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西雙影
汴梁城西的晨霧剛散,「濟世堂」的銅鈴便響了。賈虛偽捻著兩撇八字胡迎出來,月白長衫上繡著淡金菊紋,笑時眼角堆起的褶子像盛了蜜:「王嬸今兒來得早,可是給虎娃抓驅蟲藥?」
王嬸攥著布包的手往回縮了縮:「昨兒見您往粥棚送米,想著……」話沒說完,就見賈虛偽身后的小廝抱著木桶走過,桶沿沾著的分明是摻了沙礫的糙米。
「醫(yī)者父母心,該當?shù)?。」賈虛偽抬手替王嬸理了理歪斜的鬢角,指尖掠過她粗布衣裳時,袖口的鎏金算盤墜子晃了晃——沒人知道,這濟世堂的藥材柜里,后幾排全是摻了陳貨的假藥。
街角的破藥攤傳來粗嗓門:「張大爺您慢些走,這貼風濕膏記得烤熱了再貼!」?jié)M臉刀疤的珍仗義蹲在地上,正給瞎眼老人系藤杖上的紅繩,袖口補丁摞補丁,露出半截被炭火燙出疤的手腕。
「母大蟲又在作秀?!孤愤^的孩童捂著嘴笑,石子砸在她藥攤的破竹席上。珍仗義抬頭時,刀疤隨眉峰一動,嚇得孩子撒腿就跑——沒人記得,去年冬夜她把自己的棉袍撕成布條,給凍僵的小乞丐裹身子。
日頭過午,賈虛偽坐在后堂撥算盤,賬冊上「施粥」「贈藥」的數(shù)目比進項還好看。小廝湊過來:「東家,城西李寡婦說她男人的金瘡藥不管用……」「聒噪?!官Z虛偽敲了敲算盤,「她男人是賣苦力的,能付幾文錢?換點陳年黃柏糊弄,死不了人?!?/p>
暮色漫進藥攤時,珍仗義正給盲眼婆婆熬藥。破砂鍋咕嘟作響,她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頭是今早賒來的半塊茯苓——袖口的補丁又磨出了毛邊,可她盯著藥湯里浮動的月光,嘴角卻勾著笑。
二、火起燈墜
中秋前一日,城隍廟的香火格外旺。賈虛偽揣著鎏金算盤來上香,眼角瞥見香案上的金箔供器,指尖不由得發(fā)顫——那是城南富戶新捐的,邊角還刻著纏枝紋。
「賈先生菩薩心腸,必定福壽綿長?!箯R祝笑著遞來一炷香,沒看見賈虛偽轉身時,袖口悄悄勾住了供器的流蘇。
亥時三刻,更夫的梆子聲剛落,城隍廟的飛檐突然竄起火苗。珍仗義正給孤兒們分月餅,看見紅光騰起,揣起墻角的舊水瓢就往外跑——她沒注意到,身后的賈虛偽也動了,懷里還藏著個油布包。
火舌舔著雕花梁柱時,賈虛偽正往自己的馬車上搬金器。梁木斷裂的巨響突然傳來,他踉蹌著摔在地上,右腿被碎木片扎得鮮血直流,懷里的油布包滾出來,露出半截鎏金供器的邊角。
「救、救命!」他捂著腿大喊,濃煙嗆得嗓子發(fā)啞。人群里突然沖來個黑影,是珍仗義背著個孩子,刀疤在火光里泛著暗紅。她把孩子塞給旁邊的婦人,又折回火場,看見賈虛偽時,他正抓著供器往懷里塞。
「把手給我!」珍仗義的手被炭火燙得發(fā)疼,卻硬是扯下自己的粗布褂子,撕成條給他包扎。賈虛偽盯著她發(fā)顫的指尖,忽然想起去年自己買通混混砸她藥攤時,她也是這樣,護著藥罐不讓人踩,最后被踹倒在泥地里。
「你……為何救我?」他的聲音混著咳嗽,比算盤珠子還抖。珍仗義沒說話,抬頭看見正梁上的「照心燈」搖搖欲墜——那是城隍廟的古物,傳說能照見人心善惡。
燈墜下來時,正巧砸在賈虛偽的綢緞衣上。滾燙的燈油滲進衣料,竟在地上映出層層虛影:第一層,是他把餿粥潑在流浪漢身上,還笑著說「慢用」;第二層,是他躲在巷口,看混混砸爛珍仗義的藥罐;最里層,竟跳出個七八歲的少年,攥著半塊發(fā)霉的餅子,躲在善人門前哭——那是他被收養(yǎng)時,偷光老人棺材本的夜。
人群發(fā)出驚呼。珍仗義的褂子落在地上,燈油滲過補丁,卻映出清透的光:少女被山匪劃傷臉,卻把救命的水囊推給同行的幼童;婦人蹲在義莊門口,把縫補賺的銅錢一枚枚塞進功德箱;還有三日前,她為救被拐賣的女孩,用身子擋住山賊的刀刃,刀疤在月光下像朵倔強的花。
「原來……原來……」王嬸捂著嘴后退,想起賈虛偽給虎娃的驅蟲藥,難怪孩子吃了總喊肚子疼。瞎眼老人拄著藤杖摸索過來,渾濁的眼窩對著珍仗義的方向:「姑娘,你才是菩薩心腸啊……」
三、假面盡碎
賈虛偽盯著地上扭曲的虛影,忽然想起自己總愛用香粉蓋住的胎記——在后頸處,生得像盞歪扭的燈。此刻燈油的熱意滲進衣領,胎記竟在火光里發(fā)了燙,像有把小鑷子,正一片片揭他臉上的粉。
「別……別看了……」他撕爛了領口的綢緞,露出半片紅腫的胎記,香粉撲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坑洼的皮膚——那是幼時偷喝藥鋪的蜜糖,被滾燙的藥罐燙的。
珍仗義蹲下來,把自己的舊水瓢遞給他:「先喝口水?!顾恼菩拇植?,卻比賈虛偽摸過的任何綢緞都暖。他忽然想起,剛才她背自己時,懷里揣著塊硬邦邦的東西——伸手一摸,竟是個油紙包,里頭裹著半塊沒舍得吃的月餅。
大火撲滅時,天邊已泛白。賈虛偽望著滿地狼藉,忽然想起善人臨終前說的話:「人活一世,別讓心蒙了灰?!顾澏吨鴵炱鹫湔塘x的破褂子,補丁上還沾著他的血,卻比他衣上的金菊亮多了。
次日,珍仗義的藥攤前多了個蓬頭垢面的幫手。他總悶頭曬藥材,看見孤寡老人來,就偷偷往藥包里塞野山參——那是他天不亮就去西山采的,手被荊棘劃得全是血痕。有人問起,他就低頭盯著鞋底笑:「我叫賈實,以前……走岔了路?!?/p>
深秋的風掀起藥攤的舊簾,珍仗義看著正在給盲眼婆婆煎藥的賈實,刀疤下的眼角彎了彎。她知道,那天在火里,照心燈不僅燒了他的假面,還把藏在胎記下的光,一點點烤暖了。
城隍廟的廢墟上,不知誰撿了塊照心燈的殘片,嵌在老槐樹上。每逢月夜,殘片就會映出細碎的光——像賈實曬藥材時哼的跑調歌謠,像珍仗義給孤兒們分糖時的笑,更像千萬個汴梁百姓心里,那盞從未滅過的燈:不看皮相美丑,只照真心暖涼。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