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鎮(zhèn)的晨光總帶著股鐵銹味。
卯時剛過,鎮(zhèn)東頭的鐵匠鋪就響起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節(jié)奏卻有些拖沓。石磊掄著比他胳膊還粗的鐵錘,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子剛滾到下巴,就被他用滿是煤灰的袖子胡亂擦去,在臉頰上抹出兩道黑痕。
他今年十五歲,個子不算矮,可骨架透著股沒長開的纖細,握著鐵錘的手腕細得像根晾衣桿。一錘砸在燒紅的鐵坯上,只留下個淺淺的凹痕,反震力倒讓他胳膊發(fā)麻,虎口隱隱作痛。
“呵,石廢柴又在給鐵疙瘩撓癢癢呢?”
尖酸的笑罵從門口飄進來,三個半大少年倚著門框,領(lǐng)頭的王虎把袖子擼到肩膀,露出結(jié)實的胳膊,故意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他身后的兩個跟班也跟著哄笑,聲音在空曠的鐵匠鋪里蕩開,格外刺耳。
石磊攥緊了鐵錘,指節(jié)泛白。這“石廢柴”的綽號,在青石鎮(zhèn)已經(jīng)叫了五年。五歲那年診脈,鎮(zhèn)上的老郎中說他經(jīng)脈天生堵塞,別說練鎮(zhèn)上護衛(wèi)隊那粗淺的煉體功夫,就連干鐵匠這行都怕?lián)尾蛔 _@些年,王虎他們就沒少拿這事兒戳他痛處。
“我爹說,打鐵要沉住氣?!笔诘椭^,聲音悶悶的,左手下意識地往身后縮了縮——那里藏著他攢了半個月的銅錢,是打算給爹抓傷藥的。
“沉住氣?我看是沒力氣吧!”王虎跨步進來,一腳踹在堆著廢鐵的木架上,幾根銹鐵釘“哐當”落地。“昨天張屠戶家的小子都能劈柴劈裂三塊,你呢?連塊熟鐵都砸不扁,真是丟你爹的臉!”
這話像針似的扎進石磊心里。他猛地抬頭,眼里冒著火:“不許說我爹!”
“喲,還敢瞪我?”王虎樂了,伸手就去推石磊的肩膀,“怎么著?想打架?就你這細胳膊細腿,信不信我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你撂趴下?”
石磊踉蹌著后退半步,后腰撞到了鐵砧,疼得他齜牙咧嘴。他知道自己打不過王虎——去年試過一次,被對方按在泥地里揍得鼻青臉腫,爹看到了,也只是默默地幫他上藥,一句話都沒說。
“王虎,差不多行了?!?/p>
低沉的嗓音從里屋傳來,石戰(zhàn)掀開門簾走了出來。他約莫四十歲,臉上刻著幾道深淺不一的疤痕,左邊肩胛骨那里微微塌陷,是早年落下的舊傷。此刻他手里捏著塊粗布,正慢條斯理地擦著一把磨得發(fā)亮的鑿子,眼神掃過王虎時,沒什么溫度。
王虎的笑僵在臉上,嘟囔了句“知道了,石叔”,拽著跟班灰溜溜地跑了,出門時還故意撞了下門框,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鐵匠鋪里靜下來,只剩爐火燒得“噼啪”響。石磊低著頭,不敢看父親,手里的鐵錘垂在地上,沾了不少灰塵。
“撿起來?!笔瘧?zhàn)把鑿子放下,指了指地上的鐵錘。
石磊依言撿起,胳膊還在發(fā)顫。
石戰(zhàn)走到鐵砧前,拿起那塊被石磊砸得沒什么起色的鐵坯,看了眼上面淺淡的錘印,忽然抓起另一把小些的鐵錘,遞到石磊面前:“用這個?!?/p>
“爹,我能行……”石磊想堅持,他知道爹最不喜歡人說“不行”。
“拿著。”石戰(zhàn)的語氣沒什么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石磊接過小鐵錘,分量輕了一半,掄起來果然順手多了。石戰(zhàn)站在旁邊看著,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緩緩開口:“知道你為什么砸不動嗎?”
石磊搖搖頭。
“不是因為力氣小。”石戰(zhàn)彎腰從墻角抱起一塊足有三十斤的生鐵,單手托著,手臂穩(wěn)如磐石,“是因為你不知道勁兒該往哪兒使。就像這鐵,看著硬,燒透了,找準紋路,一錘就能劈開?!?/p>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石磊身后的墻角——那里立著個半人高的木架,架子最上層放著個用黑布罩著的東西,輪廓像是柄斧頭?!跋挛鐒e打鐵了,去后山劈柴。記住,每一刀都要想著把木頭從根兒上劈開,而不是砍斷?!?/p>
石磊愣了愣,點頭應下。他知道父親教他的不只是劈柴,可他試了這么多年,還是沒摸到門道。
傍晚時分,石磊扛著半捆柴從后山回來,路過鎮(zhèn)口的雜貨鋪時,老板娘探出頭喊住他:“石磊,你爹讓我給你留的傷藥,拿著?!?/p>
是瓶用陶罐裝的淤青膏,帶著淡淡的草藥香。石磊接過時,老板娘嘆了口氣:“別跟王虎他們置氣,你爹不容易……對了,最近城外不太平,聽說黑風盜又開始活動了,你往后少往遠了去。”
石磊心里一緊,點點頭,加快腳步往家趕。
鐵匠鋪的燈已經(jīng)亮了,昏黃的光透過窗紙映出來,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影子。石磊推門進去,看到父親正站在墻角的木架前,手里拿著塊軟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那黑布罩著的東西——布已經(jīng)被掀開了,露出一柄布滿鐵銹的巨斧。
斧身長約三尺,斧刃那里銹得最厲害,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唯有斧柄握手處,被摩挲得異常光滑,還能看到幾道深深的指痕。
聽到腳步聲,石戰(zhàn)立刻把黑布重新罩上,轉(zhuǎn)過身時,臉上沒什么表情:“柴劈完了?”
“嗯。”石磊把藥瓶遞過去,“雜貨鋪老板娘給的?!?/p>
石戰(zhàn)接過藥瓶,塞進懷里,沒再說話,轉(zhuǎn)身進了里屋。
石磊看著墻角那柄被黑布罩住的巨斧,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剛才父親擦斧子的時候,他好像看到斧身的銹跡下面,隱隱有幾道金色的紋路在動,就像活的一樣。
他走過去,忍不住伸手想掀開黑布,指尖剛要碰到布面,就聽里屋傳來父親的聲音:“早點睡,明天還要練?!?/p>
石磊的手頓住,默默收回,吹熄了爐邊的油燈。
黑暗中,他躺在床上,耳邊似乎還能聽到后山風吹過樹林的聲音,還有父親擦斧子時,布摩擦過鐵銹的“沙沙”聲。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想起王虎囂張的臉,想起父親托著生鐵時穩(wěn)如泰山的手,悄悄攥緊了拳頭。
他不想當“廢柴”。
更不想讓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