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地知道,這等于打碎了馬皇后的幻想。
可比起讓她陷在痛苦里,他寧愿親手撕破這份念想。
“但我就是覺得像!你說那胎記位置一模一樣,連大小都差不多!我覺得,徹兒長大后就該是這樣子!”馬皇后眼里含著淚,語氣里帶著懇求。
很多年過去,她表面上好像走出來了。
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又怎會輕易抹去?
其實,她從未真正走出過。
“妹子……咱先前查過這小子,他爹是個千戶,大哥是百戶,他是有家有姓的人。”朱元璋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將她抱住。
是他,親手摧毀了那份幻想。
他不是不知道哄她開心的辦法,但他更清楚,假的就是假的,早晚會有破綻。
張徹的身份咱早查了個底朝天,再怎么相似,也不可能真是徹兒。
夢,終究被她的重八哥親手打碎了。
淚水止不住地從馬皇后眼角滑落。
“重八,我還以為是在做夢!要是真的是夢該多好啊!重八!”
哪怕朱元璋一再否定,但張徹的模樣早已與朱徹的身影在她心底合二為一。
“我就覺得徹兒長大后就該長這樣,重八!”
“重八,我忘不了徹兒!”
聲音很輕,卻透著深深的哀傷。
“別想了妹子,你現(xiàn)在身子好多了。這孩子救了你和標(biāo)兒,醫(yī)術(shù)確實不一般,咱也沒想到竟有這樣的巧合。”朱元璋一邊安撫,一邊輕拍她的背。
“也算是緣分吧。等你好些了,咱一定重重賞他?!?/p>
“你要是喜歡,以后也可以常讓他進(jìn)宮陪你……”老朱低聲補(bǔ)充了一句。
馬皇后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頭。
“重八!我想聽他喊我一聲娘親!”她小心翼翼地試探。
“妹子,你這是糊涂了,他不是徹兒,只是巧合罷了。”朱元璋皺起眉頭。
“可我就覺得是!他都叫你爹了,難道這不是緣分?讓我聽聽又如何?”
“你就讓我心里有個念想吧……”
飲鴆止渴。
這一刻,馬皇后突然懂了這個詞背后的深意。
明明知道不是,卻還想聽那一聲“娘親”。
聽得越多,心里就越發(fā)放不下,越陷越深!
但對馬皇后來說,這事她認(rèn)定了!
“好好好,妹子,你說啥都行!”聽馬皇后這般言語,朱元璋的臉色也軟了下來。
再說,憑空多出一個兒子,這種事對老朱來說,其實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要知道,當(dāng)年朱元璋收的義子足有數(shù)百人,認(rèn)兒子這種事情他早已駕輕就熟!
雖說后來朱元璋稱帝之后,這些義子都被要求改回原姓,不能再口稱父親,但如今重操舊業(yè),也并無不妥!
再者,馬皇后如今身體欠佳,正臥病在床,單憑這一點,朱元璋就不會違逆她的意思!
更何況張徹這小子醫(yī)術(shù)了得,還有制鹽之法,眼光也毒辣,看事情一針見血。
對朱元璋而言,順了馬皇后的心意,日后照拂一二,也并無不可!
“妹子,你好好休息,一切都依你,別再胡思亂想了!”朱元璋輕輕拍了拍馬皇后的背。
馬皇后點頭,這才緩緩靠在床榻上。
沒多久,馬皇后便沉沉睡去。
朱元璋站在床邊思索片刻,覺得這事還得跟標(biāo)兒和張徹交代幾句。
無論如何,在馬皇后養(yǎng)病的這段日子,盡量讓她安心才是上策!
……
“你看,許多事情,若能跳開表象,深入去看本質(zhì),往往能看到不一樣的世界?!?/p>
“比如,一個城門的人流量,就能大致推斷這座城的人口多少?!?/p>
“比如,城中垃圾的數(shù)量與種類,也能看出百姓的生活水準(zhǔn)?!?/p>
“再比如,一次物價的波動,背后也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p>
“天下之大,天子耳目終究有限,那些偏遠(yuǎn)之地,一個奏折上的措辭,便可遮掩真相。但這些微小的數(shù)據(jù),卻很難造假?!睆垙匾贿厯u頭一邊笑著說道。
“奏折上寫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安居樂業(yè),可糧價為何居高不下?為何人流量驟減,為何百姓紛紛殺狗食肉?”張徹語氣不急不緩,眼中帶著笑意。
“我給這個方法取了個名字,叫‘大數(shù)據(jù)收集法’。唯有從這些瑣碎之處入手,才能真正看清實情,而不是只聽他人怎么說。”張徹笑瞇瞇地繼續(xù)說道。
一旁的朱標(biāo)皺眉沉思,似是還沒完全領(lǐng)會其中深意。
可站在門口的朱元璋,卻已聽得怔住。
與朱標(biāo)不同,朱元璋已做皇帝多年,自然深有體會。
首先是情報收集這一塊。
皇帝處理政事,大多依賴各地呈上來的奏折。
可若這些奏折本身有假呢?
正如張徹所說,天高皇帝遠(yuǎn),總有人上下其手,瞞天過海。
為防此事,朱元璋才設(shè)立錦衣衛(wèi)。
各地也都安插了眼線與密探。
錦衣衛(wèi)隊伍若喪失了銳氣,該如何應(yīng)對?會不會與地方官員串通一氣,掩蓋真相?
地方官吏是否也會搞些表面文章來應(yīng)付錦衣衛(wèi)的檢查?
一旦錦衣衛(wèi)出動,立刻驅(qū)散乞丐流民,清掃街巷,此類情形早已司空見慣!
貪腐的問題,靠殺戮是解決不了的!
即使朱元璋雷霆手段,貪官污吏依然層出不窮!
這種煩惱他從未擺脫過!
怎樣才能真正了解國家的真實情況,如何才能避免被蒙蔽?
所謂天子,
不過是身處重重迷霧中,卻必須做出正確決斷的角色罷了!
如果人人都講實話,那天子這個位置誰都能勝任!
正是因為有人欺上瞞下,才讓政令難以推行!
天子若英明果斷,這群人便收斂幾分;
天子若昏庸無能,他們便肆無忌憚!
縱觀千年歷史,無一例外!
過去老朱只能不斷派出錦衣衛(wèi),加強(qiáng)耳目刺探情報!
如今,他似乎找到了一條全新的路徑!
“大數(shù)據(jù)?”
雖然不明白這詞究竟意味著什么,也是頭一次聽聞!
但老朱立刻意識到這種方式的精妙之處!
正如張徹所言,在一堆細(xì)碎數(shù)據(jù)里造假,不僅難如登天,還極易被識破!
這些數(shù)據(jù)到底能不能真實反映問題,尚不可知。
但對于皇帝來說,只要心中清楚哪里存在疑點,就已經(jīng)足夠!
皇帝最怕的,并不是天下皆是隱患!
而是人人嘴上說太平無事,實際上處處暗藏危機(jī)!
不知道有沒有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
只是,老朱眼中閃過一絲疑慮!
“這可是帝王心術(shù)!那小子是從哪學(xué)來的?”
朱標(biāo)再次陷入沉思。
今日與張徹相處一日,從他口中得知的內(nèi)容,足夠自己思索許久。
可有一點,朱標(biāo)始終不解。
自己身為大明儲君,自幼隨侍父皇左右,見識不謂不廣。
然而比起張徹,他的思維深度和處理事務(wù)的方式,遠(yuǎn)遠(yuǎn)不及對方。
洞察入微、思慮周全、理論結(jié)合實際,樣樣都令人嘆服。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
我看不懂,但我深受震撼!
此刻的朱標(biāo),正是這種狀態(tài)。
“你平時做這些瑣事的時候,都會考慮這么多嗎?”朱標(biāo)忍不住問。
“你和咱爹常年不在家,我又沒什么正經(jīng)事,閑得無聊,就隨便琢磨琢磨?!睆垙匾贿叾⒅伬锕距矫芭莸臒釡?,一邊輕描淡寫地答道。
朱標(biāo)怔了一下。
“蛋疼”竟還能這樣用?閑著也能疼成這樣?
張徹蓋好鍋蓋,轉(zhuǎn)過頭來,正撞見朱標(biāo)一臉糾結(jié)的表情。
心里一陣好笑。
“你別忘了,咱爹不過是個千戶,你也只是個小小的百戶,這些煩心事,真不用想那么多。喏,給你,眼前的事才是最重要的?!?/p>
張徹一邊說話,一邊把一本書塞進(jìn)朱標(biāo)懷里。
“《北平生活調(diào)查指南》?這是什么東西?”朱標(biāo)低頭看了看封面,一臉疑惑。
“咱們不是早就說好,要抓住機(jī)會建功立業(yè)嗎?四皇子的封地在北平,我猜他將來很可能會把都城遷到那里。我們先了解一下,也好早做準(zhǔn)備?!睆垙匦χ忉?。
這話一出,朱標(biāo)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張徹也沒在意他的反應(yīng),該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他也懶得再多解釋。
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將來能過上不用奔波操勞、安穩(wěn)享福的日子。
眼下來看,老天對他還算不錯。
父親和兄長從軍多年,好在平安回了家。
憑他們的身份和本事,想要飛黃騰達(dá)恐怕不容易。
但自己不一樣啊。
張徹沒多大的野心,只想利用自己知道的歷史,幫父兄順利站穩(wěn)腳跟。
他們?nèi)プ龉伲约涸诩易鰝€清閑的少爺,那日子簡直太讓人向往了。
正當(dāng)張徹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時,朱元璋大步走了進(jìn)來。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盯著張徹看了好一會兒。
還真有點像!
過了好一陣子,朱元璋輕輕搖頭,嘆了口氣。
張徹去世的時候才兩歲。
那么小的孩子,臉型還沒長開,又怎么能看得出以后的模樣?
他知道,這只是自己心里的一種寄托罷了。
張徹看到老爹一進(jìn)門就沉默不語,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心里直犯嘀咕。
“爹,你這是干嘛?”他忍不住問。
朱元璋到底是開國皇帝,很快便調(diào)整好了情緒,恢復(fù)了平靜。
“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彼f。
“一家人說什么幫忙不幫忙的,有事你就直接說吧?!睆垙厮斓鼗貞?yīng)。
朱元璋沉吟了一下,才緩緩開口。
“是這樣的,你小娘以前有個孩子,如果活到現(xiàn)在,年紀(jì)也跟你差不多。這些年她一直惦記著那個孩子,今天看到你,就覺得你和她記憶中的孩子很像……”
“原來是這事?。俊睆垙孛靼琢?。
“爹,不是我說你,你們既然已經(jīng)成親了,我作為你的兒子,不就是小娘的孩子嗎?這事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彼跣踹哆兜卣f著。
朱元璋胡子都翹了起來,瞪了他一眼,道:“你這是在教我做事?”
張徹撇了撇嘴,老爹雖然樣子嚇人,但臉上并沒有真正的怒意。
估計是今天看病的時候,被自己支使得太狠了,現(xiàn)在想找個機(jī)會找回點場子。
當(dāng)?shù)穆?,能理解?/p>
屋子中,馬皇后躺在床上,神色凄涼。
有些事不能多想,越想越容易陷進(jìn)回憶里。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平靜地面對徹兒的事。
但當(dāng)今日看見張徹手腕上的胎記,她內(nèi)心瞬間崩塌。
“倘若這個孩子,真是我親生的該有多好?”
朱元璋離去后,這樣的念頭一直在馬皇后的腦海里盤旋不去。
大病初愈,身體在自然反應(yīng)下理應(yīng)感到饑餓。
可現(xiàn)在的她,卻像回到十幾年前,徹兒剛走失時那段茶飯不思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