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樂的傷，在溫良恭不計成本的珍稀藥材和他自身那“邪門”恢復(fù)力的雙重作用下，以一種讓隨隊郎中都嘖嘖稱奇的速度徹底愈合了。新生的皮肉泛著健康的粉紅色，除了偶爾用力過猛還會牽出一絲隱痛，已無大礙。他也重新穿上了那身靛青色的趟子手短打，只是比起之前，眼神里多了幾分沉靜和不易察覺的躍躍欲試。
那兩本油膩膩的破冊子，成了他最大的秘密和動力源泉。
夜深人靜時，他不再滿足于只是靠著樹根“打瞌睡”。他盤腿坐在營帳角落的草鋪上，努力摒棄雜念，按照《龜息長春功》里那語焉不詳?shù)拿枋?，嘗試引導(dǎo)那虛無縹緲的“氣息”。不再刻意追求烏龜?shù)穆?，而是專注于呼吸本身，感受每一次吸氣時胸腔的微擴(kuò)，每一次吐氣時身體的放松。漸漸地，一種奇異的安寧感會籠罩他，仿佛身體的疲憊和日間積攢的浮躁都被這緩慢的呼吸一點點撫平、帶走。最讓他驚喜的是，肩膀傷處那頑固的隱痛和麻癢，在這種狀態(tài)下似乎真的會減輕不少！雖然依舊感覺不到什么“氣感”，但這種實實在在的舒適感和傷處愈合速度的加快，讓他對這“王八喘氣功”的抵觸心理大大降低，甚至開始主動投入更多時間。
至于《不動明王身》，他變得更加謹(jǐn)慎。那些扭曲的姿勢依舊不敢嘗試，但他開始有意識地“觀察”自己的身體。走路時，他會刻意收緊核心，想象一股力量沉在腰腹（大概就是丹田？）；搬運不太重的貨物時，他會繃緊手臂和背部的肌肉，想象皮膚下面有一層無形的“膜”在支撐；甚至不小心撞到門框，他也會下意識地繃緊被撞的部位，心里默念“不動如山”…
效果依舊是玄學(xué)。該疼還是疼，該青還是青。但白小樂總覺得，似乎…好像…身體的“耐受力”或者說“緩沖感”，有那么一絲絲難以言喻的提升？比如昨天趙鐵柱那記習(xí)慣性的、力道不小的“友好”拍肩，他明明看到了，身體也下意識繃緊，結(jié)果雖然還是被拍得一個趔趄，但肩膀的酸麻感比以前輕了不少，恢復(fù)得也更快。這讓他心頭微熱，覺得自己可能摸到了一點門道？雖然距離“站著不動讓人打”的境界還差十萬八千里，但至少…有盼頭了不是？
這天，鏢隊終于抵達(dá)了此行的終點——洛陽城。高大的青灰色城墻在陽光下巍峨矗立，城門口人流如織，車馬喧囂，一派繁華景象。龍門鏢局在洛陽設(shè)有分局，規(guī)模不小，朱漆大門，高懸的鏢旗獵獵作響，透著股老字號的氣派。
白小樂跟著隊伍，好奇地打量著這古代大都市的街景。然而，他的新奇感很快就被分局大門前的一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分局大門前的空地上，停著一輛裝飾頗為考究的馬車。一個穿著鵝黃色襦裙、梳著雙丫髻的少女正站在車轅旁，叉著腰，柳眉倒豎，對著分局門口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說著什么。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jì)，面容姣好，皮膚白皙，一雙杏眼此刻瞪得溜圓，粉腮微鼓，帶著一股子嬌憨又潑辣的勁兒。
“王管事！你少跟我打馬虎眼！”少女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濃濃的關(guān)中口音，穿透了街市的嘈雜，“上個月盤賬，那二十文銅錢的虧空到現(xiàn)在還沒給我個說法！別以為我爹不在，你們就能糊弄我！賬本拿來！我親自看！”
被稱作王管事的中年男人一臉苦相，搓著手，陪著笑：“哎喲我的大小姐誒！這點小事哪敢勞煩您親自查賬？那二十文…興許是哪個伙計不小心掉在哪個犄角旮旯了，回頭我再仔細(xì)找找！您消消氣，消消氣！天兒熱，您快進(jìn)里面喝口茶歇歇！”
“哼！”少女冷哼一聲，下巴抬得更高，“少來這套！掉犄角旮旯？王管事，你當(dāng)我佟湘玉是那三歲娃娃好糊弄？這龍門鏢局的賬，一分一厘都得清清楚楚！我爹信得過你們，我可信不過！今天這賬，必須給我理清楚！少一文都不行！” 她說著，還從隨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一串用紅繩串好的銅錢，在手里掂了掂，發(fā)出嘩啦啦清脆的響聲，仿佛在強(qiáng)調(diào)自己“錙銖必較”的決心。
佟湘玉！龍門鏢局的大小姐！白小樂的心臟不爭氣地猛跳了幾下！這就是溫良恭提過的，未來要組建送親隊伍去關(guān)中的那位正主！
溫良恭顯然也看到了門口的“熱鬧”。他臉上那標(biāo)志性的風(fēng)流倜儻笑容瞬間收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平日的從容。他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旁邊的趟子手，整了整衣襟（順便極其自然地用梳子理了一下鬢角），快步迎了上去，聲音清朗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大小姐！您怎么親自過來了？”
佟湘玉聞聲轉(zhuǎn)過頭，看到溫良恭，杏眼里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點，但小嘴依舊撅著：“溫鏢頭！你回來的正好！你評評理！上個月盤賬少了二十文，王管事到現(xiàn)在都說不清楚！這還了得？”
溫良恭走到近前，目光掃過一臉苦相的王管事，又看向佟湘玉手中那串嘩啦作響的銅錢，心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他微微一笑，姿態(tài)瀟灑地拱了拱手：“大小姐息怒。些許小事，何須動氣？傷了玉體就不好了?！?他聲音溫和，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王管事也是鏢局的老人了，辦事一向穩(wěn)妥。許是賬房先生一時筆誤，或是路上顛簸遺失了也未可知。這樣，回頭我親自帶人把分局上下里外再仔細(xì)搜查一遍，若真找不回來，這二十文，算在我溫良恭的月例里，補(bǔ)上便是。您看如何？”
這番話，既給了王管事臺階下，又全了佟湘玉的面子，還暗示了解決方案（他自己墊付），滴水不漏。佟湘玉臉上的怒色果然消了大半，她哼了一聲，把那串銅錢收進(jìn)荷包：“溫鏢頭你倒是會說話！不過，賬目不清是大忌！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她頓了頓，目光在溫良恭身后剛卸下貨物的趟子手們身上掃過，尤其是在灰頭土臉、縮在人群后面偷看的白小樂身上停留了一瞬，“對了，聽說你們這趟不太平？還傷了人？”
溫良恭側(cè)身，讓出身后的白小樂：“托大小姐洪福，有驚無險。這位是新來的趟子手白小樂，路上遇到點意外，受了點傷，剛養(yǎng)好。”
白小樂被點名，頭皮一麻，趕緊上前一步，學(xué)著溫良恭的樣子，笨拙地拱手行禮：“小…小人白小樂，見過大小姐！”
佟湘玉上下打量著白小樂。少年身形瘦削，臉上還帶著點長途跋涉的疲憊和稚氣，但眼神清亮，透著一股子機(jī)靈勁兒。她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了不少：“嗯，看著年紀(jì)不大，倒是挺精神。傷好了就好，以后跟著溫鏢頭好好干?！?/p>
“是！是！謝大小姐！”白小樂連忙應(yīng)道，心里對這個精明潑辣又帶著點護(hù)犢子（雖然是對鏢局）的大小姐印象頗深。
佟湘玉沒再多說，又叮囑了溫良恭幾句關(guān)于賬目和貨物交接的事，便帶著丫鬟上了馬車，車簾放下前，白小樂似乎還聽到她小聲嘀咕了一句：“…這趟鏢的損耗…回去得好好算算…”
馬車轱轆轉(zhuǎn)動，駛離了分局門口。王管事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對著溫良恭連連作揖：“多謝溫鏢頭解圍！多謝溫鏢頭！”
溫良恭擺擺手，臉上又恢復(fù)了那抹玩味的笑意：“王管事客氣了，都是為鏢局做事。大小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眼里揉不得沙子，尤其是…錢的事兒。”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幾個字，王管事只能尷尬賠笑。
安頓好鏢貨，分配好住處。白小樂和其他幾個趟子手?jǐn)D在一間大通鋪房里。累了一天，大家很快鼾聲四起。白小樂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全是佟湘玉掂著銅錢、柳眉倒豎的樣子，還有溫良恭提到的“送親隊伍”。
機(jī)會！這絕對是天大的機(jī)會！如果能留在洛陽分局，接近這位大小姐，好好表現(xiàn)，幾年后爭取加入她的送親隊伍…七俠鎮(zhèn)就指日可待了！
打定主意，白小樂第二天就開始行動。他干活更加賣力，喂馬刷車格外仔細(xì)，搬貨時也不惜力氣（同時偷偷練習(xí)繃緊肌肉）。他還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眼力見兒”的優(yōu)勢?？吹酵豕苁略谠鹤永飳χ欢央s亂的舊賬冊發(fā)愁，他主動湊上去幫忙整理、謄抄（雖然字寫得歪歪扭扭，但勝在態(tài)度好）；看到廚房的大嬸一個人忙不過來，他就跑過去幫忙洗菜、劈柴（劈柴時還試驗性地繃緊了手臂肌肉，感覺效率好像高了那么一點點？）；看到溫良恭練完槍回來，他立刻遞上干凈的布巾和溫?zé)岬牟杷m然溫良恭更在意他遞東西時有沒有弄臟布巾）。
他的勤快和機(jī)靈很快得到了回報。王管事看他字雖然丑但做事認(rèn)真，偶爾會讓他幫忙跑腿送些不太重要的文件；廚房大嬸看他手腳麻利，常偷偷塞給他個熱乎的肉包子當(dāng)點心；連溫良恭，看他遞布巾遞得殷勤又小心（沒弄臟），偶爾也會隨口指點他幾句走鏢的常識，或者在他被趙鐵柱“錘煉”得齜牙咧嘴時，淡淡地來一句：“繃住下盤，想象自己是塊石頭?！?/p>
白小樂把這些都當(dāng)成“神功”的實踐機(jī)會，練得更起勁了。
這天下午，白小樂被王管事打發(fā)去后院庫房清點一批剛到的、不太值錢的雜貨。他正蹲在地上，一本正經(jīng)地對著清單數(shù)著麻袋里的干蘑菇，耳朵卻豎得老高，捕捉著前院隱約傳來的說話聲——是佟湘玉又來了！好像在跟溫良恭商量什么事情！
白小樂心里像貓抓一樣癢癢。送親隊伍？招人？他太想知道了！他躡手躡腳地溜到通往前院的月亮門邊，借著門廊柱子的掩護(h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
院子里，佟湘玉正背對著他，坐在一張石凳上。溫良恭站在一旁，姿態(tài)恭敬又不失風(fēng)度。
“…爹的意思，是讓我提前物色些可靠的人手，”佟湘玉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精明和籌劃，“畢竟到時候是遠(yuǎn)嫁關(guān)中，路途遙遠(yuǎn)，護(hù)院、丫鬟、仆役、廚子…都得是自己信得過的！鏢局這邊出些得力的鏢師護(hù)院是自然，但其他雜役，我也想從分局這邊挑些機(jī)靈可靠、家世清白的年輕人提前培養(yǎng)著…”
白小樂的心跳瞬間加速！來了！果然是送親隊伍招人！
“大小姐考慮周全?！睖亓脊У穆曇魩е澰S，“確實該未雨綢繆。不知大小姐對人員有何具體要求？屬下也好留意?！?/p>
“嗯…”佟湘玉似乎在思考，“首要的當(dāng)然是忠心可靠！手腳干凈！其次嘛…人要機(jī)靈，眼里有活兒！身體要好，畢竟路途辛苦！最好…最好還能有點特長，比如會趕車的，會點簡單拳腳功夫的，會做飯的，會縫補(bǔ)的…當(dāng)然，工錢好說！我佟湘玉對自己人從不虧待！” 她習(xí)慣性地拍了拍腰間的小荷包，里面?zhèn)鱽磴~錢碰撞的清脆響聲。
白小樂聽得熱血沸騰！忠心可靠（我絕對想跟著去七俠鎮(zhèn)?。?！機(jī)靈（我多會來事兒！）！身體好（我特別抗造?。?！特長？做飯算不算？雖然只會點野路子燒烤…縫補(bǔ)？呃…這個不會…趕車？可以學(xué)?。∪_功夫…雖然只會挨打，但也是功夫的一種吧？
他正激動地盤算著自己符合幾條要求，沒注意腳下踩到了一根枯樹枝。
“咔嚓！”
一聲輕微的脆響！
“誰？！”佟湘玉警覺地回頭，杏眼銳利地掃向月亮門！
白小樂嚇得魂飛魄散！想縮回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溫良恭的目光也如同實質(zhì)般鎖定了他！
“我…我…小人白小樂！”白小樂硬著頭皮，磨磨蹭蹭地從柱子后面挪出來，臉上堆滿了尷尬又討好的笑容，手里還下意識地攥著那本用來清點貨物的破舊賬冊，“小…小人奉王管事之命，在清點庫房貨物…剛…剛點完，想…想去前院找王管事復(fù)命…沒…沒聽見大小姐和溫鏢頭說話…”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佟湘玉上下打量著這個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的少年，柳眉微蹙。溫良恭則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清點貨物？點完了？”佟湘玉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點…點完了！干蘑菇三麻袋，山貨兩箱，都…都對上了！”白小樂趕緊把賬冊遞過去，手有點抖。
佟湘玉沒接賬冊，目光落在白小樂因為緊張而捏得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上，又掃過他臉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氣和努力掩飾的慌亂。她忽然伸出手，快如閃電！
白小樂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覺得耳朵一痛！
“哎喲！”他痛呼出聲。
佟湘玉已經(jīng)揪住了他一只耳朵，力道不大，但足夠讓他踮起腳尖，姿勢狼狽。
“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學(xué)人聽墻根兒？”佟湘玉揪著他的耳朵，杏眼圓睜，帶著點嬌嗔的怒意，“說！都聽到什么了？！”
“沒…沒聽到！真沒聽到！大小姐饒命！”白小樂疼得齜牙咧嘴，連連求饒，心里叫苦不迭。這大小姐的手勁兒…怎么也這么大??！難道龍門鏢局盛產(chǎn)怪力女？
“哼！油嘴滑舌！”佟湘玉又?jǐn)Q了一下才松開手，看著白小樂捂著耳朵跳腳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剛才那點薄怒煙消云散，“行了！瞧你那點出息！這次就算了！下次再敢偷聽…”她做了個擰耳朵的手勢，威脅意味十足。
“不敢了！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白小樂揉著發(fā)紅的耳朵，點頭如搗蒜。
佟湘玉擺擺手，像趕蒼蠅：“去去去！忙你的去！別在這兒礙眼！”
白小樂如蒙大赦，抱著賬冊，一溜煙跑回了后院庫房，心臟還在砰砰狂跳。雖然被揪了耳朵，但…好像因禍得福？至少大小姐記住他這張臉（和耳朵）了？
他靠在冰冷的庫房門上，揉著發(fā)燙的耳朵，回想著剛才聽到的話，眼神卻越來越亮。
忠心可靠！機(jī)靈！身體好！有特長！工錢好說！
佟湘玉的聲音和腰間銅錢清脆的碰撞聲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白小樂摸了摸懷里那個依舊油膩膩的油紙包，又摸了摸還在隱隱作痛的耳朵，臉上露出了一個混合著疼痛和巨大希望的、有點扭曲的笑容。
留在龍門鏢局！留在洛陽分局！靠近佟湘玉！練好“烏龜殼”和“王八喘氣”！爭取進(jìn)入送親隊伍！去關(guān)中！去七俠鎮(zhèn)！找到哥！
這個目標(biāo)，從未如此清晰而堅定。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幾年后，自己穿著體面的衣服（或許還是靛青色？），跟在佟大小姐華麗的送親隊伍里，穿過繁華的街道，一步步走向那個叫做“七俠鎮(zhèn)”的地方，走向那個失散多年的身影。
為了這個目標(biāo)，當(dāng)沙包，挨揪耳朵，算什么？他白小樂，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