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的二樓雅間，鬧市的喧囂被雕花木窗隔開大半。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紫檀木圓桌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一壺上好的碧螺春氤氳著清香，幾碟精致的茶點擺在中央。雅間內(nèi)的氣氛卻有些微妙。
郭靖坐在靠窗的位置，顯得有些局促，憨厚的臉上帶著未褪盡的興奮和對剛才事情的余悸。
穆念慈坐在父親穆易身邊，低著頭，臉頰微紅，偶爾抬眼偷瞄一下對面的郭靖，又迅速垂下，纖纖玉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穆易則腰桿挺得筆直，雖然粗布舊衣，但眉宇間那股江湖豪氣猶存，他目光灼灼，大部分時間都落在郭靖身上，眼神復(fù)雜，帶著審視、追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
黃蓉坐在李莫愁旁邊，像只活潑的小雀，正興致勃勃地給眾人分茶：“來來來，穆老前輩，穆姑娘，郭大哥，嘗嘗這茶！中都的碧螺春，雖比不得江南新茶，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她一邊說著，一邊殷勤地給穆念慈遞上茶點，“穆姑娘，壓壓驚，剛才可嚇壞了吧？”穆念慈感激地接過，輕聲道謝：“多謝黃姑娘?！?/p>
李莫愁抱著赤璃劍，獨坐一隅，閉目養(yǎng)神。玄衣如墨，仿佛將周圍的暖意都吸了進去，自成一片冰寒領(lǐng)域。
她面前那杯清茶早已涼透，連碰都未碰一下。對于眼前的“敘舊”場面，她顯然毫無興趣，只盼著這無聊的應(yīng)酬早點結(jié)束。
“郭少俠，” 穆易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放下茶杯，目光緊緊鎖住郭靖，“方才擂臺之上，少俠俠義心腸，路見不平，老朽感激不盡！還未請教少俠高姓大名？仙鄉(xiāng)何處？”
他的語氣異常鄭重，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期待。郭靖連忙放下茶杯，抱拳還禮，憨聲道：“老前輩言重了！晚輩郭靖，家…家在蒙古大漠?！?他提及家鄉(xiāng)，語氣自然樸實。
“郭…郭靖？！” 穆易聽到這個名字，渾身猛地一震！
手中端著的茶碗“啪嗒”一聲掉在桌上，溫熱的茶水濺濕了桌面，他卻渾然不覺！
他猛地站起身，眼睛死死盯住郭靖，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相，看到骨子里去！
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拔高、嘶?。骸澳恪憬泄?？！你父親…你父親可是叫…郭嘯天？！”
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yīng)讓雅間內(nèi)所有人都愣住了！
黃蓉分茶的動作僵在半空，穆念慈也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失態(tài)的父親。連閉目養(yǎng)神的李莫愁，長睫也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雖未睜眼，氣息卻似乎凝滯了一瞬。
郭靖更是愕然，隨即臉上涌起巨大的驚喜和難以置信：“您…您認識我爹？！您知道我爹的名字？！前輩，您…您是…”
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穆易胸膛劇烈起伏，虎目之中瞬間蓄滿了渾濁的老淚！他繞過桌子，幾步?jīng)_到郭靖面前，一把握住郭靖結(jié)實的手臂，力道之大，讓郭靖都感到一陣生疼！
“孩子！孩子?。 ?楊鐵心聲音哽咽，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沿著飽經(jīng)風霜的臉頰滾落，“我是你楊鐵心楊伯伯??！我和你爹郭嘯天，是八拜之交，生死與共的結(jié)義兄弟??！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蒼天有眼！讓我楊鐵心臨死之前，還能見到故人之子！嘯天兄弟！你在天有靈，看到了嗎！你的兒子！郭靖！他長大了！他和他爹一樣，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啊！”
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仿佛要將這十八年的顛沛流離、家仇國恨、失子之痛都哭出來。
郭靖如遭雷擊！巨大的震驚和狂喜沖擊著他！他沒想到父親的結(jié)義兄弟還活著，他反手緊緊握住楊鐵心顫抖的雙手，這個憨直的漢子，此刻也忍不住紅了眼眶，聲音哽咽：“楊…楊伯伯？！您真是楊鐵心楊伯伯！”
他想起從未謀面的父親，心中酸楚難言。黃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隨即恍然大悟，大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瓉硎沁@樣！穆…哦不，楊伯伯！這真是…真是天大的緣分??！”
她立刻改口，親熱地稱呼楊鐵心為“楊伯伯”。
穆念慈也驚呆了，她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失態(tài)痛哭，更沒想到眼前這個憨厚勇武的郭大哥，竟是父親結(jié)義兄弟的兒子！她看著父親緊握著郭靖的手，聽著那一聲聲“孩子”，心中百感交集，再看向郭靖時，目光中除了感激，更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親近和復(fù)雜。
楊鐵心哭了一陣，情緒稍稍平復(fù)，他拉著郭靖的手，讓他重新坐下，自己則坐在旁邊，目光片刻不離郭靖的臉龐，仿佛怎么也看不夠。
“靖兒，你是不是有一把匕首上面刻著郭靖二字？”郭靖聞言答了一聲“是”，然后從隨身攜帶的包袱里面，拿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
他打開油布，露出里面一柄樣式古樸、寒光內(nèi)斂的短匕。匕首的刀柄上，清晰地刻著兩個小字——“郭靖”！
“靖兒，你看！” 楊鐵心拿過匕首，然后將匕首捧到郭靖面前，聲音充滿了追憶。
“這匕首，當年邱道長親手打造的，一人一柄！你爹那把刻著‘郭靖’，我那把刻著‘楊康’，在我兒楊康手中，可惜你楊伯母和你兄弟楊康如今下落不明！”
說到這楊鐵心似乎又哽咽了一下，繼續(xù)說道：“‘靖康’二字，既是銘記那靖康之恥的國仇，也是父輩對你們下一代結(jié)義的期許，希望靖兒、康兒你們?nèi)蘸罄^續(xù)延續(xù)父輩情誼。你…你一定要收好！”
他將匕首鄭重地放入郭靖手中。
郭靖雙手接過匕首，心中激蕩不已，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楊伯伯…我…我定當好好收藏！”
楊鐵心看著郭靖堅毅的神情，老懷大慰，連連點頭：“好！好孩子！像你爹！真像！”
他激動地拍著郭靖的肩膀，目光掃過一旁亭亭玉立、溫婉清麗的女兒穆念慈，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在他心中升起，無比清晰，無比強烈！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拉著郭靖的手，又看向女兒穆念慈，聲音洪亮而鄭重，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靖兒！念慈！” 他喚道。郭靖和穆念慈同時看向他。
“今日老天開眼，讓我尋回故人之子，此乃天意！” 楊鐵心目光炯炯，看看郭靖，又看看穆念慈，“我與你爹郭嘯天，當年在牛家村義結(jié)金蘭，曾指腹為婚！言道若兩家生下一男一女，便結(jié)為兒女親家，永世修好！此乃我與你爹當年之約！”
此言一出，雅間內(nèi)瞬間一片死寂！
郭靖徹底懵了，呆呆地握著匕首，看著楊鐵心，又看看旁邊瞬間羞得滿臉通紅、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的穆念慈，大腦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
黃蓉張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圓，看看一臉鄭重其事的楊鐵心，看看呆若木雞的郭靖，再看看羞窘欲死的穆念慈，最后目光下意識地瞟向旁邊依舊閉目、仿佛置身事外的李莫愁，小臉上滿是驚愕和看好戲的興奮。
穆念慈只覺得臉上火燒火燎，心臟怦怦直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父親的話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指腹為婚？嫁給…郭大哥？
這個念頭讓她羞得無地自容，卻又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她偷偷抬眼，飛快地瞥了一眼旁邊那個高大敦厚、剛剛救了自己的身影，又立刻像受驚的小鹿般低下頭，連耳根都紅透了。
楊鐵心卻不管眾人的反應(yīng)，他緊緊握著郭靖的手，目光熱切而堅定，聲音斬釘截鐵：“靖兒！念慈雖是我義女，但我將她當做親生女兒疼愛。靖兒！念慈！今日當著這幾位俠士的面，我楊鐵心便做主，履行當年與你爹的約定！將小女念慈，許配于你！望你二人…相敬如賓，白頭偕老！”
他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了卻畢生心愿的決絕和暢快！
雅間內(nèi)，茶香依舊裊裊，夕陽的暖光鋪滿了桌面。然而，這突如其來的婚約，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了無聲卻巨大的漣漪。
郭靖的茫然，穆念慈的羞窘，黃蓉的驚嘆，楊鐵心的激動決絕…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極其世俗而喧囂的畫面。
李莫愁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冰寒的眸子淡淡掃過激動落淚的楊鐵心、手足無措的郭靖、滿面羞紅的穆念慈，最后在黃蓉那寫滿新奇與趣味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波瀾，既無嘲諷，也無感慨，只有一種穿透紅塵表象的絕對平靜，仿佛在看一幕與己無關(guān)的皮影戲。但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她眼睛望向鮮活靈動的黃蓉時眼里瞬間閃過的一絲柔軟，與看其他人時漠然的眼神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