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伽藍(lán)寺中,無目石佛滲出血淚,落地化琉璃。
琉璃淚裹著垂死老婦的佛珠、懸梁書生的斷繩、焚身稚子的焦骨,在荒庭蔓成荊棘。
桃夭指尖拂過石佛眼窟,捻起半片碎鏡:“佛眼吞了太多苦,把自己毒成了篩子。
”柳公子斬斷纏住小和尚的怨霧,鱗刃卻濺起滾燙的琉璃汁:“這妖在用人命當(dāng)藥引!
”雨中浮現(xiàn)盲嫁娘殘影,左眼蓄著佛目金光,右眼浸透人血殷紅。她伸出嫁衣裹纏的手,
攤開掌心干涸的香囊:“他說過,要親眼看洛陽燈火……”佛目猝然迸裂,金汁如瀑。
——佛眼不渡人間苦,一念慈悲照山河。1暮色如潑墨浸透洛陽城時,雨絲才稀稀落落灑下,
空氣里粘稠的腐土與陳舊檀香的混合氣息濃得讓人發(fā)悶。青石板縫隙里積著粘膩的綠苔,
每一步踩上去都像要陷下去纏住腳踝。桃夭撐著一把看不出原來顏色的油紙傘,
傘面上坑洼處積了幾滴混濁的水珠。腰畔那枚金鈴一絲聲響也無,沉沉墜著,
仿佛也被這洛陽城里某種無形的東西壓住了。柳公子皺著眉頭,寬大的衣袖攏在身前,
半點(diǎn)雨絲也沾不得他身的模樣,語調(diào)里的煩躁也濃過這雨:“死氣沉沉,
從城門一路走到這鳥不拉屎的城南,半點(diǎn)活人氣兒都嗅不著,倒像是鉆進(jìn)了棺材板!
”他嫌惡地看了看靴尖濺上的幾點(diǎn)污痕,幾乎想抬腳甩掉?!傲由园参鹪辍?/p>
”桃夭的聲音裹在沙沙雨聲里,像片羽毛輕輕拂過,聽不出情緒,
卻讓柳公子后面的抱怨咽了回去。他清楚這小妖醫(yī)此刻恐怕比他敏銳得多。
她停在幾級殘缺的石階前,破敗的寺門半掩,上面“伽藍(lán)寺”三個字的匾額傾斜欲墜,
深綠的苔蘚盤踞在字跡的溝壑里,像某種病態(tài)的寄生植物,幾乎要把它們吞噬。
一股難以名狀的氣息從門縫里流淌出來。不是單純的腐敗,
——絕望的汗水、臨終前的喘息、焚燒皮肉的焦臭……最終雜糅在那若有若無的殘余檀香里。
桃夭抬起手,細(xì)白的手指觸向木門上那一道深如刀劈斧鑿的爪痕。
指腹劃過坑洼粗糙的木質(zhì)表面時,她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冰涼,
帶著一種被無數(shù)絕望浸透的陰濕寒意,直刺骨髓。“不是病氣,”桃夭的聲音低了下去,
仿佛只是在說給自己聽,“是‘佛眼’的哭聲?!奔?xì)密的雨點(diǎn)敲打在她頭頂?shù)呐f傘上,
噼啪聲里,那寺門深處隱隱的嗚咽顯得更加空洞遙遠(yuǎn),又仿佛無處不在。
吱呀——桃夭沒推門,只那扇破爛的木門仿佛被內(nèi)部一股無形的悲風(fēng)掀動,
發(fā)出垂死般的呻吟,徹底敞開了。一股濃郁得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撲面而來,
像是凝固的血塊,又混著某種腐爛花蜜的味道。柳公子一把將磨牙和滾滾拉到自己身后,
寬袖幾乎將他們完全掩住,他袖中青蛇鱗刃的寒光倏然一閃,又迅速隱沒。庭院之內(nèi),
一片荒蕪死寂。雜草從碎裂的青磚縫隙里鉆出,瘋狂向上延伸。
雨水正打在一尊殘破的石雕佛像上。那佛像不知被什么巨力攔腰斜斷,
僅存的半截身軀傾斜著矗立在庭院中央,脖頸處的裂痕斜劈到胸腹,露出里面蜂窩般的石質(zhì)。
而佛像的面龐最是駭人——本該是慈悲雙目的位置,只剩下兩個不規(guī)則的黑窟窿。
黑窟窿邊緣布滿細(xì)密的放射狀裂紋。此刻,一種極其粘稠、近乎半凝固的琥珀色液體,
正從這兩個窟窿的深處極其緩慢地滲出,仿佛古老石像流出的、永遠(yuǎn)不會凝固的眼淚。
那“眼淚”粘稠沉重,一滴……一滴……砸在佛像腳下散落著枯枝敗葉的石礎(chǔ)上。
每一滴砸落,并不發(fā)出水聲,而是一種輕微的、類似琉璃或薄冰碎裂的脆響。
咔噠…咔噠…咔噠…在這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輕響中,奇跡發(fā)生了。每一滴琥珀淚珠落地,
竟在接觸塵土的瞬間,沒有滲入泥土,也未破碎飛濺,而是穩(wěn)穩(wěn)地凝結(jié),
化作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圓潤琉璃珠!每一顆新凝成的琉璃珠核心,都瞬間燃燒起一團(tuán)微光,
光暈擴(kuò)散,竟化作一幅幅清晰的畫面在珠內(nèi)閃現(xiàn)!桃夭彎下腰,
拾起腳邊一顆剛落下的琉璃珠。珠體內(nèi),
是一個垂垂老朽、滿身病氣的婦人蜷縮在冰冷的床板上,
干枯如同鳥爪的手死死攥著一串油光烏亮的佛珠,渾濁凹陷的眼睛望著空無一物的房梁,
嘴唇無聲地翕動著——那是一種將生命最后一絲力氣都寄托在這件死物上的絕望祈求。
一滴未干的琥珀液體在桃夭指尖凝結(jié)、硬化,又是一顆新的琉璃珠在她掌心形成。這一次,
珠內(nèi)幻影是一個懸在幽暗房梁上的落魄書生??菔莸纳碜犹字鴿{洗得發(fā)白的舊長衫,
腳下是被踹翻的矮凳。他雙目圓睜充血,充滿了憤怒與難以言說的屈辱,
微微晃動的身體帶得頸上的繩索勒進(jìn)皮肉深處——下一秒,在桃夭指尖的琉璃珠中,
那條索命之繩在不堪重負(fù)中斷裂!書生砸落在地,嗆咳著鮮血,
瘋狂撕扯脖子上殘余的繩索殘段,布滿血絲的眼珠茫然四顧,仿佛不明白自己為何還活著,
更不明白這場“死亡”究竟有何意義。絕望非但沒有終結(jié),
反而更加沉重粘稠地附著在這殘生之上。桃夭的指尖捻著這顆滾燙的琉璃珠,
目光投向地上更多早已冷卻凝固的珠子。每一顆暗淡的琉璃里,
亡名錄上唯一一個名字無聲慟哭到眼角裂開……無盡的苦難畫面在灰暗的琉璃珠里沉浮明滅。
“佛眼…” 桃夭的聲音穿過沙沙雨幕,帶著一種抽絲剝繭般的清晰,
“是這座伽藍(lán)寺自身怨念積聚催生的精怪。它以世間生靈祈佛時的痛苦執(zhí)念為食糧,
飲鴆止渴?!蹦パ佬『蜕序樵诹由砗?,圓溜溜的眼睛里盛滿了驚愕的淚水,
順著胖乎乎的臉頰往下淌,混在冰涼的雨水里。他緊緊抱著懷里的灰狐滾滾,
滾滾此刻也不再悠閑,耳朵緊緊貼在腦袋上,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帶著威脅意味的嗚嗚聲。
“它吞下他們的苦,吞下他們的執(zhí)念,以此妖力替他們換取片刻的心安幻覺。
”桃夭看著掌心里那顆懸梁書生最終徒勞掙扎的琉璃淚,手指緩緩收攏,“對他們而言,
如同蒙了心智的鎮(zhèn)痛藥湯。對這妖物而言,則是維系它的孽因業(yè)果。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那不斷滲出琥珀淚液的佛像雙窟,“可如今,
它吞得太多、太深、太急……這些苦毒堆積在心竅,像水滲過了千瘡百孔的篩子,
再也無法被它自身消融……”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
庭院中那些散落在地、散發(fā)著幽暗怨氣的琉璃珠,齊齊震動了一下!仿佛沉睡的毒蛇被驚醒!
無數(shù)細(xì)若游絲的黑氣猛地從那些琉璃珠子內(nèi)部彌漫出來,速度快得驚人。
黑氣一接觸潮濕的空氣,就像冰炭入水般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
飛快地凝聚、壯大、卷動糾纏!眨眼間,
一股濃墨般翻滾的、夾雜著無數(shù)尖銳哭嚎和嘶啞咒罵的怨氣濃霧平地升起,
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重壓,
猛地向庭院中唯一的“生者”區(qū)域——磨牙所站之地——撲卷而來!那黑霧的形態(tài)難以言喻,
每一絲翻騰都像是無數(shù)痛苦手臂的扭曲掙扎。霧中伸出許多由濃郁黑氣構(gòu)成的手臂,
冰冷陰濕,死死抓向磨牙的腳踝和袈裟!“磨牙!”柳公子厲喝一聲,動作卻比聲音更快!
擋在磨牙身前的手臂閃電般探入寬袖。他手腕一抖,手中不見有形兵刃,
只一道青色匹練般的妖異刀光乍然亮起!沒有破風(fēng)聲,
只有一種極其輕微、仿佛淬火毒蛇吐信的空氣撕裂聲。
刀光精準(zhǔn)而狠辣地橫削向那些卷住磨牙的枯黑手臂!嗤——刀刃斬入黑霧手臂的瞬間,
竟然不是切斷實(shí)體的利落感覺!柳公子感覺鱗刃上傳來一種粘滯無比的阻力,
如同砍入一團(tuán)冰冷粘稠的膠泥。與此同時,被斬斷的霧臂斷口處,
竟猛地噴濺出大股滾燙粘稠、散發(fā)著腥甜氣味的琥珀色汁液!
那汁液濺落在腳下的青石板和雜草上,竟發(fā)出“滋滋”的灼燒聲,
石頭表面瞬間留下坑洼黑痕!而被斬斷跌落在地的“手臂”,并未消失,
反而瞬間潰散融入了更大的黑霧之中,催生翻涌出十倍濃稠洶涌的黑浪!斷口處,
更多的扭曲手臂爭先恐后地伸出,帶著被激怒般的瘋狂抓向柳公子本人!
同時整個庭院中其它散落的琉璃珠都嗡嗡震動起來,更多的黑霧從中瘋狂滲出!
濃霧開始凝聚成依稀的人形輪廓,口中發(fā)出嗚咽嘶鳴,帶著強(qiáng)烈的痛苦和不甘,
將柳公子、桃夭和磨牙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心,步步緊逼!“麻煩透頂!”柳公子蛇瞳豎立,
袖中寒光疾閃,又是幾道凜冽刀光迅捷無倫地斬出,逼退近身的黑霧怨靈,
但那令人暴躁的、被濺射的滾燙琉璃毒汁帶來的灼痛感讓他極其不耐,“這鬼東西,
分明在拿那些人命執(zhí)念做養(yǎng)料,用他們的魂魄怨氣當(dāng)它自己續(xù)命的藥引!
殺它等同于抽人髓要人命!簡直混賬至極!”混亂之中,
桃夭腰畔那枚一直沉甸甸的金鈴?fù)蝗幻偷卣饎悠饋?!“叮鈴——?/p>
”一聲清脆得近乎刺耳的鈴音驟然響起!聲如裂帛,
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洗滌一切污濁的穿透力,直擊靈魂!以桃夭為中心,
一股無形的、透明的漣漪般的波動猛地擴(kuò)散開去!所過之處,
那濃稠如墨、帶著粘滯毒汁的黑霧竟像是驕陽下的薄雪,發(fā)出了密集而尖銳的“滋滋”聲!
翻滾叫囂的黑霧瞬間變得淡薄透明,那些張牙舞爪伸出的霧氣和痛苦凝聚的人形輪廓,
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炭畫線條,扭曲模糊,急速消融退散!它們尖嘯著后退,
極其不甘地讓出了庭院中央的一小片空地。隨著黑霧的暫時消散,
庭院最深處、墻角那片幾乎被蕨類植物完全覆蓋的殘破石佛座基角落里,
一個蜷縮著的身影顯露出來。那是一個人形,卻絕非血肉之軀。
他如同凝聚的月華與深秋清晨的露珠交融的產(chǎn)物,周身散發(fā)著一種朦朧的、半透明的光澤。
少年模樣,身形單薄瘦弱,抱膝蜷縮著,頭顱深深埋在臂彎里,
肩膀正在劇烈地、無聲地抽搐著,仿佛承受著極致的痛苦。
而當(dāng)桃夭的目光落在他露出的半邊側(cè)臉時,瞳孔驟然緊縮!少年抬起頭。雨水滴落在他臉上,
清晰無比地呈現(xiàn)出那張令人心驚肉跳的面孔。左邊是一只清澈、蘊(yùn)藏?zé)o限恐懼與痛苦的人瞳,
漆黑如點(diǎn)墨。而右邊,
眼睛的位置——竟是一個和那石佛像如出一轍、邊緣布滿蛛網(wǎng)狀裂紋的、深不見底的黑窟窿!
粘稠如蜜、灼熱如熔融銅汁的琥珀色液體,正從那個黑窟窿里汩汩涌出,
順著他的臉頰蜿蜒滑落!他是這些痛苦琉璃的源頭,是佛眼的精魂!他的血肉之軀,
已和那些象征著無盡痛苦記憶的琉璃徹底交織、熔鑄在了一起!他一半是人,一半是妖,
一個被困在無盡怨念苦海中的怪物。桃夭向前一步,無視了腳下重新開始滋生的稀薄霧氣,
停在他面前幾步之遙。她微微彎腰,視線與他右邊那個恐怖流血的空洞佛眼窟窿平齊。
雨水順著桃夭額前的碎發(fā)滴落,在她清亮的目光前形成一道迷蒙水簾?!澳銚尾蛔×耍?/p>
”桃夭的聲音在這荒寺里帶著金石相擊般的清冷穿透力,直接刺入少年的心魂,
“這些執(zhí)念…你咽不下,化不開,硬生生把自己撐爆了。
而這里頭最苦的一味‘毒’…”她的目光銳利如針,刺向少年,“來自那個穿嫁衣的女子吧?
是她么?”流著血淚的佛目少年猛地抬起了他那僅存的左眼,
瞳孔瞬間因為極致的恐懼和痛苦而收縮,
又瞬間因為被觸及記憶中最深沉的痛苦而迸發(fā)出某種滾燙的光彩。
一股微弱但純粹的金色光華,突然從他左邊那只清透的人瞳深處亮起。那金光如水般蕩漾,
瞬間籠罩了這片被雨幕遮掩的荒庭一角。在那金色光影籠罩之中,
一個朦朧虛幻的身影被清晰地投射出來,如同擱淺在時間長河中的一段殘影。
2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輪廓。身段纖細(xì),穿著一身正紅色的鳳冠霞帔。
尋常喜慶的嫁衣此刻裹在她身上,卻沉重得像凝固的血塊。紅蓋頭早已在紛亂中掉落不見,
露出她纖細(xì)頸項和一張異常蒼白卻掩不住清麗的臉。只是,她那本該顧盼生輝的雙眸,
卻籠著一層沉沉的、不散的陰翳,茫然地對著虛空的某個方向——她是盲的。
一個身穿粗布短打、仆役模樣的青年小心翼翼扶著她,
聲音里滿是敬畏和一絲難以抑制的恐慌:“小姐…到了,
前面就是伽藍(lán)寺的石佛了…您…您真要在這兒…”盲嫁娘沒有回應(yīng)仆役的擔(dān)憂。
她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掙開了攙扶。在仆役驚恐地后退、甚至不敢再勸的注視下,
她一步一步,摸索著走向那正在不斷滲出粘稠琥珀淚液的殘破石佛。
雨水很快打濕了她華麗的嫁衣,紅得刺目。裙袂沉重地掃過地面狼藉的琉璃珠和碎葉枯枝。
終于,她踉蹌了一下,跪倒在冰冷潮濕的石佛像前。
那雙盲眼無焦距地望著佛像黑窟窿的位置,蒼白枯瘦的雙手交疊放在胸前,
姿態(tài)卑微到了塵埃里。她沒有哭天搶地,沒有撕心裂肺。她只是那么安靜地跪著,
對著那不斷淌出“血淚”的無目石像。然而,一股無聲的意念卻如同無形的火焰,
帶著滾燙的溫度,驟然穿透冰冷的雨幕,直達(dá)意識深處!
桃夭、磨牙、柳公子、乃至蜷縮在角落的佛眼少年,腦中同時“嗡”的一聲,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炸響!一幅絕望的畫面不受控制地侵入了他們所有人的腦海:幽暗深牢,
濕冷的石墻。穿著殘破紅色嫁衣的盲新娘雙手被粗糙的麻繩反縛在背后,
粗糲的繩索深深勒進(jìn)她細(xì)弱的手腕里,幾乎要磨破皮肉滲出血來。
頭發(fā)散亂地貼在汗?jié)窈脱刍煸谝黄鸬哪橆a上。
她的雙腿以一種奇異扭曲的姿勢被鐵鏈鎖住腳踝,鎖鏈連在沉重的生銹鐵柱上。
一張布滿污垢的短案擺在她面前。一只缺口的臟陶碗里盛著渾濁的、飄著菜梗的餿水,
幾只蒼蠅在碗邊嗡嗡盤旋。碗旁,赫然是一張邊緣殘破的黃紙——那是一道墨跡淋漓的休書!
上面猙獰的字跡寫著“不祥之身,無所出,遣返本家”!
而發(fā)出這道休書的男人——一個面目被囚室陰影遮蔽、只能分辨穿著錦繡綢緞的身影,
正用兩根手指捏著休書,另一只帶著翡翠扳指的手嫌惡地伸過來,指尖夾起一點(diǎn)碎銀,
隨意地丟在骯臟的泥地上,對著旁邊一個獄卒模樣的低矮人影吩咐,
聲音冰冷麻木:“找個人,丟她出去?;逇?。”這意念中的圖景是如此清晰,
帶著深沉的絕望與哀求,如同烙鐵燙在靈魂上!現(xiàn)實(shí)中的盲嫁娘依舊安靜地跪在石佛前,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幻象的存在,
知道這份被至親與夫君聯(lián)手拋棄、鎖在骯臟深牢、視為豬狗不如的污穢不祥的徹骨之痛。
她張開口,雨水滑進(jìn)口中,也嘗不出苦澀。她只是用盡全部心力,
對著那片感知中的石像黑暗,
:“求佛…讓我‘看見’他…讓我‘看見’他平安…我要親眼看他歸來…看他穿著大紅喜服,
牽我的手,看…洛-陽-城-樓-上-的-萬-家-燈-火…”那每一個字,都像泣血的針,
帶著她幾乎燃燒生命本源所化的純粹執(zhí)念,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誠的詛咒和最卑微的祈求,
沖撞著石佛空洞的眼窟!終于,佛像腳下凝聚出的最大一顆琥珀淚珠猛然滾動起來!
琉璃珠深處不再是走馬燈般的畫面,
而是凝結(jié)成了一點(diǎn)細(xì)碎的、散發(fā)著刺目金色毫光的碎鏡片狀物!那金芒純粹而滾燙,
蘊(yùn)含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迷霧的本質(zhì)“明見”之力!
佛眼那少年扭曲痛苦的面孔驟然浮現(xiàn)一種失魂般的迷醉!透過那些彌漫的怨念苦霧,
這股新生的、焚燒生命而生的純粹“執(zhí)念”,其熾熱純粹如火山熔巖噴?。?/p>
尤其是那股對“親眼看見”的極致渴望,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妖心之上!
那股來自嫁娘的純粹到極致、燃燒到極致的“看見”的渴望,
瞬間擊穿了佛眼少年自身痛苦的麻木!如同瀕死者嗅到了生命的氣息,
如同枯萎的樹木吸吮到了久違的甘霖!他猛地伸出那雙半透明與琉璃交織的手,
幾乎是無意識地伸向那顆凝聚在佛像腳下、蘊(yùn)含著一點(diǎn)刺目金光的琥珀淚珠!
指尖觸及滾燙淚珠的瞬間,
那一點(diǎn)蘊(yùn)含著純粹“見之渴望”的金色碎鏡光芒倏然脫離淚珠本體,
化作一道細(xì)小卻奪目的金色光流!噗!
精準(zhǔn)地沒入少年那雙重瞳異色的右眼——那個不斷淌出血淚、本應(yīng)空無一物的佛眼窟窿深處!
“呃啊——!”少年發(fā)出一聲短促而變調(diào)的抽吸!巨大的疼痛讓他猛地弓起了背脊!
佛眼窟窿中流淌的琥珀色淚液在接觸到這抹純粹金光的剎那,
發(fā)出了如同滾油滴水般的劇烈“滋滋”聲,甚至濺射出幾點(diǎn)火星般的金色光點(diǎn)!
側(cè)臉頰乃至半邊身體都因為這股外來純念與本體的怨念苦毒相融而產(chǎn)生的劇烈沖突痙攣起來,
體內(nèi)像是有兩股力量在瘋狂撕扯吞噬!然而,這股源自生命核心的熾熱純粹執(zhí)念,
對此刻被無盡怨毒纏身的佛眼而言,又是如此令人上癮的甘美!僅僅一息之后,
劇烈沖突稍稍平復(fù),少年佛眼猛地抬起只剩下痛苦人瞳的左眼,那只染血的右眼窟窿中,
竟有一抹細(xì)若金絲的光芒在深處亮起!他用盡全身力氣,顫抖著、近乎癲狂地,
伸出那剛被金光“填充”過的、血淚與光華交織的右眼!
一根纖細(xì)如同初生枝條、由純粹金色光華構(gòu)成的小小“芽苞”,
從他右眼窟窿深處那點(diǎn)破碎金光的中央極其艱難地鉆出,緩緩伸展!芽苞離開眼眶的剎那,
便如雛鳥脫殼般瞬間展開!
化作一片輕薄如蟬翼、邊緣流轉(zhuǎn)著七彩琉璃光澤、指甲蓋大小的純金色蓮花瓣!
它懸浮在佛眼少年眼前寸許的位置,旋轉(zhuǎn)著,散發(fā)出溫暖明凈的輝光,如同黑暗中的燭火,
微弱,卻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純凈之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琉璃構(gòu)成的手指,
極其珍重地捏住了這唯一的光明碎片、唯一的純凈回應(yīng)。
用盡他殘存的、尚未被怨毒完全浸染的善念與妖力,
將這片溫?zé)岬慕鹕彴贻p輕投入下方盲嫁娘空洞無神的左眼眶!蓮瓣觸碰到女子眼瞳的瞬間,
沒有絲毫停頓,如同寒冰入水,溫柔又無可阻擋地沉了進(jìn)去,消融在那一片渾濁的陰翳深處!
盲嫁娘枯瘦的身體驟然繃緊!如同被無形的電流貫穿!
“啊……” 一聲極度壓抑卻無法遏制的氣音從她喉嚨深處逸出,帶著劇烈疼痛的顫抖。
她猛地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身體因劇痛和某種奇異的感覺而失控般向后蜷縮!
一息…兩息…那只捂住左眼的手,劇烈顫抖的手指,
極其緩慢地、一寸一寸地向臉頰旁邊挪開……那只眼睛!緩緩地…睜開了!
渾濁的陰翳消失了!一只嶄新、清澈、圓潤如同含著秋水般的黑色瞳仁暴露在冰涼的雨幕中!
瞳孔深處,一圈細(xì)不可查的金色圓環(huán)微微亮起,殘留著蓮花瓣純凈的光華。這只新生的左眼,
茫然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然后……她看清了!
斑駁的苔蘚、看清了荒庭中那些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琉璃珠……但這只屬于她的“佛賜之眼”,
似乎帶著某種妖異的強(qiáng)制性!那只清澈的左眼猛地定??!
無形的巨手捏住了下巴強(qiáng)行扳動頭顱——越過庭院荒草、越過雨幕、目光如同出膛的弩矢般,
直直釘死在荒寺圍墻外、東南方向、遠(yuǎn)遠(yuǎn)矗立在重重屋脊之上的——洛陽城城門樓!下一秒,
、妖異的左眼如同被強(qiáng)行拉伸到極點(diǎn)、鎖定了焦距的鏡頭——無比清晰地投射到她眼底深處!
一顆青白色的、表情凝固在極度驚愕的……腐爛頭顱!濃密的胡須被雨水打濕糾結(jié),
脖頸處斷裂的參差骨茬和筋肉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那顆腐爛的頭顱上,
那雙曾經(jīng)溫柔笑望著她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兩個空洞的黑窟窿!
一條斷裂的、被風(fēng)雨染成灰暗紅色的絲絳,如同一條僵死的蛇,
緊緊纏繞在頭顱下方——那是她親手編織、在新婚夜系在他腰間、祈求平安歸來的平安絲絳!
褪色的絲線上,依稀還能辨認(rèn)出他出征前用指尖血寫下的歪扭“歸”字!
“呃…” 盲嫁娘喉嚨里爆出一聲短促到極限的、被徹底掐斷的抽吸!
那只剛剛得到光明、還帶著金色光圈的左眼,瞳孔瞬間擴(kuò)大到極致!血絲如同燒紅的鐵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