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如同退潮般緩緩消散，一種包裹全身的、久違的暖意將蘇塵從深沉的昏睡中喚醒。他費力地睜開眼，視線在晨光熹微的木屋中逐漸清晰。低矮的屋頂，粗大的原木梁柱，縫隙間透進灰白的光線。身下是厚實干燥、帶著陽光和青草氣息的草鋪，身上蓋著一件粗糙但厚實的羊皮襖。屋子中央，篝火在石坑里靜靜燃燒，跳躍的火光驅散了清晨的寒意，映照著圍坐在火堆旁的三個身影。
須發(fā)花白的老者（老葛頭）用木棍輕輕撥弄著火堆，火星偶爾噼啪輕響。臉上帶著一道從眉骨斜貫至下頜、如同蜈蚣般猙獰刀疤的壯漢（疤臉張），正專注地打磨一柄寒光閃閃的獵刀，刀刃與磨石摩擦發(fā)出低沉規(guī)律的沙沙聲。面色黝黑、眼神帶著山民特有憨直的青年（石頭），捧著一個粗陶碗小口喝著熱湯，目光偶爾瞥向蘇塵這邊，帶著未散的警惕。
濃郁的肉香混合著柴火煙氣和草藥苦澀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勾得蘇塵空癟的胃袋一陣痙攣。他今年不過十三歲，身形單薄，半年的礦場奴役和亡命奔逃，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瘦小，沾滿血污泥灰的臉上稚氣未脫，卻嵌著一雙因仇恨和苦難而過早沉淀下沉重陰影的眼睛。
“醒了？”疤臉張頭也沒抬，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
蘇塵想撐起身子，胸口那五道深可見骨的爪痕立刻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和一陣陰冷的麻痹感，讓他悶哼一聲，跌回草鋪。
石頭放下碗，走到角落木架旁，拿起一個粗陶碗，從篝火上架著的鐵鍋里舀了大半碗熱氣騰騰、粘稠的肉湯，又掰了半塊烤得焦黃、硬邦邦的雜糧餅，端到蘇塵面前。
“吃?！笔^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山里人的直白。
饑餓感像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蘇塵的五臟六腑。他顧不上道謝，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抓起雜糧餅，狠狠咬了一口。粗糙的餅渣刮擦著干澀的喉嚨，帶來刺痛，但他用力咀嚼著，混合著唾液艱難咽下。隨即端起碗，不顧滾燙，大口吞咽著濃稠的肉湯。滾燙的湯汁灼燒著口腔，混合著草藥的苦澀，他卻覺得這是久旱逢甘霖。溫熱的食物滑入胃袋，帶來一種沉甸甸的、令人鼻酸的踏實感。他吃得很快，好幾次被嗆得咳嗽，咳得胸口傷口抽痛，卻不肯停下。直到碗空餅盡，才喘息著停下，胃里的暖意驅散了部分寒意和虛弱。
“謝了?！彼粏≈ぷ?，聲音干澀。
疤臉張停下磨刀，抬起眼皮。那雙銳利如鷹隼隼的眼睛掃過蘇塵，最后落在他胸口被簡單包扎過、卻依舊滲出黑紅色血漬的傷口上。
“礦上逃出來的？”疤臉張的聲音沒什么起伏，“黑石礦的？”
蘇塵點頭，艱難補充：“他們追我。”他清楚礦場的位置——在青牛鎮(zhèn)西南方向五十多里外的黑石山脈深處。青牛鎮(zhèn)是他家鄉(xiāng)所在的鎮(zhèn)子，他跟著父親去趕過集，認得路。礦場離鎮(zhèn)子不算太遠，這也是礦奴難以逃脫的原因之一。
“哼。”疤臉張鼻腔里哼出一聲，帶著對礦場慣有的鄙夷，“黑石礦那幫人渣。追你？就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值得他們費勁？”他顯然覺得蘇塵引不來礦場全力追捕，更像是例行公事的搜捕。
老葛頭用木棍撥了撥火堆，渾濁的眼睛看向蘇塵，帶著山民特有的沉穩(wěn)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后生，你這傷…不光是皮肉。胸口那幾道，帶著陰寒的毒勁兒。尋常草藥，壓不住。”
蘇塵的心沉了沉。他低頭看向胸口，簡陋的麻布繃帶下，那五道爪痕依舊傳來陣陣陰冷的麻痹感和灼痛。他知道六爺的爪功歹毒，但沒想到如此難纏。
“老丈，這毒…有法子解嗎？”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緊繃。
老葛頭搖搖頭：“難。老頭子只會點山里的土法子，用‘三葉青’和‘蛇膽草’給你拔拔毒，止止血，吊住命。真要根除…得去大地方，找真正的郎中，或者…”他頓了頓，看了一眼疤臉張，“…或者找那些練出了‘內息’的高手，用‘內息’把毒逼出來?！?/p>
“內息？”蘇塵下意識地重復。這個詞像一顆石子投入他記憶的深潭，激起一絲漣漪。他想起了哥哥蘇戰(zhàn)。那個在鎮(zhèn)上“震山武館”習武的兄長，每次回家都神采飛揚。蘇戰(zhàn)總愛跟他說武館的事，雖然大多時候他聽得懵懵懂懂，但“煉體”、“筋骨”、“內息”這些詞卻記住了。哥哥說過，只有練出“內息”，才算真正踏入武道門檻，能開碑裂石，力大無窮。他當時只當是哥哥在吹噓武館的厲害。
“內息？”疤臉張嗤笑一聲，帶著山里人對“外面世界”那種既向往又有點疏離的復雜情緒，“小子，你以為內息是什么？路邊隨便撿的石頭？那是練武練到極高深處，氣血凝練，貫通經脈，才能生出來的‘氣’！有了內息，才算是真正的‘通脈境’武者！飛檐走壁，開碑裂石不在話下！像你這毒傷，普通郎中沒轍，但一個通脈境的武師，運功幫你把毒逼出來，或許不難。”
通脈境。內息逼毒。
蘇塵的心跳快了幾分。哥哥蘇戰(zhàn)！他記得哥哥最后一次回家，曾興奮地展示過一掌劈斷碗口粗木樁的本事。哥哥當時說，他剛突破到“煉體境后期”，正在沖擊“筋骨如鐵”的境界，距離產生“內息”的“通脈境”還很遠。原來通脈境如此厲害，能逼毒療傷。
“那…怎么才能…成為通脈境的武者？”蘇塵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如果自己能成為那樣的武者，報仇是不是就有了點指望？
疤臉張像是聽到了什么天真的話，嘴角扯了扯：“怎么？想學武報仇？小子，別做夢了。練武？那是要銀子的！大把的銀子！拜師禮、藥浴淬體、功法秘籍…哪一樣不是天價？還得看根骨資質！像我們這種山野獵戶，能練到煉體境巔峰，力氣大點，跑得快些，打獵時多幾分把握，就頂天了。通脈境？那是城里老爺、世家子弟或者大門派弟子才有資格想的！”
銀子…根骨…拜師…這些詞像冰冷的石頭，砸在蘇塵剛剛燃起一絲火星的心上。哥哥能進武館，也是因為父親咬牙賣了祖?zhèn)饔衽宀艤悏虻氖?。他有什么?/p>
老葛頭嘆了口氣，用木棍指了指蘇塵：“后生，先顧好眼前吧。你這毒傷，老頭子暫時用草藥壓著，但拖久了，寒氣入骨入髓，神仙難救。你從礦場逃出來，接下來打算去哪？”
去哪？蘇塵茫然地搖了搖頭。家鄉(xiāng)蘇家村？村子去年秋里就被黑風寨屠了，只剩一片焦土。礦場？那是地獄。黑風寨？那是送死。他知道黑風寨的老巢在黑風嶺，就在江州府和云州府交界的莽莽群山中，離青牛鎮(zhèn)不算太遠，但他一個半大孩子，重傷在身，去了就是送死。
“我想報仇。”他嘶啞地說，聲音不大，卻像生了銹的鐵，帶著沉甸甸的恨意，“黑風寨…去年秋里屠了我的村子…殺了我爹娘…還有我哥…”他眼前閃過兄長蘇戰(zhàn)那古銅色的、充滿力量感的身影，最后卻定格在屠村那夜火光中倒下的模糊輪廓，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剜了一下。
“黑風寨？！”石頭猛地抬起頭，黝黑的臉上露出驚懼，“那群殺人不眨眼的土匪？！”
疤臉張的眼神也瞬間銳利起來：“你是江州府青牛鎮(zhèn)的人？黑風寨…是盤踞在黑風嶺的那伙悍匪？”他顯然知道黑風寨的兇名。
“是。我是江州府青牛鎮(zhèn)蘇家村的人?！碧K塵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黑風寨…就是他們?！彼宄亦l(xiāng)的位置——江州府下轄的青牛鎮(zhèn)，一個不算繁華但安寧的邊陲小鎮(zhèn)。蘇家村就在鎮(zhèn)子西邊十幾里地的山腳下。
“青牛鎮(zhèn)蘇家村…”老葛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了然和深深的同情，“聽說過…去年秋里遭了匪禍…整個村子都燒沒了…沒想到是你小子命大，熬過了礦上的苦…”
疤臉張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獵刀的刀柄，那道猙獰的刀疤在火光下顯得更加駭人：“黑風寨…那幫雜碎可不好惹。寨主‘黑風煞’據說早年是軍中悍卒，煉體境巔峰的好手，心狠手辣。手下幾百號亡命徒，個個刀口舔血。官府圍剿了幾次都無功而返…你想找他們報仇？”他上下打量著蘇塵傷痕累累、虛弱不堪的瘦小身體，沒再說話，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清楚——難如登天。
絕望感再次像冰冷的潮水，漫上蘇塵的心頭。煉體境巔峰…幾百號亡命徒…官府都奈何不了…哥哥蘇戰(zhàn)煉體境后期就能劈斷木樁，那煉體境巔峰該有多強？憑他現在的樣子…
“不過…”疤臉張話鋒一轉，眼神變得有些微妙，“你想活命，想報仇，眼下倒是有條路?！?/p>
蘇塵猛地抬頭。
疤臉張指了指西北方向：“沿著這條河再往下游走百十里，就是‘黑石鎮(zhèn)’。那是離黑石礦最近的大鎮(zhèn)子，也是進出這片黑石山脈的門戶。鎮(zhèn)上龍蛇混雜，有官府的稅卡，有礦場的管事，也有各路商隊和…武館。”
“武館？”蘇塵心中一動。哥哥就是在鎮(zhèn)上的“震山武館”學的武！他知道震山武館，那是青牛鎮(zhèn)附近幾個鎮(zhèn)子里最有名的武館。
“嗯。”疤臉張點點頭，“‘震山武館’，館主王雷，據說是通脈境初期的高手！在咱們這地界也算一號人物。他的武館，收徒傳藝。不過…”他頓了頓，看著蘇塵，“想進武館學藝，要么有銀子，要么…有過人的根骨資質。武館每年開春會公開‘摸骨’，挑些好苗子免費收入門墻。算算日子…也就個把月了?！?/p>
摸骨。免費收入門墻。
蘇塵的心跳再次加快。這或許是他唯一的希望。哥哥當年就是被武館師傅摸骨，說根骨不錯，才被收下的。自己…有沒有這個可能？
“但你這傷…”老葛頭憂心忡忡地看著蘇塵胸口的繃帶，“毒傷未愈，身子骨也虧空得厲害…就算去摸骨…”
“我去?！碧K塵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我必須去?！备绺缒茏龅降?，他也要去試試。這是唯一的活路，也是唯一可能通向復仇的路。他知道黑石鎮(zhèn)的位置，在青牛鎮(zhèn)西北方向，順著官道走大約一天路程。雖然他現在身處黑石山脈深處，但只要沿著河往下游走，找到人煙問清方向，總能走到。
疤臉張看著蘇塵眼中那近乎執(zhí)拗的光，沉默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行。你傷得不輕，毒也隨時可能發(fā)作。在我們這養(yǎng)幾天，等你能走動了，讓石頭送你到山口。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多謝。”蘇塵低聲道，掙扎著想表示點什么，卻被胸口劇痛扯得倒吸冷氣。
“躺著吧?！崩细痤^擺擺手，“石頭，再去盛碗肉湯來，多放點肉。這小子身子虧得厲害，得補補?！?/p>
石頭應聲起身。
蘇塵重新躺下，感受著腹中的暖意和胸口傷處傳來的陣陣陰寒刺痛。他閉上眼，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盤旋：
黑石鎮(zhèn)。震山武館。摸骨。通脈境。
這是他活下去的希望，更是他復仇路上可能存在的第一塊墊腳石。無論前路如何，他都必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