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藍色的淬毒匕首,靜靜躺在明黃錦被的血污與穢物之間,刃鋒倒映著窗外滲入的慘淡天光,甜腥的死亡氣息絲絲縷縷,纏繞在劉宏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里。
他癱在龍榻上,像被拆散了骨頭的木偶,每一次喘息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谇焕锉荒緺├饨欠磸蛣澠频膫诨鹄崩钡責?,血腥味混合著胃液的酸腐,在喉頭翻涌。冷汗浸透了新?lián)Q的寢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帶走僅存的熱量。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沉重的鉛塊,拖拽著他的意識向黑暗沉淪。
不能睡!絕不能睡!
歷史教授的靈魂在瀕臨崩潰的軀殼深處嘶吼。啞奴雖退,危機未解!張讓、曹節(jié)就像盤踞在暗處的毒蛛,隨時會吐出更致命的絲線。而這片……這片承載著璇璣秘文與金箔圖譜的木牘……
劉宏布滿血絲的眼珠艱難地轉(zhuǎn)動,目光死死釘在污穢錦被中那片深褐色的木牘上。它沾滿了血污、唾液和嘔吐物的殘渣,邊緣那道細小的裂縫里,暗金色的光澤如同深淵中垂死掙扎的星火,微弱卻倔強地閃爍。
匠作監(jiān)……樞機圖……
那驚鴻一瞥的精妙機械結(jié)構(gòu),那超越時代的力學美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求生的本能之上。那是力量!是撬動這死局的唯一支點!小月用命留下的線索,西苑那場“及時火”,窗外那恐怖的獸吼……這一切的背后,必然指向匠作監(jiān)!
他掙扎著,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顫抖著伸出傷痕累累的右手。指尖觸碰到木牘冰冷粗糙的表面,粘膩的血污觸感讓他胃里又是一陣翻攪。但他咬緊牙關,將木牘連同那根纖細的銀簽,一起緊緊攥在手中!仿佛握著通往生門的鑰匙。
目光掃過木牘邊緣那道新鮮的刻痕——西北方向的箭頭,下方是鋒芒畢露的“戌時三刻”!
戌時三刻!距離現(xiàn)在……還有多久?劉宏的心猛地揪緊。他必須去!這是暗處之人用命換來的指引!是破局唯一的生機!可怎么去?他現(xiàn)在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門外必然還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這“受驚過度”、“奄奄一息”的小皇帝!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際,殿門方向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刻意壓低的驚呼和議論。
“……天爺!西苑的火總算壓住了!可豹房……豹房算是毀了!”
“可不是!聽說王常侍最心愛的那頭玉爪白豹……瘋了!掙脫了鐵鏈,咬死了三個馴獸奴,還差點沖進內(nèi)苑!最后還是被亂箭射成了刺猬!”
“嘖嘖,真邪門!好端端的怎么就炸了膛?還偏偏引燃了獸欄……”
“噓!噤聲!嫌命長嗎?干爹(張讓)正在氣頭上,王常侍那邊更是……哎,少說為妙!趕緊的,去個人瞧瞧陛下,可別再出什么幺蛾子……”
腳步聲停在殿門外,似乎有人探頭朝里面張望。
劉宏渾身一凜!他猛地閉上眼睛,身體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牽引,再次劇烈地、痛苦地抽搐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仿佛垂死掙扎般的嗚咽,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帶著血絲的白沫,整個人蜷縮在污穢的錦被里,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那模樣,比方才更加凄慘,更加“命不久矣”。
“哎喲!陛下!陛下您這是怎么了?!” 一個尖細惶恐的聲音響起,是之前那個被張讓呵斥的小宦官,他顯然被龍榻上的慘狀嚇到了,不敢進來,只在門口探著頭驚呼。
“快!快去稟報張常侍!說陛下……陛下嘔血抽搐,看著……看著怕是不好了!” 另一個聲音帶著哭腔,顯然也被劉宏逼真的“垂死”表演唬住了。
腳步聲再次慌亂地遠去。
成了!劉宏心中稍定,抽搐的幅度稍稍減弱,但依舊保持著痛苦不堪的姿態(tài)。他需要時間!需要這“垂死”的假象為他爭取寶貴的喘息和準備之機!
他一邊繼續(xù)發(fā)出壓抑痛苦的呻吟,一邊借著錦被的掩護,將緊攥著木牘和銀簽的右手,極其緩慢地移動到嘴邊。他強忍著口腔撕裂的劇痛,用牙齒咬住銀簽那纖細的末端,如同最精密的工匠,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著角度,將銀簽那銳利無比的尖端,再次探入木牘邊緣那道細微的裂縫之中!
這一次,目標明確——他要徹底撬開這道裂縫,取出里面那片暗藏乾坤的金箔圖譜!
劇痛讓他的額頭青筋暴跳,冷汗如瀑。每一次銀簽在裂縫邊緣的細微撬動,都牽扯著口腔的傷口,帶來鉆心的痛楚。但他眼神銳利如鷹,精神前所未有的凝聚。殿外隱隱傳來的喧囂和混亂,遠處西苑方向的嘈雜人聲,都成了他行動最好的掩護。
時間在劇痛和專注中緩慢流逝。
“咔…咔…”
細微的、如同枯枝斷裂的聲音在錦被下響起。在劉宏堅韌到極致的意志操控下,那片米粒大小的木質(zhì)碎片被小心翼翼地撬起、擴大。裂縫被艱難地撐開到足以容納銀簽尖端的寬度。
他屏住呼吸,右眼死死貼在裂縫上方!昏黃的光線艱難滲入,照亮了夾層內(nèi)部。
那片暗金色的薄箔!長方形的輪廓清晰可見!緊貼在木牘內(nèi)壁之上!光滑如鏡的表面,密密麻麻的刻線如同最精密的電路板,勾勒出齒輪咬合、連桿聯(lián)動、簧片蓄力的玄奧圖景!雖然視角受限,只能看到局部,但那超越時代的機械美感,那充滿力量的幾何結(jié)構(gòu),足以震撼靈魂!
他的目光如同最貪婪的掃描儀,瘋狂地捕捉著每一道線條的走向,每一個構(gòu)件的輪廓!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zhuǎn),強行記憶、拼湊!樞……機……監(jiān)!這三個字如同烙印,刻在他的意識深處!
快了!再給他一點時間!
然而,就在他全神貫注、試圖將金箔一角更完整地映入腦海之時——
“吱呀——”
殿門被猛地推開!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煙火焦糊味和血腥氣的風猛地灌入!
劉宏的心臟驟然停跳!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將木牘和銀簽死死攥回掌心,整個人蜷縮得更緊,痛苦抽搐的幅度瞬間加大,喉嚨里發(fā)出更加凄厲的嗚咽!
“廢物!一群沒用的東西!連個人都看不好!”
一個陰冷刺骨、飽含狂怒的尖利嗓音在殿門口炸響!如同冰錐刮過所有人的耳膜!
張讓!
他回來了!身上的紫色常服沾染著明顯的煙灰和幾點深褐色的污跡(不知是泥還是血),發(fā)髻有些散亂,臉色鐵青,眼神里燃燒著壓抑不住的暴戾火焰,如同剛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惡鬼!西苑大火和豹房慘劇帶來的滔天怒火,此刻急需一個發(fā)泄的出口!而龍榻上這個“垂死”的小皇帝,無疑是最好的靶子!
他幾步就跨到龍榻前,粗暴地一把掀開帳幔!濃烈的血腥、穢物和藥味混雜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厭惡地皺緊了眉頭。他那雙淬了毒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銳利而冰冷地掃過龍榻上蜷縮抽搐、口鼻溢血的劉宏,掃過錦被上那攤刺目的污穢,最終……落在了那片污穢之中,那柄閃爍著幽藍寒芒的淬毒匕首上!
張讓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起來!一股比西苑大火更熾烈的暴怒瞬間沖垮了他僅存的理智!
匕首!淬毒的匕首!出現(xiàn)在皇帝的龍榻上!就在這“垂死”的小皇帝身邊!這意味著什么?!
“好……好得很!” 張讓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殺意,“看來……有人是嫌陛下……活得太久了?!”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猛地刺向門口那幾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跪伏在地瑟瑟發(fā)抖的小宦官和宮女!那眼神,分明已經(jīng)將他們當成了謀害皇帝的兇手同黨!
“干……干爹饒命!不關奴婢的事??!” “奴婢們進來時……陛下……陛下就已經(jīng)這樣了!這匕首……奴婢們也不知道從何而來!” 求饒聲和哭喊聲瞬間響成一片,充滿了絕望。
“不知道?!” 張讓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幾乎要刺破耳膜,“廢物!一群廢物!連陛下的寢殿都守不住,讓這等兇器近身!要你們何用?!來人!”
“在!” 殿外陰影里,立刻傳來幾聲低沉而兇悍的應和。顯然,張讓并非孤身前來,他帶來了親信的打手!
“把……” 張讓的手指如同索命的判官筆,狠狠點向那幾個抖成一團的宮人,就要下達格殺令!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呃……嗬……” 龍榻上,蜷縮在污穢中的劉宏,仿佛被張讓的暴怒嘶吼所刺激,身體猛地一陣劇烈的痙攣!他痛苦地翻過身,一口混雜著暗紅血塊和粘稠胃液的污物再次狂噴而出,不偏不倚,正好濺了站在榻邊、猝不及防的張讓一腳!
濃烈的酸腐惡臭瞬間彌漫!
“??!” 張讓猝不及防,被濺了一靴子的污穢,頓時發(fā)出一聲又驚又怒的尖叫!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向后跳開一步,低頭看著自己華貴靴子上那攤惡心的污物,臉色瞬間由鐵青轉(zhuǎn)為豬肝般的醬紫!巨大的惡心感和被“玷污”的憤怒,讓他幾乎當場暴走!
“陛……陛下!” 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和滔天怒火,聲音扭曲地尖叫著,看向劉宏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和……一絲被這“意外”打斷的驚疑。
劉宏“虛弱”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眼神渙散而茫然,仿佛剛從鬼門關掙扎回來。他艱難地抬起沾滿血污的小手,指向自己沾著穢物的嘴角,又指了指張讓被弄臟的靴子,喉嚨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如同破風箱般的嘶啞聲音:
“苦……好苦……好臭……吐……吐了……” 聲音微弱,充滿了孩童般的委屈和……對那污物味道的本能厭惡。
這極其“自然”的反應,這“意外”到極致的嘔吐,這“垂死”狀態(tài)下依舊流露出的對污穢的嫌棄,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張讓一部分的暴怒,也沖淡了他對那幾個宮人最直接的殺意(至少此刻,比起泄憤,處理眼前的爛攤子更重要)。
他死死盯著劉宏那張蒼白、布滿冷汗和血污的小臉,試圖從那渙散的眼神和痛苦的表情中找出一絲偽裝的破綻。但劉宏的表演太過真實,身體的虛弱和創(chuàng)傷更是無法作偽。最終,張讓眼中那狂暴的殺意被一種更加陰冷、更加深沉的算計和……濃濃的忌憚所取代。
這小皇帝……是真要不行了?還是……這接連的“意外”背后,真有他無法掌控的力量在作祟?西苑大火、豹發(fā)狂、淬毒匕首出現(xiàn)在龍榻……這一切,太過詭異!
“一群蠢貨!還愣著干什么?!” 張讓猛地轉(zhuǎn)頭,對著門口那幾個死里逃生、依舊抖如篩糠的宮人厲聲咆哮,聲音里充滿了無處發(fā)泄的戾氣,“還不快給陛下清理?!把這污穢之地給咱家弄干凈!再有半點差池,仔細你們的皮!”
他又嫌惡地看了一眼自己靴子上的污穢,狠狠一跺腳,對著殿外陰影吼道:“備水!咱家要更衣!” 說完,他不再看龍榻上“奄奄一息”的劉宏,帶著一身戾氣和難以言喻的煩躁,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沖出了寢殿,靴子踩在地磚上發(fā)出沉悶而急促的聲響,仿佛要將所有的怒火都踩進地底。
寢殿內(nèi),再次只剩下劉宏和幾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同驚弓之鳥般的宮人。
劉宏緊繃到極致的心弦,終于稍稍松弛了一絲。他閉上眼睛,繼續(xù)發(fā)出痛苦虛弱的呻吟,任由那幾個嚇破膽的宮女太監(jiān)手忙腳亂地為他擦拭臉上的血污,更換身下染污的錦被。
汗水混著血水,浸透了額發(fā)??谇焕锏膭⊥匆琅f,但一股更強烈的意志在支撐著他。
戌時三刻!匠作監(jiān)!
他必須去!不惜一切代價!
在宮人們慌亂清理的掩護下,劉宏緊握著木牘和銀簽的右手,極其隱秘地縮進了干凈錦被的深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木牘邊緣那道裂縫,感受著里面暗藏的金箔圖譜傳來的冰冷觸感。
時間……在恐懼和等待中,如同跛腳的蝸牛,緩慢地爬行。
終于,清理接近尾聲。污穢被掃去,染血的錦被被卷走,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熏香試圖掩蓋的酸腐氣息。一個年長的宮女小心翼翼地為劉宏蓋上一床新的、帶著陽光味道的錦被。
“陛下……您……您好好歇息……” 宮女的聲音抖得厲害。
劉宏閉著眼睛,仿佛已經(jīng)沉沉睡去,只有微弱的、時斷時續(xù)的呼吸。
幾個宮人如蒙大赦,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殿門被輕輕帶上。
死寂,再次籠罩了溫室殿。
劉宏猛地睜開了眼睛!眼神銳利如刀,哪還有半分虛弱和渙散!
戌時將至!
他掙扎著坐起身,身體依舊虛弱疼痛,但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支撐著他。他掀開錦被,動作因為牽動傷口而顯得有些僵硬。目光迅速掃視寢殿——張讓帶來的打手似乎也隨著他離開了,殿內(nèi)暫時安全。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龍榻邊緣,雙腳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刺骨的涼意讓他打了個寒顫,卻也驅(qū)散了幾分疲憊。
匠作監(jiān)在西北……戌時三刻……
他低頭看向手中緊握的木牘。裂縫中的暗金光澤在昏暗光線下幽幽閃爍,如同無聲的催促。
如何避開沿途的耳目?如何進入守衛(wèi)森嚴的匠作監(jiān)?那個留下箭頭刻痕的人,會在那里等他嗎?是敵是友?
無數(shù)疑問盤旋在腦海,但此刻已沒有時間猶豫!他必須賭!賭這一線生機!
深吸一口氣,劉宏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全身的疼痛,如同即將撲向獵物的孤狼,目光死死鎖定殿門的方向。
殿門緊閉,隔絕了內(nèi)外的世界。門外,是殺機四伏的深宮回廊,是無數(shù)雙隱藏在暗處的眼睛。門內(nèi),是重傷未愈、手無寸鐵的十二歲傀儡天子。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輕輕按在了沉重冰涼的雕花殿門之上。
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如同觸摸著命運冰冷的門扉。
他側(cè)耳傾聽。
殿外,一片死寂。只有遠處,隱約傳來更夫敲擊梆子的聲音,悠長而空洞,穿透了深宮的夜色。
“梆——梆——”
兩聲。
戌時了。
劉宏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就是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