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的病灶,從來不在表皮的瘡癰,而在更深、更暗的脈絡(luò)里。
洛陽城的暮色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浸透。青石板路上,桃夭撐著一把破舊的油紙傘,
腰間金鈴在潮濕的空氣中沉默如謎。
她身后跟著一臉不耐的柳公子、抱著灰狐滾滾的小和尚磨牙,
三人停在城南一座荒廢的佛寺前。寺門殘破,匾額上“伽藍寺”三字被苔痕蝕去半邊,
而寺內(nèi)隱隱傳來低泣聲,似人非人,混著檀香與腐木的氣息,在雨中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 。
“又是妖怪?”柳公子冷笑,“這洛陽城的‘病’,倒比京師還多。
”桃夭指尖撫過門環(huán)上一道深如刀刻的爪痕,輕聲道:“不,是‘佛眼’在哭。
”洛陽城病了。這病,不在表皮的瘡癰,不在城墻上剝落的朱漆,
也不在街角巷尾偶然曝露的污穢。它更深,更暗,更頑固,像沉疴纏在朽爛的骨頭上,
盤踞在那些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脈絡(luò)里。那是一種無聲無息的潰爛,
滲透在每一口呼吸的空氣,每一滴落下的雨水。暮色初染天際,渾濁的胭脂紅尚未褪盡,
濃墨重彩的赭石汁水便兜頭潑下。沉甸甸的鉛云壓著城闕,邊緣透出死灰的白。
空氣粘稠滾燙,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吞咽著塵世的浮沫與穢氣。坊市殘留的喧囂,
在這令人窒息的凝滯里,微弱地掙扎著,旋即被更深沉的死寂吞噬。風,毫無征兆地來了。
不是熏風,而是裹挾著東方荒原鐵銹與沙礫腥味的惡風。它狂野地撞上皇城琉璃瓦頂,
撕扯著宮墻邊虬結(jié)古柳的蔫黃枝葉,嗚咽著穿過朱雀大街盡頭那根高聳入云的天樞銅柱,
讓巨大的金屬柱體發(fā)出垂死般的悠長嗡鳴。街邊緊閉的邸舍內(nèi),壓抑的哀哭斷續(xù)飄出,
宣告著又一個熬不過這苦夏的生命。豆大的雨點緊隨而至,沉重、冰冷,
帶著地底陰渠的穢氣,狠狠砸向這座煊赫又頹朽的千年古都。嗤嗤聲起,石板騰起白氣。
轉(zhuǎn)眼間,雨幕連天,千鈞之力鞭撻著太初宮側(cè)門刀痕累累的高墻,
沖刷著安喜門內(nèi)深宅大院墻根翻涌的黃綠穢物,
無情地抽打在南市西棚下蜷縮的流民乞兒身上。洛陽的夜,被這骯臟苦咸的雨水浸透了骨髓。
整座城,如同一塊在膿水中緩慢朽爛的巨木。青石板路在雨水的沖刷下泛著油膩的光。
桃夭撐著一把邊緣毛糙、破了小洞的深棕油紙傘,腳步在濕滑的苔蘚與積水間穩(wěn)如磐石,
悄無聲息。傘面坑洼處積著渾濁的泥水,順著傘骨流淌。雨水打濕了她額角幾縷碎發(fā),
緊貼著光潔的皮膚。腰間那枚嬰孩拳頭大小的金鈴,紋絲不動地貼著暗色布裙,
在潮冷的空氣里靜默如死物。前方幾步,柳公子的身影在密集的雨簾中有些模糊。
寬大的云紋錦袍衣角翻飛,竟奇異地不沾半點水漬泥污,
仿佛周遭的潑天污穢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他緊蹙著修長的眉,
玉雕般的鼻梁下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線。那雙狹長眼眸里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棱,
厭惡地掃視著街邊被雨水沖刷出來的穢物——一個破敗神龕里,
泥像的半張臉被積水泡得脫落,露出里面朽爛的木胎。柳公子的喉頭極其壓抑地滾動了一下。
“這污水……”一個尖銳刻薄的短句被他冷冰冰地吐出,每個字都帶著被冒犯的煩躁,
砸向雨幕前方那個模糊的背影,“簡直是煮了陳年裹腳布的泔水!污了靴子污了眼!
”他猛地抬高聲音,近乎控訴,“還有多遠?你嗅夠了這洛陽城的膿瘡味了沒有?
從城門鉆到這死城南角,除了一股股透不過氣的腐肉味,哪有一絲活人氣息?
活像是鉆進了千年陰沉木摳出來的棺材瓤子里!這等窮酸腌臜處,也值得鉆進來吃土?
”雨聲噼啪作響,柳公子的毒辣在這片腐朽的背景中被無限放大。他身后,
磨牙小和尚抱著灰狐滾滾,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冰冷的雨水打濕了他灰色小袈裟的下擺,沉甸甸地墜著。他圓胖白凈的小臉皺成了包子褶,
眼睛濕漉漉的,不知是雨水還是忍住的淚光,拼命想往柳公子那相對干凈的袍角后面縮。
懷里的灰狐滾滾也失了平日的慵懶,脖子縮著,小巧的耳朵緊貼腦后,
油亮的毛發(fā)被雨水打濕成一綹綹,狼狽又警覺,喉間發(fā)出低沉、帶著不安顫音的“嗚嗚”聲。
“柳施主……你少說兩句吧……”磨牙的聲音細弱蚊蚋,瞬間被雨聲吞沒。
他看著柳公子走過一處污水坑,鞋尖無意蹭到一片濕透的爛樹葉。
那樹葉黏在墨綠色的精致鹿皮靴尖上一點點,雖未沾泥,卻讓柳公子驟然停步,
周身散發(fā)的寒氣幾乎讓落下的雨線都為之扭曲。柳公子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目光死死釘在靴尖那片小小的污漬上,如同看見了世間最惡毒的穢物。
他的下頜線條繃得死緊,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似乎在強行壓制著某種即將爆發(fā)的滔天怒火。
猛地,他抬腳狠狠一甩!那片爛葉被甩脫,打著旋兒落入旁邊更深更污的泥濘里?!昂牵?/p>
”一聲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短促冷笑,充滿了山雨欲來的躁郁,“這洛陽城的‘病’!
一股腦淤在肺腑心脈!簡直比那爛到芯里的京師還臭氣熏天!怕是再過十年八年,
連耗子都不愿打這過!耗子都要嫌臟!”前方的桃夭在一個不起眼的街角停下了腳步。
雨勢更大了,傘檐垂下的雨水幾乎連成了一道水簾?!暗搅??!彼穆曇舸┩赣昴粋鱽?,
不高,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瞬間堵回了柳公子那幾乎噴薄而出的毒液。柳公子冷哼一聲,
終究沒再言語,只是那雙蛇瞳更加陰冷地逡巡著前方。磨牙明顯松了口氣,
抱著滾滾小跑兩步,恨不得把自己縮進柳公子那看起來干凈的袍子褶皺里。
腳下是殘缺剝落、長滿厚膩青苔的石階,蜿蜒向上,指向一座孤立的小丘。半山腰,
在盤根錯節(jié)、枝葉癲狂的老槐與枯柳的森森環(huán)抱下,一座寺廟的荒涼輪廓若隱若現(xiàn)。
它像一塊被時間遺忘的爛瘡,勉強嵌在城南這片被繁華徹底拋棄的泥濘角落里。破敗。
極致的破敗。寺門不知是何木質(zhì),曾經(jīng)或許也刷過朱漆,如今早已剝蝕殆盡,
只留下干朽開裂、深深滲入雨水的木渣,呈現(xiàn)出一種朽爛發(fā)黑的腐尸顏色。
門板歪斜地半開著,一條門軸似乎早已斷裂,門板斜斜地吊著,搖搖欲墜。上方的匾額,
“伽藍寺”三個遒勁大字尚存骨架,卻如同被數(shù)百年酸雨侵蝕與蟲豸啃噬。
深綠色的厚苔蘚如同癩瘡皮,沿著匾額邊緣猙獰地盤踞爬行,瘋狂地鉆進字痕最深的溝槽里,
貪婪地吞噬著筆畫應(yīng)有的神韻與骨相。那“藍”字的最后一點,
幾乎完全被一團黑綠黏膩覆蓋,如同蛞蝓爬過留下的污穢粘涎。
一股難以名狀的、粘滯冰冷的氣息,從那半敞開的腐朽門洞里無聲無息地流淌出來。
濃烈的腐朽木質(zhì)氣息帶著地下濕泥的腥膻,
是梁柱被蛀空又被雨水反復浸泡的死沉絕望;極淡卻頑強不散的檀香余韻混合其中,
早已失去了清心寧神,只剩下如同腐爛香料壇子散發(fā)的、帶著尸蠟質(zhì)感的陳腐;更深更深處,
著另一種令人頭皮發(fā)緊的味道——一種介于甜膩的陳舊血漿和化膿傷口潰爛氣息之間的酸臭。
若有若無,像無形的鉤子,直往喉嚨深處和心肺里鉆。這些氣息互相撕扯、攪拌、滲透,
最終在這冰冷的雨幕中凝結(jié)融合,織成一張粘稠、無形、散發(fā)著死亡與不祥濕氣的巨大蛛網(wǎng),
無聲地籠罩著寺前這方寸之地,扼緊每一個靠近者的咽喉。桃夭收了傘,破舊的油紙傘合攏,
水流沿著傘骨嘩嘩淌下。她踏上最上一級濕滑的青苔石階,停在斑駁的寺門前。
那把濕漉漉的破傘并未靠墻,就那么隨手拄在身畔,水珠在她腳下的青石板上蜿蜒流淌,
滲入磚縫。雨水打濕了她額前幾縷發(fā)絲,黑沉沉地貼在光潔白皙的額角。
她的目光沉靜如古井,穿透朦朧的雨絲,落在朽爛門板上一道異常刺眼的痕跡上。
那不是風雨侵蝕,也不是蟲蛀蟻食。那道痕跡長約半尺,極深、極尖銳、極清晰,
硬生生切入干朽的木紋深處,邊緣如新鑿般干脆利落。寬度上,
更像是某種生物粗壯的三根爪趾(或手指?)并攏,帶著毀滅性的狂暴力量,
在一次撕裂或摳挖中深深留下!爪痕內(nèi)部的木頭纖維呈現(xiàn)出被強行撕開的慘白茬口,
溝壑最深處已被經(jīng)年的雨水浸潤成深褐色,如同永遠無法結(jié)痂、凝固的傷口,
在陰暗角落里無聲地滲著毒膿。她抬起手。指腹微涼,骨節(jié)分明,干凈得不屬于這片污濁。
緩緩地,輕輕地,觸碰上那道爪痕的邊緣。冰涼刺骨。那木質(zhì)深處傳遞上來的,
并非僅有雨水浸潤的濕潤,更有一股濃得化不開、沉得能壓斷神經(jīng)的悲意與絕望!
仿佛無數(shù)個日夜的哀慟、無數(shù)種極致的痛苦、無數(shù)聲無法傳達的嘶吼,
都被吸納入這朽木的紋理,此刻順著她的指尖,化作冰冷的毒針,狠狠扎入她的感知!
當指腹撫過爪痕最深最黑的溝壑底部時,仿佛有一聲極其微弱的、隔著萬丈深淵傳來的哽咽,
順著指骨,直接撞入了她的心魂深處!清晰。非人。像是某種巨大之物在硬殼崩碎時,
無法抑制的內(nèi)核震顫與悲鳴。就在桃夭指尖觸痛那爪痕深心的同一剎那,
身后柳公子的臉色驟然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