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張常侍吩咐……藥,重新熬好了。讓奴婢……伺候陛下……安寢。”
平板無波的聲音從殿門陰影處傳來,像冰冷的鐵片刮過青石。那端藥的小宦官垂著頭,身形隱在門框的暗影里,看不清面目,只有手中那碗熱氣騰騰、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深褐色藥汁,在昏黃的光線下格外刺眼。
伺候安寢?劉宏心底冷笑,寒氣直透骨髓。這哪里是藥,分明是閻王的催命帖!張讓去而復(fù)返,殺意未消,這第三碗藥,恐怕比前兩碗更加“精心”調(diào)制!他毫不懷疑,若自己再“失手”打翻,或者表現(xiàn)出絲毫抗拒,門外那陰影里的閹奴,絕對會立刻撲上來,用最粗暴的手段完成主子的命令!
絕境!
劉宏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的幼獸。他右手緊握著那片冰冷的木牘,硌得掌心生疼,左手則下意識地揪緊了剛換上的干凈寢衣前襟。冷汗再次滲出額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喉嚨。怎么辦?喝,是飲鴆止渴!不喝,立刻就是雷霆手段!他這具十二歲的孱弱身體,如何抵擋?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釘在了錦被上那抹微不可察的暗紅血痕上!那宮女小月用生命留下的印記!它所在的位置……就在他最初發(fā)現(xiàn)木牘的墻角陰影上方,不過咫尺之遙!
血跡……璇璣文……那個刻在太極圖邊緣、微小到極致的“璇”字!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破天際的閃電,驟然劈入劉宏混亂的腦海!
賭!只能賭一把!
賭這血跡并非偶然!賭小月用命留下的這個印記,與木牘上的“璇”字有關(guān)!賭這璇璣文的破譯關(guān)鍵,就在這血跡所指的位置!這是他唯一能利用的、可能來自暗處盟友的線索!
沒有時間猶豫了!
劉宏猛地吸了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恐懼和惡心。他像是被那碗藥的味道熏得受不了,又像是孩童的任性脾氣再次發(fā)作,猛地將臉扭向龍榻內(nèi)側(cè),背對著門口陰影處的小宦官,同時用帶著哭腔、無比厭煩的尖利聲音嚷道:
“滾開!離朕遠(yuǎn)點(diǎn)!難聞死了!” 他一邊叫嚷,一邊身體往里縮,右手卻借著轉(zhuǎn)身的動作,極其隱蔽地、迅疾地探向錦被上那抹暗紅色的血痕!
指尖觸碰到那片微小的、已經(jīng)半凝固的暗紅色印記,帶著一絲微涼的粘膩感。
就是現(xiàn)在!
劉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精神前所未有的凝聚!他攥著木牘的右手,借著身體扭動和錦被的掩護(hù),飛快地將木牘光滑的正面(刻滿璇璣文的那一面)湊近自己,同時,沾著那抹暗紅血跡的左手食指,毫不猶豫地、精準(zhǔn)地點(diǎn)在了木牘右下角,那個刻著太極雙魚印記、以及其邊緣微不可查的“璇”字的位置!
鮮血的微涼觸感,瞬間沾染在冰冷的木牘和那個微小的古篆“璇”字上!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劉宏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和木牘接觸的那一點(diǎn)上!心跳聲如同擂鼓,在死寂的寢殿里震耳欲聾!
沒有光!沒有異響!木牘依舊是那片冰冷的深褐色,上面的璇璣文依舊如同天書般密密麻麻,毫無變化!
失敗了?!
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瞬間噬咬住劉宏的心臟!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完了!最后的希望破滅!門外那碗催命的藥……
就在他心神劇震,幾乎要放棄抵抗的剎那——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奇異嗡鳴,毫無征兆地在劉宏的腦海中響起!
緊接著,他緊盯著木牘的視線驟然扭曲、變幻!眼前那片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繚亂的陰刻文字,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間蕩漾起奇異的漣漪!那些原本雜亂無章、如同群蟻排衙的微小筆畫,在沾染了血跡的“璇”字位置為中心,開始以一種難以理解的規(guī)律飛速重組、排列、凸顯!
無數(shù)細(xì)小到極致的筆畫在移動、連接、湮滅、再生!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正在以那點(diǎn)血跡為鑰匙,瘋狂地?fù)軇又^文的密碼鎖!
劇痛!難以言喻的劇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了劉宏的太陽穴!仿佛有海量的信息被強(qiáng)行灌入他脆弱的大腦,要將其撐爆!他悶哼一聲,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攥著木牘的手青筋暴起!
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和痛苦反應(yīng),落在門口陰影里那個端藥的小宦官眼中,卻成了小皇帝因極度抗拒喝藥而引發(fā)的“驚嚇”和“抽搐”!
“陛下?” 那小宦官平板的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波動,似乎是驚疑,又似乎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他端著藥碗,向前踏了一步,從門口的陰影里走了出來。
光線照亮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極其普通、甚至有些木訥的年輕宦官的臉,約莫十七八歲,臉色蒼白,眉眼低垂,毫無特色,屬于丟在宦官堆里瞬間就會被淹沒的那種。但劉宏在劇痛和視線模糊的間隙,用盡力氣瞥過去時,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對方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太平靜了!平靜得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死水!沒有尋常小宦官面對天子的敬畏惶恐,也沒有張讓那種外露的陰鷙狠毒,只有一種近乎空洞的、冰冷的專注!正死死地鎖定在自己因“痛苦”而蜷縮顫抖的身體上!
這絕不是普通的宦官!劉宏的心瞬間沉入冰窟!這人是死士!是曹節(jié)、張讓豢養(yǎng)的、專門處理“臟活”的冰冷工具!自己剛才的“異?!狈磻?yīng),恐怕已經(jīng)徹底觸動了對方的殺機(jī)!他端著那碗藥走過來,絕不僅僅是為了“伺候安寢”!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近在咫尺!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劉宏的咽喉!
然而,就在這生死一線的絕境之中,腦海深處那撕裂般的劇痛和璇璣文瘋狂重組帶來的信息洪流,也達(dá)到了一個頂點(diǎn)!
嗡鳴聲戛然而止!
劉宏眼前瘋狂變幻的重影瞬間定格!
木牘光滑的表面上,那些原本雜亂無章、密如繁星的天書文字,此刻竟已徹底改變!在沾染血跡的“璇”字位置周圍,形成了一個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的獨(dú)立區(qū)域!那個區(qū)域內(nèi)的文字筆畫不再混亂,而是以一種奇特的幾何結(jié)構(gòu)排列組合,構(gòu)成了一個……字!
一個劉宏瞬間就能辨認(rèn)的古篆字!
“啞”!
啞?啞巴?!
這個字如同冰冷的子彈,瞬間擊穿了劉宏混亂的意識!劇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短暫的空茫和徹骨的寒意。
啞?什么意思?指代誰?是破譯出的信息?還是……指向門外那個步步逼近、眼神空洞的死士宦官?!
就在劉宏因這突如其來的“啞”字而心神劇震、思維出現(xiàn)剎那空白的瞬間,那個端著藥碗、眼神空洞的死士宦官,已經(jīng)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逼近了龍榻!不足五步!
他端著藥碗的手穩(wěn)如磐石,另一只空著的手,卻極其自然地垂在身側(cè),五指微微彎曲,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咨?!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殺意,如同實(shí)質(zhì)的寒流,瞬間籠罩了整個龍榻!
來不及了!
劉宏瞳孔驟縮!對方的速度和決斷遠(yuǎn)超他的預(yù)估!那碗藥,或者那只蓄勢待發(fā)的手,下一秒就會落到自己身上!任何偽裝、哭嚎、拖延……在這樣純粹的殺人機(jī)器面前,都毫無意義!
千鈞一發(fā)!
劉宏所有的求生本能和剛剛被劇痛刺激得異常敏銳的神經(jīng),在死亡的巨大壓力下瞬間爆發(fā)!他根本來不及思考那個“啞”字的含義,也來不及去管木牘!他猛地將緊握著木牘的右手連同那片冰冷的木牘一起,狠狠塞進(jìn)了自己口中!
動作快如閃電!同時身體借著向內(nèi)側(cè)翻滾躲避的勢頭,用寬大的寢衣袖口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嗚——!” 一聲極度痛苦、仿佛被滾燙烙鐵灼燒喉嚨的慘烈嗚咽,從他死死捂住的袖口下爆發(fā)出來!他的身體如同被扔進(jìn)油鍋的活蝦,在龍榻上劇烈地、扭曲地翻滾、彈動!雙腿瘋狂地踢蹬著錦被和床褥,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這突如其來的、慘烈到極致的“痛苦”反應(yīng),其劇烈程度遠(yuǎn)超之前任何一次哭嚎和抗拒!仿佛他吞下的不是木牘,而是一塊燒紅的炭!
那已經(jīng)逼近榻邊、眼神空洞的死士宦官,腳步猛地一頓!他空洞死寂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波動——一絲驚疑和錯愕!他顯然沒料到小皇帝會做出如此自殘般的瘋狂舉動!吞東西?吞了什么?那痛苦翻滾的姿態(tài),完全不似作偽!
就在他腳步一頓、心神被這意外變故所懾的這電光石火的剎那!
“哐啷——!”
一聲巨大的、仿佛重物狠狠砸在殿門上的爆響,毫無征兆地從寢殿門口傳來!力道之大,震得沉重的雕花木門都劇烈晃動了一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緊接著,是一個尖利、惶急、帶著哭腔的少年嗓音在殿門外響起,聲音因?yàn)闃O度的恐懼而變調(diào)走音:
“張……張常侍!不好了!西苑走水了!火……火勢好大!王常侍讓您……讓您速速帶人去救火!再晚……再晚就燒到……燒到豹房了!” 聲音里充滿了真實(shí)的驚惶,顯然被突如其來的火災(zāi)嚇破了膽。
西苑走水?!豹房?!
這兩個關(guān)鍵詞如同驚雷,狠狠劈在殿內(nèi)那個死士宦官的心頭!他空洞的眼神瞬間被巨大的驚駭填滿!豹房!那可是干爹王甫(曹節(jié)心腹,權(quán)勢僅在曹節(jié)之下)最心愛的、耗費(fèi)巨資修建的享樂之所!里面豢養(yǎng)著無數(shù)珍禽異獸和搜刮來的奇珍異寶!若是被大火波及……王甫震怒之下,他們這些負(fù)責(zé)看守西苑的人,全都得死!
職責(zé)!對主子的恐懼!瞬間壓倒了眼前這個“發(fā)瘋”小皇帝帶來的意外!那死士宦官眼中殺機(jī)瞬間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他甚至來不及再看龍榻上翻滾嗚咽的劉宏一眼,猛地轉(zhuǎn)身,端著那碗藥就像端著燙手山芋,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朝著殿門沖去!
“怎么回事?!” 他沖出門外,厲聲喝問,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驚惶。
“火……火好大!從……從獸欄那邊燒起來的!煙都……都沖上天了!” 門外報(bào)信的小宦官哭喊著,聲音迅速遠(yuǎn)去,顯然那死士宦官已經(jīng)跟著他狂奔而去。
殿門洞開,一股帶著淡淡煙火氣和深秋涼意的風(fēng)猛地灌入寢殿。
死寂重新降臨。只有龍榻上,劉宏那壓抑到極致、痛苦扭曲的翻滾和嗚咽聲還在持續(xù)。
他死死捂著嘴,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在錦被中劇烈地顫抖著??谥校菈K冰冷堅(jiān)硬的木牘棱角,深深硌在柔軟的口腔壁和舌根上,帶來強(qiáng)烈的異物感和嘔吐欲。更可怕的是,木牘邊緣極其銳利,剛才強(qiáng)行塞入的動作又太過粗暴,口腔內(nèi)側(cè)的軟肉似乎被劃破了,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木牘本身那股陳舊的木質(zhì)與墨香氣息,充斥了整個口腔和鼻腔,嗆得他幾乎窒息。
“嗚……嘔……”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側(cè)過身,劇烈的干嘔起來,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但他依舊死死捂著嘴,不敢讓木牘吐出來,更不敢發(fā)出太大的聲音。誰知道外面是不是還有耳目?
過了好一會兒,劇烈的嘔吐感才稍稍平息。劉宏渾身脫力地癱在龍榻上,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口腔里火辣辣的疼痛和濃重的血腥味。冷汗早已將寢衣濕透,緊貼在冰冷的皮膚上。
劫后余生!
他緩緩地、極其小心地松開捂著嘴的手。口腔里一片狼藉,血腥味濃重。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極其艱難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將口中那塊沾滿了唾液和鮮血的木牘摳了出來。
木牘入手,依舊冰冷,但上面沾染的鮮紅血跡和唾液,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和……詭異。
劉宏喘息著,顧不得口腔的疼痛,第一時間將木牘湊到眼前,目光死死鎖定在右下角那個太極雙魚印記和“璇”字的位置。
之前那個由璇璣文重組而成的“啞”字,已經(jīng)消失了!木牘表面又恢復(fù)成最初那密密麻麻、如同天書般的混亂狀態(tài)。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重組和劇痛,只是一場幻覺。
但劉宏知道,那不是幻覺!那個“啞”字,是真實(shí)的!是璇璣文在被小月鮮血激活后,向他傳遞的第一個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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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洞開的殿門,射向剛才那個死士宦官消失的方向!
那個眼神空洞、如同殺人機(jī)器般的宦官!他沖出去時,劉宏看得分明,那宦官從始至終,沒有發(fā)出過一絲聲音!連呼吸都輕得如同不存在!只有眼神和動作,冰冷、精準(zhǔn)、致命!
一個……啞巴!一個被特意挑選出來、執(zhí)行滅口任務(wù)的啞奴!
冷汗,再次沿著劉宏的脊背滑落。曹節(jié)、張讓……為了控制他,為了不留后患,竟然動用了如此隱秘、如此狠辣的死士!若非西苑那場“及時”的大火……他此刻恐怕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
西苑大火……真的是巧合嗎?
劉宏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想到了那個在殿門外報(bào)信、聲音惶急走調(diào)的小宦官!那聲音……似乎……有些耳熟?在哪里聽過?
他猛地低頭,目光再次落在掌心那片沾著血污的木牘上。冰涼的觸感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
璇璣文……“啞”字之后呢?木牘上是否還隱藏著更多的信息?那個不惜以生命為代價留下線索的宮女小月,她背后的組織,是否就是這場“及時火”的操控者?他們想通過這木牘,傳遞什么?又想讓他做什么?
還有……這木牘本身!
劉宏的指尖無意識地?fù)徇^木牘邊緣,那里沾著他口腔內(nèi)壁被劃破流出的鮮血。突然,他的動作僵住了!
他的指尖,在木牘靠近斷裂邊緣(當(dāng)初從暗格里抽出時就有些微破損)的一處不起眼的角落,摸到了一道極其細(xì)微、之前從未注意到的……裂痕!
不是表面的刻痕!是木牘材質(zhì)本身的、一道細(xì)如發(fā)絲的裂紋!
他立刻將木牘湊到眼前,借著殿門透入的稍亮光線,凝神細(xì)看。
果然!在那道細(xì)微的裂紋深處,似乎……隱隱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與深褐色木質(zhì)截然不同的……暗金色光澤?!
這木牘……難道內(nèi)有夾層?!
劉宏的呼吸驟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