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塞進花轎的。今天我要嫁人了,嫁給一個瘸子。當(dāng)然,本來不該是我來嫁的。
圣上指婚的是尚書府的嫡女嫁過去,而我只是個庶女。彼時,我為了我娘牌位的事情,
被關(guān)在了柴房三天三夜。我以為我要被關(guān)到死為止的時候,我被拉了出來。
我被按頭嫁給了這個瘸腿將軍。我知道滿城的人都等著看我的笑話。只有我知道,
這是我的救贖。1那位瘸腿將軍本是我嫡姐的未婚夫。
還沒成親就整天擺出一副將軍夫人的派頭。當(dāng)然,嫡姐對于他的這副癡情到了那天就結(jié)束了。
那天傳來戰(zhàn)報,前線敗仗,她的未婚夫受了重傷,腿瘸了。嫡母高高在上地坐在椅子上,
趾高氣昂地說:“我的寶貝女兒怎么能嫁給瘸子呢?算是給你的福氣,讓你也當(dāng)回嫡女吧。
”于是,我便被指到了嫡母名下,成了名義上的嫡女。是的,僅僅只是名義上的。
我看著身上破舊的嫁衣,尚書府連新嫁衣都沒有采辦,
據(jù)說是當(dāng)年娘被抬進府上時候穿的嫁衣,到處都是霉點,連氣味都是一股沉悶的氣味。
喜轎外,送嫁的侍女在嬉笑:“聽說靖安侯世子瘸了腿之后,脾氣比豺狼還暴!
”我的心里又涼了幾分,也不知到時候這日子會不會比未出嫁時還要難挨。
我被人粗魯?shù)胤鱿罗I,外面?zhèn)鱽硇[聲,夾雜著毫不掩飾的竊笑?!奥犝f了嗎?
尚書府嫁過去的是個庶女,充作嫡女呢!”我茫然地站在人群中,那一瞬間就想逃走。忽然,
嫁衣的后擺被人狠狠一踩,我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是嫡母安排的陪嫁嬤嬤,
她在警告我安分些。我穩(wěn)住身形,從蓋頭間抬頭,便看見了站在喜堂門口的那個男人。
趙知明。他穿著一身喜袍,卻襯得他臉色愈發(fā)蒼白。他單手持著一根烏木拐杖,
穩(wěn)穩(wěn)地拄在地上,另一只手微微攥拳。他的左腿似乎無法受力,身體微微傾斜。
他冷漠的眼神,直直地落在我身上,細細地將我打量。不知是過了片刻還是過了許久,
他收回了目光,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頓,往府里走去了。拜堂的儀式走得很快,拜堂禮成后,
我便被送入了洞房。房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甚至有些冷清,與侯府的氣派格格不入。
我獨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婚床上,取下沉重的蓋頭,看著銅鏡里那張臉。不知過了多久,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趙知明走了進來,他已經(jīng)換下了喜袍,穿著一身常服,
更顯得身形單薄。他沒有看我,徑直走到窗邊,背對著我,望著外面的夜色。“說吧,
”他的聲音悶悶的,“當(dāng)初我立軍功的時候,沈尚書想著把他女兒嫁給我。
怎么現(xiàn)在我變?nèi)匙恿?,就這么避之不及?”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沉默,不知道說什么好。見我不答,
趙知明猛地轉(zhuǎn)過身,眼中帶著自暴自棄的瘋狂:“怎么?不敢說?
還是覺得我配不上尚書府的‘嫡女’身份?也是,誰會愿意嫁給一個瘸子,一個廢人!
”他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濺得到處都是。“世子爺,”我抬起頭,
迎上他躲閃的目光,鼓起勇氣道,“我雖然只是個庶女,嫁入侯府,嫁給您,
我心甘情愿……”“夠了!”他打斷我,“別假惺惺的!你們都一樣,都在看我的笑話!
”他揮舞著拐杖,身形踉蹌。我沒有退縮,我想起了幼時跟著母親和外公學(xué)的醫(yī)術(shù)。
我蹲下來試圖去摸他的腿。“世子爺,您的腿……很疼嗎?我……略通一些推拿之術(shù),
或許能……”“離我遠點!”他猛得往后一退,身形踉蹌。他盯著我,
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獸。趙知明喘著氣,看著我蒼白的臉,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隨即又被冷漠覆蓋。“記住你的身份,沈清月。不要假惺惺地在我面前逢場作戲?!闭f完,
他不再看我,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內(nèi)室,背影依舊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冷,
經(jīng)過窗戶時,抬頭看了一眼月亮。而我看著他的背影,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
我是真的心甘情愿。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他。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這個少年將軍剛剛打了勝仗,回京述職,而我換了身男裝跟著當(dāng)大夫的外公去軍隊幫忙。
少年將軍掀開帳簾,把陽光帶入這個陰暗的帳篷。他握緊我的手,掌心的老繭擦過我的手心,
“麻煩你了,大夫,我這些弟兄們就拜托您了”。第二次見面,是他們來尚書府提親,
姐姐嬌羞的躲在屏風(fēng)后,我們一起偷看。他那時又立軍功,意氣風(fēng)發(fā)。而這,
就是我們第三次見面,他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狗,躲在沒人的角落里嗚嗚咽咽。
一旦發(fā)現(xiàn)了其他人,就立刻不停吼叫,直叫人覺得可憐。2這幾天,我從下人和嬤嬤的口中,
更詳細地了解了趙知明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當(dāng)初,趙知明在北疆打仗時,深入敵軍,
被設(shè)下陷阱,摔落馬下,雖然性命無虞,但是這腿是治不好了,一到陰天就腿疼。
這些天老是下雨,陰雨連綿的日子里,他常常疼得整宿睡不著,他往往一整夜都翻來覆去。
我記得醫(yī)書上說,熱敷加推拿能緩解筋骨疼痛,便偷偷在煨了艾草包。“別折騰。
”他見我端著冒著熱氣的粗布包靠近,臉色陡然陰沉,“我這腿已經(jīng)找很多人治過了,
治不好了?!蔽覜]吭聲,徑直掀開他的褲腿。那道猙獰的傷疤從膝蓋蜿蜒至腳踝,
皮肉翻卷處泛著青紫,像條盤踞的毒蛇。指尖剛觸到他冰涼的皮膚,他猛地往后縮,
拐杖“哐當(dāng)”砸在地上:“我說了不用!”“你忍忍?!蔽野醋∷澏兜男⊥龋?/p>
將溫?zé)岬陌莅采先?。他氣鼓鼓地瞪著我不出聲,我大著膽子摸上了他的腿?/p>
其實我呆在這里這么久,我們只是躺在一張床上,還沒有更加親密的關(guān)系。但我也知道,
他面上兇,其實心里也害羞得很。就像我們這么多天,雖然同床共枕,但是他也沒碰過我。
艾草的藥香在屋內(nèi)彌漫開來,我便開始按摩。他“嘶”了聲,卻沒躲開,
反而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輕些,瘸子骨頭脆?!蓖颇靡樦?jīng)絡(luò)揉按,
可他的肌肉早已因長期萎縮變得僵硬。我用著力,用拇指一點點化開結(jié)塊的筋肉。
趙知明起初還繃著身子,漸漸卻放松下來,呼吸變得綿長。等艾草包涼透時,
他竟歪在床頭睡著了,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那個晚上,
終于沒有了他翻來覆去的聲響。等我第二次給他推拿按摩的時候,他便不再抗拒。但是,
想來這么按摩還是有些痛的吧。每次按過傷口的時候,他的眼睛便開始失神,
睫毛一顫一顫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便開個話頭,想隨便聊點什么,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你猜嫁給你的前幾日,我在哪里?”我問。“你說什么?哪里?”他滿臉茫然。
“我被關(guān)在了府上的柴房里!三天三夜!”我說。“為何?”他難得地皺了皺眉頭。
我便給他講了來龍去脈。我娘是醫(yī)館大夫的女兒,和我爹是青梅竹馬。但是,
我爹高中了之后,就娶了其他達官貴人的女兒??上?,我娘不死心,還是惦記著我爹,
就被當(dāng)成妾,從側(cè)門抬了進去。我娘生了我之后,還一直想生個兒子,結(jié)果在我十歲的時候,
難產(chǎn)死了,據(jù)說,肚子死的那個是個男胎。而我就這么像浮萍一般,長大了。
就在尚書府的前些日子,我發(fā)現(xiàn)我娘的牌位正在發(fā)霉,腐爛,但是其他的牌位都還好。
這種事很奇怪,說的不好,就要牽扯上牛鬼蛇神什么的。但是我發(fā)現(xiàn),
這是因為負責(zé)打掃祠堂的嬤嬤,每次都是用凈布擦拭其他人的牌位,
而我娘的牌位則是用的臟抹布擦的。這件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我也不好鬧將起來,
便把這件事告訴了嫡母,希望嫡母能約束一下。但是,嫡母非但沒有處罰,
反而還怪我小題大做,言語間還嘲諷我母親身份低微,
讓她的牌位進祠堂已然是給了天大的面子了。到此,
是誰授意嬤嬤暗中把我娘的牌位弄發(fā)霉腐朽的,已經(jīng)是昭然若揭?!叭缓?,
我就把她的屋內(nèi)東西砸了個稀巴爛?!蔽倚χf,“然后,我就被關(guān)起來了?!彼聊季茫?/p>
回話,“沒想到你還有這么一段過往?!闭f著說著,這次的按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趙知明垂眸盯著自己的瘸腿,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才開口:“你砸東西的時候,就沒想過后果?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問自己。我將沾滿藥汁的帕子疊好放進竹籃,
說:“當(dāng)時氣昏了頭,只想讓她知道,我娘即便不在了,也容不得人這般作踐。
”想起祠堂里霉爛的牌位,心口還是泛起鈍痛,“不過現(xiàn)在倒要謝她,若不是她,
恐怕連替嫁的機會都沒有?!边@話讓趙知明猛地抬頭,
烏木拐杖在青磚上磕出悶響:“你就這么愿意嫁給瘸子?
”他的語氣又帶上了幾分熟悉的尖銳,可泛紅的耳尖卻泄露出不自在。我故意湊近,
望著他眼底轉(zhuǎn)瞬即逝的慌亂:“怎么?世子嫌棄我這庶女配不上你了?”見他瞬間漲紅的臉,
忍不住笑出聲,“我在尚書府是可有可無的累贅,
可在這兒……”指尖輕點他僵硬的小腿肌肉,“至少還能當(dāng)個會推拿的世子妃。
”趙知明別過臉去,伸手胡亂抓過一旁的書卷,卻把書拿反了都沒察覺:“油嘴滑舌!
”他翻動書頁的動作又急又亂,羊皮紙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明日辰時,記得帶新的艾草包來。
”我應(yīng)下時,
瞥見他藏在袖中的手正悄悄揉著剛按過的膝蓋——那里的皮膚還泛著不正常的紅。
心口忽然漫上酸澀,道:“疼就說出來,我又不會笑話你?!彼|電般縮回手,
書卷“啪”地摔在案幾上:“誰說疼了!不過是……是癢!”他梗著脖子狡辯,
耳尖卻紅得要滴血,“你若手法再好些,何至于這般難受?”我強忍著笑意將藥箱收拾妥當(dāng),
走到門口時又回頭:“對了,明日除了艾草包,要不要再添個蜜餞?聽說甜的能解痛。
”“不必!”他的怒吼混著書頁翻動聲傳來,卻在我關(guān)上門后,
化作一聲極輕的、帶著笑意的嘆息。我和他也就慢慢熟稔起來,他的腿也慢慢好起來了。
3今天是回門日,趙知明帶著我返回尚書府。這次回來,
我不再是尚書府螻蟻一般的輕賤庶女了。趙知明扶我下車時,拐杖重重磕在石階上。
門房低頭哈腰,再沒了往日對庶女的輕慢。簡單的寒暄后,
父親引著趙知明去了書房討論公事,而我則和嫡母,姐姐則進了后院。“清月啊,
”嫡母劉氏捏著絹帕,聲音甜得發(fā)膩,“雖說靖安侯世子腿腳不便,但閨房之事也馬虎不得。
你且聽好……”她故意將尾音拖得綿長,引得姐姐捂嘴偷笑。而我翻了個白眼。
我注意到姐姐的頭上有一只玉簪很眼熟。這是我娘的遺物。我娘死后就被收到庫房了,
我就再也沒見過?!敖憬氵@個玉簪精致得很,”我喉嚨發(fā)緊,強壓下顫抖,
“不知從哪得到的?姐姐一臉神氣:“父親特意從江南尋的,妹妹喜歡?”?!斑€給我!
”我猛地起身,把凳子都撞翻了,“那是我娘的東西!”這些人,
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挑起我的怒火。姐姐臉上的笑意僵住,
嫡母“啪”地將茶盞摜在桌上:“放肆!當(dāng)這是你撒野的地方?”我正準備動手搶的時候,
一旁的嬤嬤來傳話,午宴要開始了。她們兩個人便趾高氣昂地去午宴了,那好吧,
那在午宴等你們。午宴擺在雕花長廊下,金絲楠木桌上擺滿八珍玉食。
父親端起酒杯正要開口,我突然起身,裙擺掃過案幾,震得碗碟叮當(dāng)作響?!敖袢栈亻T,
有些話想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說。”我盯著姐姐鬢邊的玉簪,又轉(zhuǎn)向嫡母,“我娘留下的遺物,
該物歸原主了?!钡漳傅慕伵两g成一團:“胡鬧!哪有嫁出去的女兒往回拿東西的道理?
”我轉(zhuǎn)過頭,看向父親,問,“聽說,姐姐帶的玉簪是您給她從江南買的?
如果是娘的遺物的話,就還給我吧?!备赣H瞇著眼睛看了看姐姐頭上的簪子,“我,
我……”趙知明慢條斯理放下酒杯,他掃過父親漲紅的臉,
忽然輕笑出聲:“沈大人記性不好,本人倒是記得清楚。三年前北疆軍帳,您來勞軍時,
說這玉簪是親人臨終攥在手里的物件?!彼高祿糇烂妫曇衾涞孟翊懔吮?,“怎么,
轉(zhuǎn)個手就成了江南買的?”滿堂一片死寂。我深吸一口氣,
抬頭望向滿堂錯愕的面孔:“母親的醫(yī)書、銀針等等所有的東西” 目光掃過嫡母煞白的臉,
“今日我要一并帶走。”嫡母猛拍了一下桌子,“你今天過來真是好大的威風(fēng),
知道的說你是今天回門,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今天來抄家?!备赣H嘆了口氣,“罷了罷了,
說到底還是我這個做父親的不夠好。你娘的東西都在庫房,你就去拿吧?!钡任襾淼綆旆?,
母親的遺物被塵封在箱子里。我蹲下身箱子,霉味混著陳舊的草藥香撲面而來。
最上層是疊得整整齊齊的素色襦裙,領(lǐng)口處還留著細密的補丁,
針腳歪歪扭扭 —— 八歲那年我把母親的裙子弄破了個大洞,怕娘罵我,
就自己偷偷學(xué)著補了起來,但是我娘看到了卻說“我家清月手真巧”。
箱子下層躺著許多醫(yī)書,封皮磨得發(fā)亮,內(nèi)頁空白處全是朱砂批注。隨手翻開一本,
里面頁腳畫著個歪扭小人,這是我娘不陪我玩,我生氣在她的書上涂畫的小人?!岸紟ё甙?。
” 趙知明的手覆在我背上,“我讓人把箱子搬回侯府,就放在你常看書的暖閣。
”4這幾日不知怎得,趙知明的腿傷又開始反復(fù)。“怎么回事?” 我掀開他的褲腿,
那里紅腫異常,“前幾日明明好轉(zhuǎn)了!”他拍開我的手,強撐道“沒事?!蔽覍T火靠近,
細細看著他的腿部舊傷,總覺得心有怪異。不應(yīng)該啊,照著醫(yī)書的說法,現(xiàn)下該是大好了。
我讓趙知明躺好,繼續(xù)給他治療的時候,他卻拒絕了?!皦蛄?!” 他突然翻身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