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燭煙嗆人。
蘇明指尖沾著的朱砂痕在羊皮地圖上拖出蛇行軌跡,最終點在稅務(wù)大臣私宅的位置:“葛榮昨夜運了二十箱軍械入庫。東城門守將是他們的人。”
雷暴的指節(jié)在王座扶手上叩出沉悶回響,像刑場倒計時的鼓點。他目光掃過地圖上交錯的紅線——貴族封地、絕戶會據(jù)點、貪污官員的別院——整張王都地下網(wǎng)絡(luò)在此刻纖毫畢現(xiàn)。
“他等不及了?!?/p>
話音未落,窗外響起三聲急促的鷓鴣叫。
親衛(wèi)推門時帶進一股濃重的鐵銹味:“絕戶巷七號遭黑鞭隊搜查,蕓娘...脫險了。”
燭火“啪”地爆開燈花,將雷暴眼底映得赤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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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戶巷的污泥吞沒了蕓兒的木屐。她攥著油布包裹側(cè)身擠進墻縫時,腐葉堆里半截斷指正被老鼠拖拽著消失。十五步外,葛家黑鞭隊的銅哨聲刮著耳膜:“懸賞令!活捉者賞金葉百片!”
墻縫盡頭是口旱井。
井壁第三塊松動的青磚后,藏著父親臨終前用指甲反復(fù)叩擊的位置。三個月前她在這里摸到染血的房契,今夜油布散開,泛黃的賬冊簌簌掉出蟲蛀的碎末。
油燈捻到最暗。
父親工整的田畝記錄突然在末頁變得狂亂。乙亥年三月初七,墨團吞噬半行字,唯?!案饦s手書地契”六字如刀刻斧鑿。翻頁是張夾層——城南桑田的紅印轉(zhuǎn)讓書,落款處“宋平”的簽名,分明拓著父親教她認字時特有的勾筆。
偽造的筆跡。致命的證據(jù)。
巷口忽然死寂。黑鞭隊的銅哨不再晃蕩,沉重的皮靴聲卻像碾在脊椎上逼近。
“掘地三尺!”吼聲震得井壁落灰,“那丫頭帶走了宋老頭的遺物!”
蕓兒吹滅油燈。黑暗中父親教她燉雞湯的絮語與咯血聲重疊:“...熬透骨才化劫...蕓兒得...活著熬...”。她咬住包裹布塞住嗚咽,指甲摳進賬冊封皮。封皮下,三根淬毒針沿著皮筋繃緊。
腳步停在井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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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宮地牢滲水聲滴答成線。
刺客腕口的貪噬烙印在火把下潰爛流膿,蘇明的銀鑷子夾起半片碎玉:“葛家死士的腰牌。有意思...稅務(wù)大臣書房也搜出同樣的藍田玉鎮(zhèn)紙?!?/p>
雷暴的玄鐵護腕壓上囚犯鎖骨,碎骨聲驚起墻角的蝙蝠。
“葛榮在哪兒制假契?”
刺客噴著血沫狂笑:“你們永遠...”
寒光閃過。帶血的耳朵掉進炭盆嗞嗞作響時,親衛(wèi)呈上染血的油布包裹。雷暴展開賬冊的剎那,牢門轟然洞開——披著晨袍的財政大臣顫巍巍舉著玉笏:“陛下!絕戶會控訴您縱容民女偽造證物!”
羊皮地圖上的紅線驟然絞緊。
蘇明突然按在賬冊夾頁。城南桑田轉(zhuǎn)讓書左下角,半個胭脂拓印的葫蘆標記像干涸的血珠——東市黑印作坊“金葫齋”的私戳。
“蕓娘帶回了絞索。”他聲音淬著冰,“他們自己套上的?!?/p>
雷暴合攏賬冊的力道捏裂了封面葛家的家徽,碎木刺鉆進掌心卻渾然不覺。牢窗漏進的天光將身影拉成嶙峋鐵塔,壓得財政大臣踉蹌后退。
“傳暴君令?!?/p>
炭盆里燒焦的人耳騰起青煙。
“明日午時三刻,東市刑臺公開驗證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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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葉堆的腥氣鉆進鼻腔時,蕓兒數(shù)到第七輛糞車經(jīng)過。
油布包裹的麻繩勒進肩骨,她盯著井欄縫隙外的靴尖——黑鞭隊的鐵頭軍靴沾著新鮮馬糞,是西大營獨有的草料味。昨夜蘇明的情報在腦中復(fù)現(xiàn):“葛榮賄了西營指揮使?!?/p>
碎步聲由遠及近。
“巷尾查完了頭兒!”年輕嗓音喘著粗氣,“兄弟們餓得前胸貼后背,賞錢...”
“閉嘴!”井欄被刀柄砸出火星,“那丫頭帶著要命的東西,逮不到全得掉腦袋!”
腳步聲漸遠后,蕓兒吐出含了半個時辰的毒針。她學(xué)著父親揉搓賬冊邊角使其顯舊,又將真地契的印章裁下藏進鞋墊。
起身時月光正照在井壁青苔。
幾行刻痕突然刺進眼簾——“葛七月初九收糧三十石”、“臘月偷換庫銀二百兩”...蠅頭小字擠滿石縫,竟全是鄉(xiāng)鄰記錄的罪狀。指尖撫過深淺不一的刻紋時,巷口爆出凄厲狗吠。
是老王頭的盲犬在狂叫。按蘇明交她的暗號,這代表“危險折返”。
她抓把濕泥抹在賬冊側(cè)邊偽造霉斑,而后猛地撕下證據(jù)頁塞進中衣。淬毒針別進袖袋瞬間,油布包裹被擲向巷東——
瓦罐碎裂聲如驚雷炸響。
“那邊!”黑鞭隊像聞到血腥的豺狼蜂擁而去。
蕓兒向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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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葫齋的燈籠搖晃似懸顱。
二樓密室飄出艾草味遮掩墨腥,賬房先生舔著毛筆笑出黃牙:“葛爺寬心,那丫頭就算捧著宋平真跡,老朽也能指鹿為馬...”
硯臺突然砸上后墻崩出裂縫。
葛榮拽起他衣襟時,翡翠扳指刮破頸間皮肉:“刑部三個筆吏被雷暴的親衛(wèi)‘請走’了!明日若讓那賤種當(dāng)眾驗出破綻...”他陰鷙的目光掃過架上的偽詔、假玉璽,“燒了作坊?!?/p>
賬房連滾爬向火盆,卻被窗外紅光定在原地。
火!城東糧倉的火焰正把夜空燎出血口子——那是葛家的私產(chǎn)。
親信撞門的悶響和慘叫同時傳來:“老爺!王宮送來...禮物...”
紅漆食盒在地板骨碌滾動。
盒蓋震開的剎那,鮮活的耳朵在冰屑里微微抽搐。耳后褪色的刀疤顯示身份——葛榮安插在黑市里的親侄子。
“暴君令到——!”
宣旨衛(wèi)踏血入門,腥風(fēng)卷得滿室贗品契約獵獵作響。
“明日午時三刻,恭請葛先生蒞臨東市刑場!”他盯著葛榮慘青的臉,突然從懷中掏出裹著紅綢的驗契刀,“雷暴大人說...此刀削鐵如泥,最擅揭表紙偽印?!?/p>
葛榮喉間咯咯作響,攥裂的翡翠碎片嵌進掌心。侍衛(wèi)魚貫而退后,他陡然掀翻墨案,朱雀紋紫銅鎮(zhèn)紙將食盒砸得稀爛。
“備火鴿信。”染血的手指在灰堆里畫出雷暴的圖騰,“告訴北狄人...他們要的開春掠城令,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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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的梆子敲到第三聲。
蕓兒滾進柴堆扯落外裙,將中衣撕條浸入潲水桶。跛腳老嫗推開后門嘟囔著倒夜香時,她已將頭發(fā)抓成癲婦模樣,赤腳把賬冊埋進積年糞土。
“大娘...”她咳出滿嘴泥污,“南頭宋家閨女瘋跑了,官爺賞半吊錢...”
碎銅板丟到腳邊的瞬間,巷北火光沖天而起。絕戶會存假賬的棺材鋪陷入火海,烈焰中隱約傳來驗契筆吏的慘叫。
巡邏的黑鞭隊狼奔豕突。
老嫗的柴棍突然戳向糞土:“瓜女娃!夜香車卯時出城!半刻都不許遲!”枯指微不可察地在車轅畫下雷暴親衛(wèi)的鷹隼標記。
糞車在岔路轉(zhuǎn)向王宮暗道。
押運兵罵罵咧咧掀簾查驗時,蕓兒將毒針含進唇齒間。卻見士兵突然以刀柄撬開車底暗格,里面碼著整排的淬火箭。
火光照亮新刻的北狄狼頭徽。
兵士鬼魅般貼耳低語:“明日暴君驗契時,葛榮的人會劫刑場...”他塞過冰涼的銅符,“見符起火,就是死士撲臺之時?!?/p>
車輪碾過青石板。
蕓兒摸出懷中被汗浸軟的真地契。桑田轉(zhuǎn)讓書背面空白處,父親生前用明礬水畫的簡易刑場圖正隨體溫顯出痕跡——父親竟早算到此劫。
她蘸著夜香在板車底勾勒明日刑臺的布局。最后一筆落下時,銅符突然滾進指縫——磷粉的刺鼻氣味提示著火藥即將爆發(fā)的位置。
柴門吱呀開啟。
親衛(wèi)拽她進密道瞬問,糞車在宮墻外爆成火球。碎石如雨砸落之際,雷暴的身影立在幽光盡頭,黑裘上沾著幾點金葫齋的朱砂印泥。
“怕么?”他指尖拂過她的破袖,停在缺兩針的桑葉補丁上——那是父親縫衣的手法。
蕓兒拔出刺進肋骨的碎石,鮮血順著真地契滴在冷玉似的地面。
“該怕的是他們?!彼蛊窖E斑斑的證據(jù)頁,“爹教過我,葛榮寫‘田’字,最后一豎總帶鉤?!?/p>
地道深處,刑場更漏壓過了風(fēng)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