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頭,城市里沒有蟬鳴,沒有清風,沒有供給給萬物生長的土地,有的是熙攘車流,紛至沓來的人群,和一年如一日的重復運作。
今年暑假和以往有些不同,往年這個時候,樂行里都會有很多來報班學吉他的學生,可今年卻冷冷清清的,平安樂推門而入,他從打工的地方回來了。
“楊老師,我回來了啊,剛才路過市場我看見鑫叔那里的魚很新鮮,買了一條今晚蒸著吃吧?!?/p>
楊秋銘頭發(fā)亂糟糟的,胡茬磨的枕頭都起球,頹廢的氣息使人提不起心氣,艱難地爬起:“我來幫忙?!?/p>
也就只有平安樂回來后家里才能一點活人氣,廚房里,平安樂游刃有余地運用著各種廚具,可楊秋銘卻在一旁膽戰(zhàn)心驚的,看到火勢大一點就開始張牙舞爪。
“你小子,火小一點!廚房要著了!”
“沒事兒楊老師,別害怕?!逼桨矘穾洑獾仡嵵笊?。
“菜!菜要飛出來了!別顛這么高!”
“沒事楊老師,我能把握住,沒問題的?!?/p>
每次做飯,楊秋銘都會在旁邊渲染氣氛,本來里面都很熱了,他還總是增添焦躁,可平安樂卻是樂此不疲的。
雖然楊秋銘總是會有很幽默不正經(jīng)的時候,但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楊秋銘都是一位成熟的男性,甚至有些極具吸引力的性感。
平安樂保守,羞澀,但也不得不承認,他非常喜歡楊秋銘,那種感情是比家人還深刻的。
飯后,平安樂不經(jīng)意地提起,“楊老師,你朋友還沒把你的車還回來???都好幾個月了。”
楊秋銘賴在沙發(fā)上,先是停頓了一下,轉(zhuǎn)而又答道:“嗯。”
平安樂沒再追問了,可稍許,楊秋銘又爬起身來,補充道:“車我賣了?!?/p>
突如其來地回答讓平安樂措手不及,詫異的同時又要裝出強顏歡笑的樣子:“???怎么把車賣了?是出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事,我就是覺著開不著了,不如把車換成錢給老家寄回去,你先去上班吧,等回來再說?!睏钋镢懙恼Z氣很平靜,話語很單薄,就像是表面意思一樣。
平安樂覺著心里忐忑不安的,就像災難來臨之前,莫名有了預感似的,他著急想要逃離,哪怕是知道注定了的事,做什么措施都無濟于事。
“好,那我…先走了,楊老師你…再休息一會兒吧?!?/p>
“等一下安樂,嗯…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我覺著你得知道,若是把你留到最后,你怕是得怪我很久了?!睏钋镢戇€是坐在沙發(fā)上,垂頭看著地面,氣氛嚴肅起來。
果然,是出了什么事了嗎?
平安樂覺著自己失了魂,方寸已亂,“等…等我忙活完回來再說吧楊老師,我要遲到了…”他一溜煙跑出小樓,像是一只落荒而逃的野貓。
在餐館的那一個下午他都魂不守舍的,反反復復地琢磨著楊老師究竟要對他說什么事情。
楊老師家出什么事了嗎?
楊老師要離開上海了嗎?
楊老師生病了嗎?
這些想法在腦子里浮現(xiàn),可這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平安樂強迫自己改變思路。
楊老師賣了車,肯定是需要錢,難不成是他要結(jié)婚了?
楊老師要買新房子了?是啊,總不能一直住在租來的房子里。
下班后,平安樂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回到二層小樓里,門開著,客廳里也亮著溫馨熟悉的燈光,還從廚房里傳出陣陣飯菜的糊味,而那個正在手忙腳亂的男人,就是連圍裙都沒扎好的楊秋銘。
“楊老師我來吧,你今天怎么想起來做飯了?油點子濺著你了沒?把圍裙給我,你去外面等著就好了?!?/p>
楊秋銘難為情地脫下圍裙,給平安樂圍上系好,“其實我也有幾個拿手菜,就是不太能掌握火候,我先把稀飯端上桌。”
兩人莫名地客氣起來。吃飯時,兩人都沒有主動開口說話,心里都是事,所以吃得格外安靜。
“安樂你知不知道,你是我教得最久的學生,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學生,楊老師啊,以你為榮?!?/p>
該來的還是來了。
“你…也是我的榜樣,更像是我的家人,我要是真的有你這么一個大哥就好了?!睆膩聿粫f溫柔話的平安樂,今天破天荒大膽了一次,怕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
楊秋銘欣慰一笑,可眼神中全是失落和心疼,聲音也疲憊:“那你就把我當你親哥唄,我們師生緣分盡了,以后就以兄弟相稱啊?!?/p>
平安樂手里的筷子懸在半空,神情也愣住了,猜中了一切,可真當那一刻來臨,事實甩在臉前,竟還是覺著心臟落拍,被粗魯撕扯。
“楊老師…”目光停在楊秋銘笑的那一瞬間,笑的人不是開心,看的人也是不開心。
“嗯,弟啊,我那些年學到的東西也全都教給你了,也不知道這些以后能不能幫上你,往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摸索了,哥哥我要回家養(yǎng)老去了?!?/p>
平安樂“啪”地一聲放筷,激動地站起身,“楊老師!是我給你添麻煩了嗎?我可以立刻搬出去!我可以不在樂行添亂了!我也不跟著你學音樂了!你能不能不走???留下來行不行?”
這莫名的情緒崩潰,讓平安樂也不認得自己了,太卑微了,比任何時候都要卑微,可他迫切想要留住,有了一種幾近變態(tài)的占有欲。
楊秋銘撫著平安樂的肩頭,薄薄一笑,可眉間卻是有一些悲涼的,“安樂啊,個人際遇與時代因素密不可分,有人幸運就有人注定要錯過,我想了許久才做出這個決定,我是該回家了,或者說,我應該放棄這里了,跟你沒有關系,你從沒給我添過麻煩,在我心里啊,你一直都是個乖孩子。”
平安樂覺著鼻子一酸,熱淚就要涌出眼眶,他真的很少當著誰的面落淚,除非他把誰當成了很知心很在乎的人。
“楊老師!你走了樂行怎么辦?這棟小樓怎么辦?你的夢想呢?你不是還有很多首曲子沒作完嗎?我不要哥哥,我要你永遠當我的老師?!?/p>
楊秋銘輕拍著慌亂的平安樂,嘗試著安撫他的情緒,“好了好了安樂,慢點說,不用急,今天晚上我就和你談談心聊聊天,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p>
楊秋銘好像一直都是這樣,他一直都很可靠,幾乎見不到他急躁慌亂的時候,雖然平時會有些不正經(jīng),總愛玩鬧,可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他在理智地安慰著別人。
“樂行里的琴我已經(jīng)低價處理給別人了,大概一周后就會來人收走,這棟小樓嘛…房租還有兩個月到期,我知道你不想回家,所以我不勸你,這段期間里,你還可以居住在這里,等找好住宿再搬出去,還有你說的其它,唉…我大概是年紀大了,對于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已經(jīng)不抱有幻想了,也沒有沖勁了,是真的干不動了?!睏钋镢懣酀瓝u頭,似是在安慰著平安樂和自己。
“楊老師,你放棄音樂了嗎?你在這里堅持了這么些年,就這樣放棄了嗎?你甘心嗎?”平安樂依舊是極其激動的,看似是疑問,實際是在質(zhì)問。
此時的他還是不明白楊秋銘的所做的一切,他壓根不清楚,哪里是楊老師放棄了音樂,楊秋銘怎么配,是音樂放棄了太多為它而來的生命,將他們拒之門外,又無情驅(qū)趕。
楊秋銘起身走動,推開窗戶,點了一根煙,那一口吸進肺里的煙,過了很久才呼出去,“怎么跟你形容呢,那我這么說吧,安樂,夢想,就像是一顆蒲公英種子,它隨風穿飏于這世間,如果種子很幸運地掉落在田野邊,那么便會不顧一切,自由昂然地繁茂生長著。”
平安樂不懂,只是那樣紅著眼圈看著他。
“也許它也不會很幸運,就像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一樣,就晃晃悠悠地朝著理想的反方向去了,最后掉落到溪澗,或深埋于厚雪中,可種子只是悄無聲息地躺著,它仍存在著,沒人能說它就此死去了,說不定等來年,等到開春,它便會在沒人能察覺到的河沿大地上生根發(fā)芽,枝繁葉茂,再送走一團團即將要遠去的希望。”楊秋銘唇邊依舊是帶笑的,濃白的煙氣就此隔開了兩人的目光,即使離得很近,但仍看不清彼此。
這段日子的相處,讓兩個身處異鄉(xiāng)的男人互相慰藉,初來乍到時,平安樂還是一個半大的孩子,楊秋銘的照料,教育和陪伴,讓他第一次感受到家和父親,對于平安樂來說,他們早已不是師生關系。
“你總勸我要堅持,要堅挺在追尋夢想的路上,可你怎么就臨陣脫逃了呢?楊老師,你不覺著你把我丟下了嗎?”
平安樂是在用埋怨的語氣說道,他明知道楊秋銘沒義務替他做什么,去留也從來都是別人的權(quán)利,可平安樂還是這樣負氣地問了,即使是用很卑鄙的話語,也希望可以留下要離去的人。
“這間樂行已經(jīng)開了將近五年了,真的要去算的話,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應該選擇放棄了,若是等待能等來結(jié)果,那我等多久都可以,就怕是像現(xiàn)在這樣,本就沒有盡頭地耗著,耗到人走茶涼,油盡燈枯?!睏钋镢懣目臒熁?,又吹走面前的煙氣,這一刻他太像是一個歷經(jīng)俗世,飽經(jīng)滄桑的成年人了。
“我才三十多歲就把自己耗盡了,一無所有,我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的未來,可你不一樣,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安樂啊,你比我有出息,你要始終相信自己,是老師對不起你?!?/p>
“楊老師…楊老師…楊老師!”平安樂語氣陡升,身子前傾一把捂住了楊秋銘的嘴,他沉著臉,眼里卻依舊淚光閃閃的。
“千萬…千萬別道歉…你怎么決定的,就怎么去做吧…我尊重你的決定,對不起楊老師,對不起?!逼桨矘仿栈厥?,又晃悠悠地走回房間里,仿佛陷入如溺水般的反復折磨中,把自己緊縮成一團,無聲地掉著淚。
楊秋銘對于平安樂來說,就像是荒漠中的一桿鮮紅的旗幟,不僅振奮著心臟,還引領著腳下的沙路??蛇@一天,少年瘋狂趕赴的那個方向,突然就變得迷茫了,因為在那個夜里,旗子無聲無息地倒了。對于這個對未知生活依舊充滿探索激情的少年來說,放棄何嘗不是一種背叛,無論是對信仰,還是對自己以往的堅持。
這夜并沒有像以往那么寂靜了,除了平安樂隱隱啜泣的哭聲,還有緩緩入耳的琴音,楊秋銘靠在緊閉的臥室門外,彈了一整夜的琴,反反復復的都是那首還沒有名字的曲子。
楊秋銘很少唱歌,但這首歌是他原創(chuàng)的,雖然并沒有填詞,可這回,他竟在門外哼唱了起來。
唱歌時的楊秋銘,原來也是這么溫柔,沉穩(wěn),令人沉淪。那柔暖,飽滿的聲調(diào),從門縫里傳進平安樂的耳中,似是寒冬里的和煦陽光,照得人心里暖了。
用了一整夜的時間,平安樂整理好自己的思緒,他頂著一雙紅腫的雙眼,打開了房門。
倚在墻邊睡著的楊秋銘并未察覺,手里抱著那把破爛的吉他,平安樂竟覺著陣陣酸澀涌入心口,他剛要拿走琴,楊秋銘竟然一晃身子,醒了。
他的眼皮還耷拉著,神情也迷離,恍惚間還擦擦嘴角流出的口水,吐字不清地問:“啊醒了…醒了???怎么樣?睡得好嗎?”
果然,楊秋銘還是那個楊秋銘,只要睡上一覺一切都會如初的楊秋銘。
“好,怎么會不好?一整晚都不消停,簡直吵死了?!逼桨矘防鹚袷沁€在埋怨用故作成熟的口吻說道,
看楊秋銘嬉皮笑臉的,腳下的步子也晃悠,既然無力改變,事已成定局,那夜過去的事情決定不會再提,兩人和好如初。
“腿麻了嗎?還困就去床上睡會兒,我做好飯再叫你?!?/p>
也許驗證一個人長大的標準,就是看他是否學會了與自己和解,小時候,我們總是哭鬧著逼別人遷就自己,好達成目的,等到了必須成熟的階段,人就要靠著說服自己,任其事情發(fā)展,強迫自己妥協(xié)。
這天剛下過雨,烏云壓城,還很陰沉,雨水打濕泥土在空氣中升騰起來的味道格外濃重,眼看著巷子里拐進來幾輛小貨車,那是來收琴的商家。
小樓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粗魯清空,可大家都以笑臉相待,說著一些有的沒的,也只有平安樂笑不出來,他是真的裝不出來開心,以往的那種信手拈來的待人之道,似乎一瞬間就銷聲匿跡了。
能賣的東西都賣了,不能賣的就留在二層小樓里,幾日后,楊秋銘就拿著一個半大點的提包,踏上了他所言的返程之路。
“我給你留了一把琴在二樓,我覺著與其這些被低價處理了,倒不如選出一把最好的留給你,畢竟你依舊對音樂滿腔熱忱不是嗎?我最爭氣的安樂!你要征服這座城市!要叱咤音樂界!要上電視!要得冠軍!要和你所熱愛的一起活著!”
火車站,遲暮的風卷來,平安樂怔了一刻,隨后便跨步朝他走去,一把子擁住他。
不知從何時起,平安樂已經(jīng)能與楊秋銘齊眉相視了,三年前兩人在這里初見,他還需要抬頭望他,在不知不覺中長高了許多,原來擁抱時也會撞到對方的肩膀。
“喲,你小子原來還會抱人???我還以為你向來都不解風情呢?!?/p>
平安樂沒理會這句話,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此時此刻,他竟會埋在楊秋銘的肩上啜泣起來。
“怎么還哭起來了?都快找對象的人了,丟不丟人?。俊睏钋镢懽煊?,故作輕松著語氣,可身體誠實,接住不得不長大的孩子。
“行了安樂,這人來人往的老丟人了,咱又不是天人永隔了,我只是要回家了而已啊,過年我們家里見好不好?!?/p>
平安樂還是遲遲不肯松手,這一年多的相處里,楊秋銘對于他更像是一個父親的角色,教養(yǎng)著他,守護著他,也引領著他。
“好不好???你怎么又不說話了?別哭我身上鼻涕啊。”
不舍,山水一程,再多的不舍,依舊要看著人遠去,人就是無用的東西,束手無策。楊秋銘還是走了,他滿臉笑意地朝平安樂揮揮手,提溜著一小包的行李乘上了返程的火車,這一次,他永遠都不會回來這個城市了。
楊秋銘只是伴他短短一程,接下來的一切,都要靠平安樂自己去摸索了。
平安樂魂不守舍地坐上了回小樓的公車,以往他坐公車,都是緊緊注視著窗外的沿途,連一草一木都不舍放過,可此次,他竟覺著世界都黯淡了,弱肉強食,毫無人情味可言,其實這大城市也沒什么好看的。
冷清的小樓里,像是從未有人生活過似的空蕩,在那曾塌過很多次的小床上,放著那把楊秋銘留給他的琴,琴包里鼓鼓囊囊的,打開后卻發(fā)現(xiàn)里面全都是楊老師這些年作的曲子,新新舊舊的,一層疊一層的。
也許在外人看來,這只是一些破破爛爛的紙張,可平安樂明白,這是愛音樂的人多年來的心血,是多少個日日夜夜的思緒萬千,是花園里辛勤栽培的花卉,是未曾讓別人賞過的惋惜。
隔層里面還有一個信封,里面除了有一封信,還夾著一些零錢,總共一百六十五塊錢,緊接著是一張銀行卡,信上面寫著簡短的幾句話。
“若是被乏悶和悲涼拖垮了意志,不用怕,既是從兩手空空,從零開始了奔赴,大不了再重來一次,在屬于你的時代來臨之前,得拿出像樣的東西,獻給值得你飽含熱淚的生活。”
“ps:錢一定要收下!這不僅僅是留給你的,還是留給年輕時的我自己的,如果當時我有這些錢,一定會好過很多?!?/p>
平安樂是不幸的,比大多人都不幸,他也是幸運的,幸運地遇見了無私對他好的人。
約莫著楊秋銘該到老家的時間,平安樂給村里打去了電話,想要跟楊秋銘說幾句話,卻得知,楊秋銘壓根沒有回老家,趕忙聯(lián)系了他的家人,卻得知除了近期他往家里打過錢,除此之外沒有過任何聯(lián)系。
在那之后,任何人都再也沒有楊秋銘的任何消息了,警察找不到,家人也尋不到,平安樂天真地認為著,他的楊老師只是在返途的路上,又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相見恨晚的朋友,于是臨時改意,轉(zhuǎn)程去了新的城市,繼續(xù)追逐熱愛去了。
他必須這樣期盼著,總有一天,楊老師會在舞臺上出現(xiàn),彈著那把最順手的破木琴,唱著未曾發(fā)表的歌曲,講著那些年月里,曾為夢想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最后笑著補充一句,“好了,這一切都過去了,愿大家都能像我一樣,和所熱愛的事物一起發(fā)光發(fā)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