……蕭馳那在焚城烈焰中、執(zhí)拗地要他“喘氣”的嘶吼!
一股灼熱的氣息猛地從謝珩肺腑深處沖出!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原本因失血而冰冷的身軀,竟因?yàn)檫@股驟然爆發(fā)的求生意志而微微顫抖起來!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污的臉上,那雙原本渙散絕望的眼睛,此刻卻如同被投入炭火的寒冰,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燃燒的、穿透一切陰霾的銳利光芒!
那光芒,死死釘在虛空中,穿透了這詔獄厚重的石壁,穿透了千里之外的烽煙,仿佛要在這無邊的黑暗與絕望之上,鑿出一條通往真相與黎明的血路!
他的手指,死死攥住了胸前那枚染血的平安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微涼的玉石緊貼著掌心,那絲微弱的暖意,此刻卻成了支撐他不墜深淵的唯一浮木。
就在這時!
異變陡生!
謝珩胸前那不斷滲血的、被鞭痕撕裂的傷口深處,一點(diǎn)極其微弱、卻異常璀璨的金芒,毫無征兆地、極其詭異地……閃爍了一下!
那光芒極其微弱,轉(zhuǎn)瞬即逝,在昏暗的牢房中幾乎無法察覺。
但謝珩卻清晰地感覺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電流般的奇異灼熱感,瞬間從那傷口深處擴(kuò)散開來!那灼熱感并非來自傷口的炎癥,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帶著某種古老神秘氣息的悸動!
這悸動……是如此的熟悉!
是重生之初,靈魂被撕裂又強(qiáng)行縫合時,那種源自生命本源的震顫!
是江寧刺史府昏迷前,看到密報(bào)邊緣那金蟬印記時,靈魂深處涌起的莫名共鳴!
謝珩的心臟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他猛地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胸前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剛才那道轉(zhuǎn)瞬即逝的金芒……是什么?!
就在他心神劇震之際!
一股龐大到無法抗拒的、冰冷而混亂的記憶洪流,如同決堤的冰河,毫無征兆地、狠狠地沖進(jìn)了他本就瀕臨崩潰的意識深處!
那不再是前世的記憶碎片!
那畫面……扭曲、破碎、光怪陸離,充滿了無法理解的、超越時空的荒誕感!
他“看”到:
無邊無際的、冰冷死寂的黑暗虛空。
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永恒的孤寂和冰冷。
他的意識如同一縷微弱的殘魂,在這片虛無中茫然飄蕩,感受著生命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凍結(jié)、被消磨的絕望。
然后……一點(diǎn)微弱的金光,如同宇宙初開時的第一縷光,在絕對黑暗的盡頭亮起!那光芒溫暖、柔和,帶著一種撫慰靈魂的奇異力量。
金光越來越近,越來越亮……最終,化作一只通體由純粹光芒構(gòu)成、栩栩如生、振翅欲飛的金蟬!
那金蟬的光翼每一次扇動,都灑落無數(shù)細(xì)碎的金色光塵,驅(qū)散著周圍的黑暗和寒冷。
它仿佛有靈性,圍繞著謝珩那縷殘魂緩緩飛舞,灑下的光塵如同溫暖的雨露,滋潤著他即將徹底消散的意識。
緊接著,畫面陡然轉(zhuǎn)換!
是江寧刺史府,那間彌漫著血腥和藥味的廂房!他(謝珩)正因劇痛和高燒而陷入昏迷。
窗外是焚城的烈焰和混亂的嘶吼。
而在他因劇痛而微微松開的手邊,那份染血的密報(bào)邊緣,一個模糊的、由血污和墨跡勾勒出的印記——正是那振翅金蟬的輪廓!此刻,那印記在昏暗的燭光下,仿佛活了過來,散發(fā)出極其微弱、卻真實(shí)存在的金色光暈!
那光暈如同受到某種召喚,絲絲縷縷地脫離紙面,如同有生命的金色流沙,緩緩飄向昏迷中謝珩胸前那崩裂的傷口!然后……如同水滴融入海綿,悄無聲息地滲透了進(jìn)去,消失無蹤!
畫面再轉(zhuǎn)!
是此刻!詔獄!冰冷的囚室!他被鐵鏈鎖死!胸前傷口崩裂,鮮血汩汩!而在那不斷涌出的、溫?zé)岬孽r血深處,一點(diǎn)極其微小、卻璀璨奪目的金色光點(diǎn),正隨著心臟的搏動,微弱而頑強(qiáng)地閃爍著!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灼熱悸動!仿佛……那融入他體內(nèi)的金蟬印記,正在被他的血液和瀕死的絕境所激發(fā)!
這些破碎、跳躍、完全不合常理的畫面,如同狂暴的颶風(fēng),狠狠沖擊著謝珩的認(rèn)知!帶來撕裂靈魂般的劇痛和難以言喻的混亂!他頭痛欲裂,仿佛整個頭顱都要炸開!
“呃啊——!” 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到極致的嘶吼終于沖破了他的喉嚨!這嘶吼不再是單純的肉體痛苦,更包含著精神被撕裂、世界觀被打敗的巨大恐懼和混亂!
他猛地弓起身,身體在鐵鏈的束縛下瘋狂地痙攣、抽搐!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間浸透了他破碎的衣衫!眼前金星亂冒,黑暗與金光瘋狂交替閃爍!現(xiàn)實(shí)與那荒誕的記憶碎片瘋狂撕扯著他的意識!
金蟬!重生!印記!融入血液!
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超越常理的力量……是恩賜?還是更深的詛咒?!
“怎么回事?!” 鐵柵外的看守被謝珩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yīng)嚇了一跳,厲聲喝問。
“哼,裝瘋賣傻!” 陰影中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是留下的行刑手頭目。
“侯爺說了,只要留口氣就行!看來是剛才的‘點(diǎn)心’沒吃飽!給他醒醒神!”
話音剛落!
一桶冰冷刺骨、混雜著冰碴和污物的臟水,被一個行刑手猛地提起,朝著蜷縮在墻角、因精神沖擊而劇烈痙攣的謝珩,當(dāng)頭潑下!
“嘩啦——?。。 ?/p>
冰冷!刺骨!帶著濃重腥臭的污水瞬間將謝珩澆了個透心涼!巨大的刺激讓他渾身猛地一僵,痙攣的動作瞬間停止!冰冷的污水灌入口鼻,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
但這一桶冰水,卻也如同最猛烈的強(qiáng)心針,將他從精神撕裂的混亂邊緣,狠狠拽回了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冰冷刺骨的污水順著頭發(fā)、臉頰、脖頸流淌,帶走最后一絲體溫,也暫時澆熄了腦海中那狂暴混亂的記憶風(fēng)暴。
謝珩劇烈地嗆咳著,每一次咳嗽都噴出帶著血沫的污水,肺腑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他被迫抬起頭,布滿血污和臟水的臉上,那雙眼睛卻異常地、詭異地清亮起來!
剛才那短暫而劇烈的精神沖擊,如同在靈魂深處引爆了一顆炸彈。
混亂過后,殘存的意識卻像是被淬煉過一般,在極致的痛苦和冰冷的刺激下,反而凝聚起一種近乎非人的、冰冷的清醒!
他不再去想那荒誕的金蟬印記,不再去想那無法理解的“重生”力量。
所有的念頭,都被一個冰冷而殘酷的事實(shí)所取代:永寧侯!是他!是他制造了云朔的血案!是他操縱著江南的蠱毒!是他將自己投入這詔獄!他是這一切苦難的源頭!他是必須被摧毀的毒瘤!
滔天的恨意,如同被冰水淬煉過的寒鐵,瞬間取代了所有的恐懼和混亂!那恨意冰冷、堅(jiān)硬、純粹,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支撐著他殘破的身軀,在冰冷的污水和刺骨的寒風(fēng)中,重新挺直了脊梁!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濕漉漉、黏在額前的亂發(fā),死死盯住鐵柵外那個下令潑水的行刑手頭目。
那眼神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恐懼,只剩下一種如同萬年玄冰般的、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靜。
行刑手頭目被這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悸,仿佛被毒蛇盯上。
他惱羞成怒,厲聲喝道:“看什么看!找死!” 他猛地從旁邊刑具架上抓起一根帶著尖銳倒刺的鐵蒺藜短棍,獰笑著就要上前!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嗡——?。?!”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金玉交鳴般的奇異震顫聲,毫無征兆地在死寂的牢房中響起!
聲音的源頭……赫然是謝珩胸前那不斷滲血的傷口深處!
緊接著,在所有人驚駭?shù)哪抗庵小?/p>
一點(diǎn)極其璀璨、如同濃縮了太陽核心般熾烈的金色光芒,毫無征兆地從謝珩胸前那血肉模糊的傷口深處……猛地爆發(fā)出來!
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神圣,瞬間撕裂了詔獄永恒的黑暗!將整個狹窄的囚室映照得如同白晝!光芒所及之處,陰冷的石壁、污穢的干草、冰冷的刑具……甚至行刑手們猙獰的面孔,都被鍍上了一層神圣而詭異的金色!
光芒的核心,正是謝珩胸前那道傷口!此刻,那傷口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軀的創(chuàng)傷,而像是一扇被強(qiáng)行打開的、通往未知之境的……門!
一股難以言喻的、龐大而古老的意志,如同沉睡萬古的巨龍,隨著這金光的爆發(fā),轟然蘇醒!帶著無上的威嚴(yán)和漠視一切的冰冷,瞬間席卷了整個詔獄!
“啊——?。?!”
距離最近的行刑手頭目首當(dāng)其沖!他手中的鐵蒺藜短棍“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他雙手死死捂住眼睛,發(fā)出凄厲無比的慘叫!仿佛那金光并非光芒,而是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了他的靈魂深處!其他行刑手和看守也無不慘叫著后退,如同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存在!
“神……神跡?!不!是妖法!妖法!” 有人語無倫次地尖叫!
而身處金光核心的謝珩,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那金光穿透了他的身體,仿佛將他從里到外照得通透!一種源自靈魂本源的、被徹底洞悉、徹底剝離的恐怖感覺攫住了他!前世臨死前那冰冷的虛無感,再次洶涌襲來,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絕望!仿佛他重生的秘密,他靈魂的烙印,都在這一刻,被這無上而冰冷的意志,赤裸裸地審視著!
就在這金光爆發(fā)、意志降臨的生死剎那!
“轟隆——?。?!”
一聲遠(yuǎn)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更加貼近的驚天巨響,猛地從詔獄那厚重?zé)o比的地表之上傳來!如同九天驚雷直接在頭頂炸開!整個地牢劇烈地?fù)u晃起來!碎石和灰塵如同暴雨般從頭頂簌簌落下!
“怎么回事?!”
“地龍翻身了?!”
“不!是上面!上面打起來了!好大的動靜!” 鐵柵外的看守和行刑手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和刺目的金光嚇得魂飛魄散,驚恐地望向頭頂!
地動山搖!爆炸轟鳴!兵刃激烈交擊的銳響!還有……一聲穿透層層巖石阻隔、依舊清晰可辨、充滿了狂暴怒意和不顧一切殺伐之氣的長嘯!
那嘯聲……是蕭馳!
謝珩被金光籠罩、瀕臨崩潰的意識,如同被這穿云裂石的長嘯狠狠刺入!猛地一顫!
“蕭……” 他想喊,喉嚨卻被金光和那無上意志的威壓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唯有那冰冷的、如同玄冰般的瞳孔深處,一點(diǎn)微弱卻無比頑強(qiáng)的火焰,在金光和絕望的夾縫中……驟然亮起!
金光!地動!蕭馳的嘯聲!
這詔獄最深沉的黑暗,在這一刻,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血與火澆筑的裂縫!
輪回的印記已然顯現(xiàn),宿命的對決……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