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的金鈴終于響起。鈴聲蕩開時，黑霧如潮水退散，
露出庭院角落一個蜷縮的身影：那是個半透明的少年，身體由琉璃與血肉交織而成，
左眼是人瞳，右眼卻是空洞的佛目窟窿，
琥珀色的液體正從中汩汩涌出——他便是佛眼的人形化身 ?！澳阃塘颂鄨?zhí)念，
”桃夭蹲下身，指尖點向少年流血的眼眶，“尤其是她的，對嗎？
”琉璃淚中倏地亮起一道清晰的幻影：一個穿嫁衣的盲女日日跪在佛前，
求佛眼讓她“看見”戍邊未歸的夫君。佛眼貪戀她純粹如火的思念，
吞下執(zhí)念后竟將自己的一只妖瞳贈予她。盲女重見天日，
卻看見城樓下懸著夫君的頭顱……極痛之下，執(zhí)念化作劇毒，反噬了佛眼 。
“她死了……毒入膏肓，卻笑著謝我?！鄙倌晁宦暠ё☆^顱，“她說‘終于看清了，
真好’……可我不懂！為何你們?nèi)祟悓幵竿匆惨匆姟嫦啵?/p>
”“謝君一眸……此生無憾……”琉璃血肉構(gòu)成的少年蜷縮在冰冷粘稠的泥水里，
破碎的嗚咽聲仿佛不是來自喉嚨，
而是源自他那具琉璃與血肉交纏的軀體上每一道崩裂的縫隙。
的妖淚和那反噬而來的、代表人間絕望極毒的粘液——如同決堤般從他空洞的右眼眶窟窿里，
從他崩裂的琉璃軀體縫隙中，洶涌地流淌出來，浸染了他身下的一大片泥濘。
“為什么……非要知道……痛也好……死也罷……非要‘看見’不可？！
”這聲嘶力竭的質(zhì)問，裹挾著少年妖物那因過度擬人而顯得格外慘烈的痛苦和困惑，
在空曠破敗的伽藍寺庭院里反復(fù)回蕩，撞在冰冷的石壁和傾塌的梁柱上，
又被更大的雨聲無情地吞沒。柳公子的怒火被這慘狀與荒謬的詰問徹底點燃?！按镭?！
”一聲冷斥如同寒冰炸裂！他墨綠的衣袍在風(fēng)雨中猛地一振，仿佛毒蛇昂首吐信。
那張總是盛滿厭世和倦怠的俊臉上，此刻只剩下淬了蛇毒般的凌厲殺機！
那雙碧綠的豎瞳收縮到極致，寒光幾乎要刺穿雨幕。沒有任何預(yù)兆，
他的身影化作一道墨綠的殘影！速度之快，在原地只留下一個還未散盡的模糊輪廓！
烏沉沉的“鱗刃”已然出鞘！那彎曲如毒蛇獠牙的兵刃，
刃面細密的逆鱗在昏暗光線下劃過一抹幽冷的流線，帶著撕裂空氣的細微尖嘯，
直刺少年佛眼那蜷縮起來的、暴露出的、由琉璃碎片勉強裹著一點模糊血肉的后心！
這不是試探，不是威懾，而是純粹的、要將這混亂痛苦的根源徹底抹除的雷霆一擊！
空氣仿佛被這極端凝聚的殺意劈開。“住手！”桃夭的聲音比柳公子的動作更快響起！
冷冽、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幾乎在柳公子身形暴起的同一剎，
一道細碎的金光已從她腰間激射而出！那不是金鈴本身。
是她腰間那枚古舊金鈴下方懸垂的一小截同樣古樸的金色流蘇！流蘇仿佛被無形的意志催動，
瞬間繃得筆直，化作一道疾如閃電的金線！
在柳公子那即將刺穿琉璃血肉的致命鱗刃距離目標只剩半寸時，險之又險地纏繞上去！
嗤——！金色的流蘇與烏沉沉的蛇鱗獠牙狠狠絞在一處！金屬摩擦切割聲刺耳欲聾！
一篷細碎的金色火星和流蘇斷線在碰撞處迸射！“呃！”柳公子手腕劇震！
一股沛然的柔韌之力順著鱗刃猛烈傳來，如同被堅韌的蛛網(wǎng)纏住猛力撕扯，
竟硬生生阻住了他這志在必得的一擊！他的動作戛然而止，
狂暴前沖的勢能都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強行卸去，手臂微微發(fā)麻，
那鱗刃尖端距離佛眼少年血肉模糊的后心不足一拳之距！“桃夭！”柳公子猛地扭過頭，
那雙碧綠蛇瞳里燃燒著狂怒與難以置信的火焰，“你敢攔我？！
這種連自己都控制不了的蠢物，吞噬執(zhí)念反噬自身不說，更是引動黑潮禍亂！留它作甚！
讓它把整個洛陽城都變成怨氣魔窟嗎？！”他周身彌漫開一股冰冷暴戾的妖氣，
衣袍下擺無風(fēng)自動，腳下的泥水被一股無形的氣勢推開漣漪，
仿佛隨時都會掙脫那金色流蘇的束縛，再次暴起殺人?！按赖氖悄?！”桃夭一步不退，
右手死死攥著那連接金鈴的長長流蘇另一端，腕骨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她迎上柳公子那雙滿是殺氣的蛇瞳，目光沉靜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焦灼的鋒利，“沒看到嗎？
！他與那盲女之間，結(jié)下的是‘藥契’！”“藥契？”柳公子的動作微微一滯，
蛇瞳中的狂暴稍退，卻凝聚出更深沉的冰冷疑慮，“什么藥契？
”這個帶著醫(yī)妖之術(shù)特殊氣息的詞匯，顯然觸動了他心中某個關(guān)鍵的門閥。“藥契，
既藥亦契！”桃夭的聲音斬釘截鐵，字字如冰珠砸落，“凡人以病苦絕望為引，
求告于有超凡藥力之妖。妖若應(yīng)允，則以自身妖元、精魄乃至妖體為藥引，
許之愈病、強身、遂愿！而契約一旦達成，藥力所系，性命相托！
”她空著的左手指向那蜷縮顫抖、渾身流淌污濁暗褐液體的佛眼少年，
指尖微不可察地顫抖著，并非恐懼，而是感知到某種龐大而危險的因果律動。
“她——那個穿嫁衣的盲女——求佛眼使她‘看見’！這便是她獻祭的‘執(zhí)念病引’，
是她靈魂灼燒的頑疾！”桃夭的目光如同穿透了時間，釘在佛眼少年空洞涌淚的右眼眶，
“而佛眼，應(yīng)了！它以自身最精粹的妖瞳本源——視見萬物的‘佛眼神通’為核心藥引，
剜出來，給了她！”桃夭的手指向佛眼那流淌著污濁之淚的右眼眶窟窿，
聲音陡然拔高：“藥契已成！她的‘愿’得以‘藥’到！而他的眼，便成了維系契約的命鎖！
盲女已死，死于她所求真相反噬而來的劇毒！但她的魂靈，
那被‘藥’改變的魂靈——早已深深烙印進了佛眼的妖體藥引之中！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柳公子手中被金鈴流蘇死死纏住的鱗刃，那鋒刃距離佛眼的后心不足咫尺，
寒光凜凜?！澳氵@一刀下去，”桃夭的聲音冷得像萬年玄冰，“刺穿的何止是這妖物！
更是順著那藥契鎖鏈，直接釘死了那盲女殘存人間的最后一點真靈！她會魂飛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你真要為一個執(zhí)迷不悟的蠢物，搭上一個早已被痛苦榨干的人間苦魂？！
這便是你柳公子的‘替天行道’？！”“……”柳公子僵住了。纏繞著流蘇的鱗刃微微顫抖。
他那雙如同冰封的碧綠豎瞳中，狂暴的殺意第一次出現(xiàn)了動搖。殺妖，他毫不猶豫。
但要牽連一個被痛苦折磨而死、魂魄被契約所縛的凡人灰飛煙滅……那不是替天行道，
那是滅頂之災(zāi)！是觸犯某種他內(nèi)心深處也忌憚的根本鐵則！
“多管閑事……”他低低地、從牙縫里擠出一聲含混不清的叱罵，像是在罵桃夭，
又像是在罵被點破關(guān)竅的自己。那股洶涌的暴戾妖氣不甘地緩緩平息下去，
纏繞著鱗刃的墨綠勁力潮水般退去。僵持的力道一松，金色的流蘇如同有生命般，
“咻”地一聲從鱗刃上飛快撤回，重新溫順地垂在桃夭腰間的金鈴旁，微微搖晃。
雨聲再次填滿了對峙留下的短暫寂靜。桃夭不再看柳公子，她緩緩轉(zhuǎn)過身，
目光重新落回那因為劇痛和絕望而幾近崩潰的琉璃血肉少年身上。她的右手從身側(cè)抬起，
并非再指向那空洞的眼眶，而是探入了自己寬大的袖中。一點青幽幽的光華，
自袖中深處緩緩亮起。那光，非金非玉，不溫不火，帶著一種竹木自然天成的凝練光澤，
以及一種深邃博雅、仿佛承載了無盡秘密的浩瀚氣息。隨著桃夭素手的抽出，
一卷約莫一尺余長的竹簡，在她手中完全展現(xiàn)出來。竹簡通體泛著柔和溫潤的青光，
仿佛玉石，又似淬了千年月華的竹精。每一根竹片都排列得一絲不茍，緊密光滑，
青色的光芒正是從竹片本身流淌出來的，如水如霧，照亮了桃夭周圍方寸之地，
也柔和地覆蓋在泥濘中少年蜷縮顫抖的身上。青光籠罩下，
少年身上流淌的污濁暗褐色淚水……竟肉眼可見地蒸發(fā)淡薄了一絲！
那污濁中透出的、令人窒息的怨毒氣息，似乎受到了某種溫和而強大的凈化力量的安撫，
竟然開始緩慢地消融。柳公子的蛇瞳猛地一縮，死死盯住那卷奇特的竹簡，
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難明的銳光：“那是……？！
”“百——妖——譜——”桃夭的聲音如同宣告某種神圣的箴言。
她雙手鄭重地托著那卷青色竹簡，緩緩移至身前。
就在竹簡橫陳她雙手之上、正對著佛眼少年的瞬間！嗡——！
竹簡上溫潤流轉(zhuǎn)的青色光華猛地向上噴薄！不再是安靜流淌的霧，
而是驟然爆發(fā)出如同實質(zhì)的青色光柱，直沖上伽藍寺殘破的殿頂！
光柱在接觸到滿是雨水的殘椽破瓦時并未破碎，反而凝結(jié)、扭曲，于半空之中，
穩(wěn)穩(wěn)地浮現(xiàn)出三個鐵畫銀鉤、筆力千鈞、金光流轉(zhuǎn)的斗大古字！百！ 妖！ 譜！三字懸空，
金芒萬丈！每一個字仿佛都蘊含著鎮(zhèn)壓萬妖、洞悉幽冥的無上威嚴！
它們靜靜懸浮在青色光柱的頂端，金色與青光交融輝映，
神圣、古老、肅穆的氣息瞬間滌蕩了整座伽藍寺的陰森！風(fēng)雨似乎都為之一滯！
空中殘留的細微怨念黑氣如同遇到了烈陽的殘雪，無聲地尖叫著徹底消融！
庭院里所有的琉璃淚珠，無論是否已滲出黑霧，此刻都在青金光芒的籠罩下，
內(nèi)部走馬燈般的痛苦幻影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撫平，劇烈掙扎晃動的人影動作變得緩慢、模糊。
那些殘存的細微呻吟和怨毒詛咒也驟然平息，只剩下純粹的、光影凝固的悲傷定格。
磨牙懷里的滾滾也不再顫抖，小灰狐仰著腦袋，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著那三個懸空的金字。
柳公子臉上最后一絲因桃夭阻攔而產(chǎn)生的躁郁也徹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重到極點的、被巨大謎團壓住的沉思。
這卷竹簡的氣息……浩瀚深邃遠超他的預(yù)料！司府……司狂瀾……到底想干什么？
為何將此物交給桃夭？桃夭的眼底映照著“百妖譜”三個輝煌流轉(zhuǎn)的金色古字，
但她的聲音卻異常平靜，如同在誦讀古老的醫(yī)方典籍：“佛眼。
” 她的目光并未離開那卷青光如水的竹簡，
而是借著這被青金光華籠罩的、短暫的、神異萬端的平靜，如同翻閱一冊古老的醫(yī)學(xué)珍本，
一字一句，清晰地念誦：“其形……伽藍寺妄念所化。其性……以眾生沉痛執(zhí)念為食糧。
”念誦聲起，那懸浮在青色光柱頂端的三個金色大字“百妖譜”驟然光華流轉(zhuǎn)！
每個字的筆畫竟如同無數(shù)極其細微的金色篆文在奔流組合、生生不息！
金色的光華如瀑布般垂落，籠罩在竹簡本體之上。青光彌漫的竹簡表面，
無數(shù)如同蟻行的神秘金色符文瞬間浮現(xiàn)、飛速滑過！這些符文并非雜亂無章，
它們組成了具體的語句！桃夭清冷的念誦聲，
行不斷浮沉變幻的金色符文嚴絲合縫：“吞執(zhí)念過甚者……”竹簡上符文流轉(zhuǎn)至此猛地一滯，
隨即爆發(fā)出更刺目的金光，那幾個金字甚至帶上了一絲驚心動魄的、如血般的紅暈！
“則琉璃崩壞！惡念溢髓！執(zhí)念淤塞靈竅！化苦海沉淪之病體！其淚凝‘苦海琉璃’，
其形散‘哀怨蝕骨黑潮’，其神融萬千怨毒念身！此乃……執(zhí)念反噬，妖亦入魔！
”金光流瀉的文字如同一把把冰冷的解剖刀，精準而殘酷地剖析著佛眼此刻的瀕死狀態(tài)。
蜷縮的琉璃血肉少年似乎聽懂了這些話語，身體劇烈一顫，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
那涌淚的右眼窟窿中，粘稠暗褐液體流得更兇了，仿佛身體的痛苦被文字再次喚醒、加劇。
桃夭的念誦并未停止，聲音反而更加冷靜：“治此‘病’……”念誦至此處，
竹簡上奔流的金色符文猛地匯聚、凝實！速度奇快，但金光卻變得前所未有的柔和、溫潤，
帶著一種能撫平創(chuàng)傷的奇異生命力?！氨叵葘て洳∫础?，亦即其成妖食執(zhí)之初始妄念，
或引動反噬之‘重藥契’！”“引動反噬之重藥契”這幾個金字仿佛格外明亮幾分，
如同燈塔的光芒，穿透迷霧，牢牢鎖定在琉璃血肉少年身上！“而后，
”桃夭的聲音微微頓了一下，似乎在仔細辨認接下來浮現(xiàn)金光的文字，
“……需以藥契所系人魂臨終之‘釋然之心’為渡引！”“‘釋然之心’？！
”一直凝神傾聽的柳公子，聽到這個詞，碧綠蛇瞳中閃過一絲難以理解的驚異。
這超出了他對妖物、對契約的常規(guī)認知！釋然？
一個被自己用生命去追求的“看見”之愿反噬致死的女人，如何“釋然”？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渡引何用？”桃夭的目光緊緊釘在竹簡上，
代替柳公子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這問題也似乎激發(fā)了百妖譜的某種回應(yīng)。
竹簡上金光陡然爆開！如同金色的蓮臺次第綻放！那些流淌的金色符文飛速重新組合、排列，
凝聚成了兩句箴言般的短句：以釋然之心為引， 燃凈妄念之毒！ 化苦海琉璃為舍利浮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