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不歡而散。
朱碩跟著人流走出奉天殿，陽光照在身上，卻沒有半分暖意。
他沒回自己的王府，也沒進宮，而是在應(yīng)天府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
最后，他在魏國公府附近一個不起眼的餛飩攤子前停下了腳步。
攤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手腳麻利。
朱碩找了個角落的條凳坐下。
“老板，來碗餛飩，多放辣子?！?/p>
“好嘞！”
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很快就端了上來，皮薄餡大，湯頭鮮美。
朱碩剛拿起勺子，身邊就多了一個人。
來人穿著一身尋常的布衣，頭發(fā)花白，正是剛剛在朝堂上“有心無力”的魏國公徐達。
徐達也在朱碩旁邊坐下，對著老板喊了一句。
“一碗餛飩，不要辣?！?/p>
他坐下后，一言不發(fā)，只是慢條斯理地吹著碗里的熱氣。
朱碩也不說話，呼嚕呼嚕地吃著自己的餛飩，辣油的香氣嗆得他額頭冒汗。
一碗餛飩見了底，朱碩把碗往前一推，打了個嗝。
“魏國公，您這日子過得可真悠閑?！?/p>
徐達頭也沒抬，用勺子撇著湯里的蔥花。
“人老了，不悠閑點，怕哪天就直接躺板板了?！?/p>
“是嗎？”朱碩拿過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碗粗茶?！拔仪浦诒逼骄毐臅r候，可一點都不老?！?/p>
徐達的動作頓了一下。
“您說，這次要是您掛帥出征，打贏了，我父皇該怎么賞您？”朱碩的聲音不大。
“封王？”
“我大明，可沒有異姓封王的規(guī)矩?！?/p>
“這規(guī)矩一破，天下就要亂了。”
徐達終于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緒。
“那萬一，您要是打輸了呢？”朱碩繼續(xù)說。
“一世英名，毀于一旦?！?/p>
“淮西武將集團的頂梁柱塌了，那些嗷嗷待哺的兄弟們，怕是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p>
“這……”朱碩拖長了音調(diào)，咧嘴一笑。“里外不是人啊?！?/p>
徐達沒接話，只是默默地吃了一口餛飩。
“所以您就干脆躺平了，在朝堂上跟那幫文官打太極，說自己老了，不行了。”
“把爛攤子甩給我，讓我這個愣頭青去跟王保保碰一碰?！?/p>
“我贏了，您徐天德還是大明的定海神針，沒人能動搖您的地位?！?/p>
“我輸了，正好遂了李善長那幫人的意，削了我們老朱家皇子的威風(fēng)，朝堂上還是他們文官說了算?！?/p>
“您這算盤，打得真是噼里啪啦響?！?/p>
朱碩的話，一句比一句誅心。
徐達把勺子放下，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輕響。
他沒有生氣，反而嘆了口氣。
“殿下，你說的都對?！?/p>
“可你只說對了一半。”
“你只看到了臣的難處，卻沒看到陛下和太子殿下的難處?！?/p>
“老臣這條命，是陛下的，他什么時候想要，拿去就是。可這大明的江山，是太子殿下的。”
“老臣要是再進一步，就是懸在太子殿下頭頂?shù)囊话训丁！?/p>
“這把刀，就算老臣自己不想動，可底下的人呢？”
“我那幫跟著我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兄弟，他們會怎么想？他們的子孫后代，又會怎么想？”
徐達的聲音沙啞，帶著一股子化不開的疲憊。
“功高震主，從來都不是功臣一個人的事，更是皇帝和儲君的事?！?/p>
“老臣退一步，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太子，為了這大明?！?/p>
朱碩沉默了。
他一直以為徐達是在算計，卻沒想到這老狐貍看得這么遠，這么深。
這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君臣博弈，而是為了整個王朝的未來在鋪路。
“那北平……”朱碩問。
“北平的兵，是大明的兵?！毙爝_重新拿起勺子?！八麄冎宦犚粋€人的命令?！?/p>
朱碩懂了。
這老頭子，不是在給他遞投名狀。
他是在給整個朱家遞投名狀。
他可以死，可以退，但他手里的兵，必須交到最穩(wěn)妥的人手里。
而這個人，只能是皇帝，或是皇帝指定的繼承人。
朱碩站起身，從懷里掏出幾枚銅錢放在桌上。
“餛飩錢，我請了?！?/p>
他轉(zhuǎn)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
“魏國公，我父皇小時候總跟我們說，他吃了沒讀過書的虧?！?/p>
“可我瞧著，你們這幫不識字的淮西老粗，心眼子比誰都多?！?/p>
說完，他大笑著，揚長而去。
徐達看著他的背影，端起碗，將剩下的餛飩湯一飲而盡。
……
坤寧宮。
朱元璋正在殿內(nèi)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老虎。
“氣死咱了！氣死咱了！”
他一腳踹翻了一個繡墩。
“那個徐達，他就是跟咱裝死！”
“什么年事已高，有心無力！他前兩天還在校場上一個人撂倒了三個親衛(wèi)！”
“他就是不想去！怕功勞太大了，咱容不下他！”
馬皇后坐在一旁，手里拿著針線，正給朱碩縫補一件被劃破的衣袍。
她頭也沒抬，慢悠悠地說：“重八，你吼什么？他怕的不是你容不下他，他怕的是標兒將來容不下他?！?/p>
朱元璋的腳步一停，火氣瞬間消了大半。
他走到馬皇后身邊坐下，拿過她手里的衣服。
“咱知道?！?/p>
“標兒仁厚，那幫老兄弟又一個個都是無法無天的性子。咱要是不在了，標兒壓不住他們?！?/p>
“可王保保那個混蛋就在邊境上跳，咱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吧？”
“讓碩兒去，李善長那幫人就跟死了爹娘一樣，哭著喊著說動搖國本?！?/p>
“不讓碩兒去，那幫武將一個個都裝鵪鶉，誰也不肯出頭。”
老朱同志一臉的煩躁。
“賞，賞無可賞！這才是最要命的！”
馬皇后放下針線，給朱元璋倒了杯茶。
“誰說賞無可賞？”
“那也要看，你怎么賞?！?/p>
朱元璋端起茶杯：“怎么賞？難不成真給他封個王？那不是打咱自己的臉嗎。”
“封王自然是不行的。”馬皇后輕輕一笑，“可要是，讓他從國公，變成國丈呢？”
“噗——”
朱元璋一口茶全噴了出來。
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婆娘，腦子有點轉(zhuǎn)不過來。
“國丈？”
“對啊?！瘪R皇后拿起手帕，幫他擦了擦嘴角的水漬?！澳阃?？徐達家那個大閨女，叫徐妙云的，今年可就及笄了?！?/p>
“那丫頭我見過，知書達理，聰慧過人，被應(yīng)天府的人稱作‘女諸生’，配我們家碩兒，哪里不好了？”
朱元璋的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
“讓碩兒娶了徐達的閨女……”
“徐達就成了咱的親家，成了碩兒的老丈人?！?/p>
“他立再大的功，那也是給他女婿，給他外孫掙家業(yè)！誰還敢說三道四？”
“他手里的兵權(quán)，交給碩兒，不就等于還是在他自家人手里？他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這么一來，淮西那幫武將，不就都成了碩兒的親友團？李善長他們還怎么蹦跶？”
“咱的老天爺?。 敝煸耙慌拇笸?，激動地站了起來?！懊米?，你真是咱的諸葛亮！”
“咱怎么就沒想到呢！”
這個法子。
既解決了徐達封賞的難題，又把淮西武將集團和皇室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最要緊的是，有了這股龐大的武將勢力做后盾，他那個仁厚的太子朱標，未來的皇位就穩(wěn)如泰山了！
“好！就這么辦！”朱元璋在殿里走了兩圈，越想越覺得妙。
“咱這就下旨！”
“你急什么。”馬皇后拉住他，“這事，你問過碩兒的意思了嗎？問過徐家的意思了嗎？”
“這還用問？”朱元璋一瞪眼，“他是老子，咱是他老子！咱讓他娶誰，他就得娶誰！”
“那徐達那邊呢？”
“他敢不樂意？咱把兒子給他當(dāng)女婿，那是他們家祖墳冒青煙了！”
朱元璋的土匪邏輯又上來了。
馬皇后無奈地搖搖頭。
“你呀，就是這個牛脾氣?！?/p>
她頓了頓，又說：“不過，這事宜早不宜遲。我看不如這樣，過兩天，我辦個賞花宴，把應(yīng)天府里這些勛貴家的夫人小姐都請來?！?/p>
“也把徐夫人和徐小姐請過來，我先替碩兒相看相看。”
“要是真好，你再找個由頭，跟徐達提一提，兩全其美?！?/p>
朱元璋連連點頭。
“還是你想的周到。”
他心情大好，之前朝堂上的那點郁悶一掃而空。
“走，妹子，陪咱去文華宮看看那幾個兔崽子去！”
“咱得親自盯著他們讀書，可不能再出一個咱這樣的睜眼瞎了?！?/p>
馬皇后笑著站起身，挽住了他的胳膊。
“好?！?/p>
夫妻二人，朝著宮殿外走去，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