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上杉繪梨衣。源稚生哥哥是這么叫我的。寫在紙上,是三個很溫柔的漢字:上杉繪梨衣。
但我知道,我還有別的名字。那些名字像冰冷的鎖鏈,纏繞著我,把我關(guān)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月讀命”——他們說那是月亮上的神明,掌管黑夜的夢??晌业膲衾镏挥幸黄澎o的雪原,
好冷?!叭诵伪鳌薄犉饋砗軈柡?,像動畫片里會發(fā)射激光的機器人。
但我一點都不想?yún)柡?,我只想……能和小黃鴨一樣,浮在暖暖的水面上曬太陽。
“蛇岐八家的終極武器”——這個最長,也最重。
每次聽到穿黑衣服的“烏鴉”叔叔低聲提起,源稚生哥哥的眉頭就會皺得更緊,
像打不開的死結(jié)。武器?是用來打壞人的嗎?可我連大聲說話都不可以。
他們說我是“需要被關(guān)在無菌罐子里的怪物”。
無菌罐子……是源氏重工最頂層那個鋪滿柔軟地毯、擺滿毛絨玩具的大房間嗎?地毯很軟,
玩具很多,有穿藍(lán)裙子的小熊“小藍(lán)”,有會發(fā)光的機器貓“叮當(dāng)”,
還有排成一排的小黃鴨橡皮擦“嘎嘎家族”。小黃鴨。塑料做的,黃澄澄的,摸起來涼涼的,
滑滑的。按一下它的肚子,“嘎——”。就一聲(生)。很短。
但這是我唯一能控制的、不會傷到任何人的聲音。我有好多好多一模一樣的小黃鴨。
752只。排排坐。1,2,3,4……數(shù)亂了,就重新數(shù)。1,2,3,
4……數(shù)它們的時候,喉嚨里那座沉睡的火山,好像也沒那么燙了。它們不會害怕我,
不會用那種看怪物的眼神看我。窗戶很大,能看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亮著好多好多小星星一樣的燈??墒牵AШ煤?,風(fēng)進不來,聲音也傳不出去。
房間里總是很安靜,只有空調(diào)嗡嗡的聲音,像一只困在墻里的蜜蜂。我住在這里。
像一個被精心保管的、易碎的展覽品。我不會說話。不是不想說。是……不能。喉嚨里,
藏著很可怕的東西。源稚生哥哥說,那是“言靈”,是神賜予的力量,也是詛咒。他說,
繪梨衣的聲音,是風(fēng)暴,是海嘯,一旦釋放,會毀掉很多東西,會傷害很多人。所以,安靜,
繪梨衣,要安靜。我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得像PSP游戲機的屏幕。
坐標(biāo)只有幾個:這個很大很空的房間,偶爾會被源稚生哥哥帶去很古老很安靜的神社,
還有……如果表現(xiàn)得很乖很乖,源稚生哥哥會帶我去一個叫“游戲廳”的地方。
那里有好多會發(fā)光的機器,發(fā)出“滴滴嘟嘟”的響聲,好多人在笑,在喊。我喜歡那里。
雖然很吵,但很熱鬧,像另一個世界。游戲機屏幕里的世界最好。馬里奧可以跳得很高,
吃到會發(fā)光的星星就變得閃閃發(fā)亮,碰到烏龜也不會真的死掉,按一下“START”,
他又會從管道里鉆出來,天空永遠(yuǎn)那么藍(lán),草地永遠(yuǎn)那么綠。不像外面。
外面的人……有點復(fù)雜。侍女姐姐們每天會來。她們穿著素色的和服,動作很輕很柔,
像對待最珍貴的瓷器。她們給我換上同樣漂亮但很重的巫女服,衣服上有金線繡的花,
很好看。但她們的眼睛很少看我,就算看,目光也會很快地滑開,像受驚的小鳥。
她們給我梳頭發(fā)時,指尖碰到我的皮膚,會微微發(fā)抖,很涼。她們叫我“繪梨衣小姐”,
聲音恭敬得像在念經(jīng)文。我不喜歡。我想告訴她們,我不重,不會碎,我叫繪梨衣,
不是小姐。但我只能看著她們低垂的睫毛,在心里說。因為我是上杉繪梨衣。
名字是刻在冰冷門牌上的幾個字,掛在這間很大、很白、像雪洞一樣的房間外面。窗戶很厚,
像隔著一層永遠(yuǎn)化不開的冰。外面有搖晃的樹,有跑來跑去、亮著燈的鐵盒子,
有很多很多顏色在閃,但是聲音進不來。里面只有水的聲音。很多很多水,
在巨大的玻璃缸里,紅色的魚,金色的魚,沉默地游著,張嘴,吐出一串串泡泡,升起來,
破掉,再吐。沒有聲音。雨滴在玻璃上劃出長長的線,像透明的蝸牛在爬。一只,兩只,
三只……爬到中間就碎掉了。我跪坐在墊子上,數(shù)著那些碎掉的水痕。榻榻米有干草的味道,
和室的紙門把世界隔成方方正正的小塊。遠(yuǎn)處傳來新干線駛過的震動,嗡嗡嗡,
像一只巨大的蜜蜂被困在墻壁里。好吵。我捂住耳朵??陕曇羰菑墓穷^里面鉆出來的。
黑盒子喇叭的尖叫,電梯運行的呻吟,樓下訓(xùn)練場金屬碰撞的鏗鏘……所有聲音擠在一起,
變成壞掉的電視機雪花屏。滋啦——滋啦——永不停歇地響著,要把我的腦袋撐破。
“繪梨衣小姐,該服藥了?!奔堥T被拉開一道縫,穿白衣服的女人端著托盤跪在門外。
她不敢看我。銀托盤里,三顆紅色膠囊像凝固的血滴,旁邊玻璃杯的水在輕輕搖晃。
我伸出手。指尖碰到冰冷的杯壁時,女人幾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像被燙到。
紅色的藥丸滾進手心,很輕,像三粒小石子。吞下去的時候,喉嚨里有鐵銹的味道。
我知道這是什么。是讓身體里那頭睡覺的怪獸,睡得更沉的藥。怪獸醒著的時候,
世界會更吵。吵到……一切都會碎掉。像去年生日那天,我不小心打碎的琉璃盞。
那么漂亮的花紋,碎成一地閃光的渣子。侍女打掃的時候,手指被割破了,
紅紅的血珠冒出來,像小小的紅櫻桃。她沒哭,可眼睛里的害怕,比碎掉的琉璃還要扎人。
所以,我要乖。要吃藥。要讓怪獸一直睡覺。“烏鴉”和“夜叉”總是站在門口,
或者走廊的陰影里。他們像兩座穿著黑西裝、不會動的石像,臉上沒什么表情。
源稚生哥哥說他們是保護我的。保護?是怕我跑掉,還是怕……我身體里的東西跑出來?
他們看我的眼神,不像看一個人,更像在看一件需要嚴(yán)密看守的、危險的物品。
源稚生哥哥會來。他是我世界里最暖的光。他會帶來新的游戲卡帶,封面五顏六色。
他會摸摸我的頭,他的手很大,掌心干燥溫暖。他會說:“繪梨衣今天乖不乖?
” 我會用力點頭。他笑了,但笑容很淡,像蒙著一層薄薄的霧。他的眉頭總是皺著,
像有很多很多沉重的東西壓著他。他看我的眼神很復(fù)雜,有疼惜,有擔(dān)憂,
還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沉重。像在看一把插在鞘里、卻知道它遲早會自己出鞘飲血的妖刀。
刀。我討厭這個詞。我不是刀。我是繪梨衣。我有好多朋友。它們不會發(fā)抖,不會害怕,
會安靜地陪著我。
小藍(lán)、叮當(dāng)、嘎嘎家族……還有后來加入的Hello Kitty玩偶“小粉”,
穿著公主裙的芭比“小美”。我給他們每一個都取了名字,在心里和他們說話,
給他們安排“家”,在我的小本子上畫下他們的樣子。我知道它們聽不懂,但沒關(guān)系,
它們會聽。它們是我小小的、安全的、不會破碎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不是“月讀命”,
不是“兵器”,我只是繪梨衣,一個有很多玩具朋友的小女孩。后來,我的世界變大了。
大得好突然,好嚇人,也好……像一顆掉進嘴里的草莓冰淇淋,冰冰的,甜甜的。
因為Sakura。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游戲廳。他站在一臺機器前,
被幾個看起來兇巴巴的大人圍著,指指點點。他看起來好弱,像被雨淋透、縮在角落的小狗,
頭發(fā)有點亂,可他的眼睛……亮亮的,像PSP屏幕里馬里奧吃到金幣時閃的光,很干凈,
沒有害怕,反而有點……倔強……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來,
像是身體里沉睡的什么東西被那眼神輕輕觸碰了一下。我不喜歡那些人圍著他。很不喜歡。
然后,我做了件源稚生哥哥絕對不允許的事。我悄悄抬起了手,不是指向游戲機,
而是指向了那幾個人。心里默念:停下。世界……真的暫停了。像按下了游戲機的暫停鍵。
那幾個兇巴巴的人像被凍住的冰雕,滑稽地定在那里,臉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游戲廳里喧鬧的聲音瞬間變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Sakura轉(zhuǎn)過頭,
呆呆地看著我。他的嘴巴張得圓圓的,像PSP里那個吃豆人的表情。
他眼鏡片后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寫滿了不可思議。他向我走過來。我的心跳得好快,
咚咚咚,像小鹿在亂撞。他會不會也像其他人一樣,用那種看怪物的眼神看我?
或者像“烏鴉”“夜叉”那樣,立刻變得警惕?他沒有。他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哇哦!剛才……謝謝你啊!你好厲害!我叫路明非,
他們都叫我……呃,衰仔。你呢?”我看著他,不能說話。我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又指了指脖子上的項圈,然后使勁搖了搖頭。他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哦!
你不能說話?” 他的眼神里沒有憐憫,沒有害怕,
只有純粹的好奇和一點點……笨拙的善意?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奇的玩具?!皼]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我們可以寫字??!你有紙筆嗎?
”我趕緊從隨身的小背包里掏出那個印著Hello Kitty的本子和一支圓珠筆。
他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寫下“路明非”三個漢字,又畫了個笑臉:“喏,這是我的名字!
你呢?”我接過筆,很認(rèn)真地在本子上寫:“上杉繪梨衣”?!袄L梨衣?很好聽的名字!
” 他念了出來,聲音很輕快,“像櫻花的名字一樣美!” 他的笑容很溫暖,
像游戲廳窗外偶爾透進來的陽光。然后,他說要請我吃冰淇淋,謝謝我“救”了他。
草莓味的。粉紅色的冰淇淋球裝在脆脆的蛋筒里。這是我第一次吃冰淇淋。好甜!
冰冰涼涼的,順著喉嚨滑下去,比神社里那些供神的、精致但沒什么味道的點心好吃一萬倍!
甜味一直蔓延到心里,暖暖的。我小口小口地舔著,怕它化得太快。
Sakura就坐在旁邊,也吃著一個巧克力味的,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小倉鼠。后來,
他帶我去坐摩天輪。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地面那么高!像飛起來一樣。
小小的玻璃房子慢慢上升,地面上的房子、車子變得越來越小,像散落的積木。
整個城市在腳下鋪開,無數(shù)盞燈亮起來,像倒過來的星空,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好亮,
好美。風(fēng)從窗戶的小縫隙里鉆進來,帶著夜晚涼涼的味道,吹在臉上,癢癢的,很舒服。
Sakura坐在我對面。摩天輪升到最高點時,他好像有點緊張,緊緊抓著旁邊的扶手,
手指關(guān)節(jié)有點發(fā)白。燈光映在他臉上,能看到細(xì)細(xì)的絨毛,他的臉頰有點紅紅的。
他跟我說話,說很多很多話。說他在一個叫卡塞爾的很遠(yuǎn)的地方上學(xué),
那里有很厲害的師兄師姐,有長著翅膀的龍(真的嗎?),還有總讓他跑腿的導(dǎo)師。
他說起一個叫路明非的“衰仔”,
總是很倒霉但運氣又莫名其妙地好;說起一個叫芬格爾的師兄,欠了好多錢,
整天在電腦前敲敲打打……雖然他說的很多名字和事情我都聽不懂,但我喜歡聽他說話。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點少年人的清亮,像溪水流過鵝卵石。我只能在本子上寫字回應(yīng)他,
字寫得歪歪扭扭,像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鴨子?!昂猛鎲幔俊薄褒埧膳聠??
”“芬格爾師兄為什么要欠錢?”……他看到我的問題,總會很認(rèn)真地低下頭讀,
然后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天邊細(xì)細(xì)的、溫柔的月牙。他笑起來的時候,
臉頰上的酒窩會陷下去一點點。他說:“繪梨衣不是小怪獸,繪梨衣是好孩子?!毙」肢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