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姐！這邊！就是這家‘醉仙樓’！別看門臉兒舊，他家的醬牛肉可是張家口一絕，連我…呃…連好多行商老客都贊不絕口呢！”
黃蓉清脆的聲音帶著獻寶般的雀躍，指著前方一家看起來頗有些年頭、燈火通明的兩層酒樓。
招牌上的“醉仙樓”三個大字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暗淡，但門口進出的食客絡(luò)繹不絕，喧鬧的人聲和食物的香氣混合著飄散出來。
李莫愁面無表情，腳步卻隨著黃蓉的指引，停在了酒樓門口。她并未看那招牌，目光掃過進出的各色人等，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人聲鼎沸，氣味混雜，這絕非她習慣的環(huán)境。但腹中因那半只雞腿而勾起的饞蟲，以及身邊這塊甩不掉的“牛皮糖”那喋喋不休的“醬牛肉”描述，終究讓她壓下了轉(zhuǎn)身就走的念頭。
“李姐姐，” 黃蓉忽然扯了扯李莫愁的衣袖，指著醉仙樓斜對面一家看起來干凈整潔些的客棧，“你看，天都擦黑了，不如我們先去對面‘悅來客?！_間房，梳洗一下，把這一身塵土味兒去了，再去醉仙樓好好享用美食，如何？”
她眨著大眼睛，一臉“這樣才配得上美食”的理所當然，“我請姐姐住店！就當是…弄壞繩結(jié)的利息？”
李莫愁瞥了一眼黃蓉臟兮兮的小臉和破爛衣衫，再看看自己玄衣下擺沾染的塵土，又想到即將入口的食物…她雖不重享受，但也絕非不修邊幅之人。這提議…竟讓她無法反駁。她冷冷地點了下頭。
悅來客棧上房。房間不大，陳設(shè)簡單，但勝在干凈。一盆清水，一塊干凈的布巾放在架子上。
李莫愁抱著赤璃劍，如同入定的冰雕，背對著屏風，站在窗邊，目光落在窗外漸濃的夜色和對面醉仙樓熱鬧的燈火上。聽覺，卻依舊能清晰地感知到屏風后細微的動靜。
嘩啦…嘩啦…是清水被撩起，滌去污垢的聲音。窸窸窣窣…是濕透的、沾滿塵土的破舊外衣被剝落，丟棄在地上的聲音。
更輕柔的、仿佛絲綢摩擦的窸窣聲…是干凈柔軟的新衣被展開、穿上的聲音。
還有…極其細微的、金屬搭扣或環(huán)佩輕輕碰撞的脆響？李莫愁的指尖無意識地、極輕微地摩挲了一下赤璃劍鞘上那冰冷的殘梅刻痕。
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浮起：洗去塵土的她，會是什么模樣？隨即又被她自己強行壓下——無聊。
屏風后，水聲停歇，衣物摩擦聲也歸于平靜?！袄罱憬?！久等啦！” 清脆的聲音帶著水洗后的清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李莫愁緩緩轉(zhuǎn)過身。
暖黃的油燈光暈下，一個鵝黃衫子的少女亭亭而立。
烏黑如瀑的長發(fā)不再凌亂，只是簡單地用一根不起眼的木簪松松挽了個髻，幾縷濕發(fā)俏皮地貼在光潔飽滿的額角，更添幾分慵懶風致。臉上所有的油污塵土都已洗凈，露出欺霜賽雪的肌膚，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眉如遠山含黛，眸似浸在清泉中的黑曜石，靈動慧黠，此刻正含著盈盈笑意，大膽地迎上李莫愁審視的目光。
唇不點而朱，微微上揚的唇角帶著天然的嬌俏與狡黠。洗盡鉛華，褪去所有偽裝，那身簡單的鵝黃衫子，非但未掩其容光，反而襯得她如同初春枝頭最鮮嫩的花苞，清新明媚，灼灼其華，將整個簡陋的房間都照亮了幾分。
李莫愁的呼吸，在那一剎那，極其輕微地停滯了一下。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璀璨的明珠，驟然激蕩起一圈無聲的漣漪。
那是一種純粹對極致美麗的本能反應(yīng)，無關(guān)情愫，卻足以撼動她筑起的冰冷壁壘。眼前這張明媚的笑靨，與記憶中前世那個模糊的、屬于“郭靖妻子”的端莊形象，以及片刻前那個臟兮兮的小叫化，形成了巨大到令人眩暈的反差。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指尖無意識地、極輕微地摩挲了一下赤璃劍鞘上那冰冷的殘梅刻痕，仿佛在確認某種觸手可及的真實。
隨即，一種更深的疏離感涌了上來。如此耀眼的存在，與她這行走于黑暗與孤峰之上的“李莫愁”，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迅速斂去眸中那一閃而逝的失神，重新覆上萬年寒冰般的冷漠，仿佛剛才那瞬間的波動從未發(fā)生。
她甚至沒有多看黃蓉一眼，只是冷冰冰地丟下兩個字，便率先轉(zhuǎn)身，向房外走去：“…走吧。”
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唯有她自己知道，方才耳根處那微不可察、轉(zhuǎn)瞬即逝的溫熱感，絕非錯覺。
黃蓉敏銳地捕捉到了李莫愁轉(zhuǎn)身時那極其短暫、幾乎難以察覺的失神，以及她隨即恢復(fù)的、更加刻意的冰冷。
這非但沒有讓她氣餒，反而像發(fā)現(xiàn)了新玩具般，眼底的笑意更深，嘴角的弧度也越發(fā)狡黠。
她快步跟上，鵝黃的衫角在燈火下劃過一道明快的弧線，帶著一縷若有似無的、清雅的皂角與少女體香混合的氣息。
“李姐姐，這邊有雅座！” 黃蓉熟門熟路地引著李莫愁穿過喧鬧的大堂，徑直走向二樓一處相對僻靜、臨窗的雅間。
跑堂的伙計顯然也被黃蓉的容光所懾，愣了一下才殷勤地跟上來。雅間不大，但收拾得還算干凈。
推開雕花木窗，能望見樓下街道星星點點的燈火和遠處朦朧的城墻輪廓，晚風帶著涼意吹入，稍稍驅(qū)散了樓下的嘈雜與油膩氣味。
黃蓉毫不客氣地占據(jù)了點菜權(quán)，玉指輕點，聲音清脆：“一碟上好的醬牛肉，切薄片，要帶筋膜的！一盆羊雜湯，多加胡椒和芫荽！再要一道…嗯，就‘二十四橋明月夜’吧，清淡些，讓廚房用心做！對了，再溫一壺你們店里最好的‘梨花白’！”
伙計聽得有些發(fā)懵，尤其那“二十四橋明月夜”，聽著就不似凡品，他這小小的醉仙樓…“姑娘，這‘二十四橋明月夜’…小店怕是…”“就是豆腐羹，”
黃蓉笑瞇瞇地打斷他，眼中慧光流轉(zhuǎn)，“用嫩豆腐、火腿細絲、鮮筍丁、雞蓉，配上熬得清亮的高湯，最后點上幾粒青豆，要如同明月映在二十四橋的倒影一般清透雅致。
不難吧？讓廚房的大師傅盡力便是，工錢加倍?！被镉嫽腥淮笪?，連連點頭：“是是是！小的明白了！姑娘稍等，馬上就來！” 心下暗驚這姑娘不僅貌美，還是個懂行的食客。
李莫愁自坐下后便一言不發(fā)，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中，仿佛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guān)心。她甚至沒有看黃蓉點菜，只是抱著雙臂，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寒氣。
然而，當那一道道菜名從黃蓉口中報出，尤其那“二十四橋明月夜”的詳盡描述，一股股難以抗拒的誘人香氣仿佛已提前鉆入她的鼻腔，勾動著她的味蕾。
腹中那被半只雞腿勾起的饞蟲，似乎叫得更歡了。很快，菜肴流水般送上。醬牛肉果然名不虛傳，深褐油亮，薄如蟬翼，筋肉相連，散發(fā)著濃郁的醬香。羊雜湯熱氣騰騰，奶白的湯面上浮著翠綠的芫荽和點點油花，濃郁的胡椒辛香混合著羊雜的獨特香氣撲面而來。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碗“二十四橋明月夜”。青花瓷碗中，湯色清澈見底，宛如一泓秋水。
雪白細嫩的豆腐被切成極細的絲，如云霧般懸浮其中。粉紅的火腿絲、嫩黃的筍丁、潔白的雞蓉點綴其間，幾粒飽滿的青豆如同散落的明珠。整碗羹湯不見絲毫渾濁，當真是“明月映水”，清雅脫俗到了極致。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豆香、火腿咸鮮、雞湯醇厚以及蔬筍清甜的幽香，裊裊升起，瞬間壓過了醬牛肉的濃烈和羊雜湯的辛香，直鉆入李莫愁刻意封閉的感官。
黃蓉殷勤地拿起湯勺，舀起一勺晶瑩剔透、豆腐絲如云絮般的羹湯，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遞到李莫愁面前的青瓷小碗里：“李姐姐，快嘗嘗這個！最是清雅爽口，解膩開胃！”
李莫愁的目光終于從窗外收回，落在了自己面前那碗清亮如水的羹湯上。那清雅的香氣如同最溫柔的鉤子，瓦解著她最后的抵抗。她勉力維持著表面的冷傲，拿起調(diào)羹。
動作依舊帶著古墓派特有的清冷優(yōu)雅，但下勺的速度，卻誠實地暴露了她內(nèi)心的渴望。清亮溫潤的湯滑入喉中，豆腐絲入口即化，火腿的咸鮮、筍丁的脆嫩、雞蓉的醇厚、青豆的微甜完美融合，層次分明卻又和諧統(tǒng)一。
那是一種極致的鮮美，清雅卻不寡淡，仿佛將江南水鄉(xiāng)的靈秀都濃縮在了這一碗之中。好吃！冰封的心房，似乎又被這碗清羹撬開了一絲縫隙。
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又舀了一勺。黃蓉看著李莫愁那看似冷然、實則專注進食的模樣，嘴角的笑意如同偷吃了蜜糖的小狐貍，怎么也壓不住。她自己也拿起筷子，小口品嘗著，眼睛卻亮晶晶地看著對面。
就在這時，雅間的珠簾被一只粗魯?shù)氖置偷叵崎_！“喲！好標致的小娘子！怎么躲在這清靜地方吃飯？多無趣??！”
一個油頭粉面、身著錦緞、眼神輕浮的公子哥兒闖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家丁。
那公子哥兒目光貪婪地在黃蓉臉上身上掃視，完全無視了旁邊氣質(zhì)冰冷的李莫愁?！霸谙纶w德柱，本地趙員外的獨子。小娘子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閨秀？可愿賞臉，陪本公子喝一杯？” 他一邊說著，一邊竟伸手想去拉黃蓉的手腕。
雅間內(nèi)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李莫愁握著調(diào)羹的手一頓，眸中寒光驟現(xiàn)，如同淬了毒的冰針，瞬間鎖定了那只伸向黃蓉的咸豬手。
一股冰冷的殺氣，如同實質(zhì)的寒流，以她為中心驟然擴散開來！桌上的酒杯都似乎輕輕震動了一下。她甚至沒有去看那所謂的趙公子，目光依舊落在自己碗里的羹湯上，仿佛在看一只即將被碾死的螻蟻。
黃蓉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冰冷和厭惡。她手腕一翻，動作快如閃電，兩根纖細的玉指如同拈花般，精準地夾住了趙德柱伸過來的手腕上某個不起眼的穴位！
“哎喲！” 趙德柱只覺得手腕像是被燒紅的鐵鉗夾住，又麻又痛，半邊身子都使不上力氣，忍不住痛呼出聲。
黃蓉冷冷地盯著他，聲音清脆卻帶著刺骨的寒意：“滾?！?/p>
“臭丫頭！敢傷我家公子！” 那兩個家丁見狀，怒吼一聲，擼起袖子就要撲上來。
“哼。” 一聲冰冷的輕哼，如同寒冬臘月的風，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李莫愁終于抬起了眼。她的目光掃過那兩個氣勢洶洶的家丁，如同在看兩具尸體。
她沒有拔劍，只是將手中的調(diào)羹輕輕放回碗中，發(fā)出“叮”的一聲輕響。這聲音不大，卻像是一道無形的命令，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壓。
那兩個正要撲上來的家丁，被她那毫無感情、如同深淵寒潭般的眼神一掃，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凍僵了！
一股源自本能的、面對頂級掠食者的巨大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們，腳步不由自主地釘在了原地，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趙德柱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手腕還被黃蓉夾著，劇痛難忍，對上李莫愁那毫無生氣的眼神，只覺得褲襠一熱，差點當場失禁。
“滾?！?這次開口的是李莫愁，只有一個字，卻比黃蓉的呵斥更具威壓，如同九幽寒風吹過。
“是…是！滾！我們這就滾！” 趙德柱連聲哀嚎，那兩個家丁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拖起自家主子，狼狽不堪地沖出了雅間，連滾帶爬地逃下樓去，連句狠話都不敢留。
珠簾晃動，雅間內(nèi)恢復(fù)了短暫的寂靜。方才的殺氣與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
黃蓉若無其事地松開手指，拿起帕子嫌棄地擦了擦，仿佛剛才碰了什么臟東西。
她重新看向李莫愁，臉上又掛起了那明媚狡黠的笑容，仿佛剛才的不快從未發(fā)生：“李姐姐，別讓蒼蠅擾了興致?？靽L嘗這醬牛肉，涼了可就失了風味了！”
她夾起一片薄如紙、油亮筋道的醬牛肉，殷勤地放到李莫愁面前的碟子里。
李莫愁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辨，有對剛才她出手精準的審視，也有對她變臉如翻書般迅速的無奈，更深處，似乎還有一絲…極其細微的、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松動？
她沒說什么，只是重新拿起筷子，夾起了那片醬牛肉。
窗外，夜色已濃。窗內(nèi)，暖黃的燈火下，清雅的羹湯氤氳著熱氣，濃香的醬牛肉泛著誘人的光澤。玄衣的清冷與鵝黃的明媚，在經(jīng)歷了小小的風波后，再次奇異地共處一室。
終南山的冰雪，似乎在這人間煙火中，又悄然融化了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