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處的霧,比斷魂崖的更濃。
林硯在竹林里走了兩天,懷里的《孤星訣》翻得卷了邊。他按照心法上的記載,試著運氣——不是什么高深內(nèi)功,只是把氣息沉在丹田,再順著經(jīng)脈流轉(zhuǎn)。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一股微弱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里游走,后頸的傷口(昨天被樹枝劃傷的)竟然在慢慢愈合。
“孤星訣第一重‘凝霜’,需以氣養(yǎng)劍,以血融銹?!碧K驚塵的話仿佛還在耳邊,“沉水劍三十年未飲血,銹跡里藏著煞氣,得用你的血慢慢化?!?/p>
林硯解開沉水劍的油布,看著劍身的銹跡。他咬了咬舌尖,逼出一口血,滴在劍身上。血珠落在銹跡上,沒有滑落,竟被劍身吸了進去,銹跡淡了一絲,露出底下暗青色的金屬,像蒙著層薄冰。
“果然有用?!彼吐曊f,重新用油布裹好劍,心里卻沉甸甸的。蘇驚塵到底怎么樣了?是生是死?魏屠會不會順著密道追下來?
霧氣里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不是他的,也不是野獸的——很輕,很穩(wěn),像是女人的腳步。
林硯立刻躲到一棵粗竹后面,握緊了沉水劍的劍柄。這兩天他遇到過兩次危險:一次是被山狼盯上,他用碎玉手擰斷了狼的脖子;另一次是撞見兩個黑蓮教的教徒(從他們的服飾認出來的),他沒敢露面,靠著《孤星訣》教的“斂息法”躲了過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一股淡淡的藥香,不是草藥味,是某種花香,很清冽,像……楚輕晚腰間的玉佩?
林硯的心一跳,從竹縫里看出去。
霧中走出來個少女,穿著淡紫色的紗裙,裙擺沾了不少泥點,顯然也走了很久。她的頭發(fā)有些亂,幾縷碎發(fā)貼在額角,臉上帶著疲憊,卻掩不住眉眼的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是楚輕晚!
她怎么會在這里?
楚輕晚顯然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人,腳步一頓,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空空的,玉佩不見了。她的眼神瞬間警惕起來,像只受驚的貓:“你是誰?”
林硯從竹后走出來,手里的沉水劍沒出鞘:“林硯?!?/p>
楚輕晚的瞳孔縮了縮,顯然聽過這個名字?!昂谏徑淘谡夷?,血衣衛(wèi)也在找你,你怎么敢……”
“我沒地方去。”林硯打斷她,聲音很啞,“你呢?你不是黑蓮教的圣女嗎?怎么會一個人在這竹林里?”
楚輕晚的臉白了白,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不關(guān)你的事?!?/p>
林硯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想起蘇驚塵說的“黑蓮教圣女楚輕晚,身中‘牽機引’,被蕭無妄當棋子養(yǎng)著”。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那是從弈劍閣帶出來的干糧,一塊干硬的麥餅。
“吃點東西吧?!彼邀滐炦f過去,“這竹林很大,沒吃的走不出去。”
楚輕晚猶豫了一瞬,接過麥餅,卻沒吃,只是攥在手里?!澳銖臄嗷暄孪聛淼模刻K驚塵呢?”
林硯的心一沉,避開她的目光:“不知道。我從密道出來的,沒看到他?!?/p>
楚輕晚的眼神暗了暗,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有點失望。她咬了一口麥餅,餅太干,噎得她咳嗽起來。林硯想去幫她拍背,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你要去哪?”楚輕晚緩過來后問。
“蘇州?!绷殖幷f,“墨先生在那里,百曉堂的人,能幫我?!边@是蘇驚塵在密道前塞給他的紙條上寫的,“蘇州煙雨樓,找墨先生,提‘破陣子’。”
“百曉堂?”楚輕晚皺了皺眉,“他們消息靈通,但也最勢利,幫你是要拿東西換的。”她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決心,“我知道一條近路,能繞過血衣衛(wèi)的關(guān)卡,帶你去蘇州?!?/p>
林硯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幫自己。黑蓮教不是也在找玄鐵令嗎?
“別這么看著我。”楚輕晚避開他的目光,“我爹想跟鎮(zhèn)北王合作,重啟天工坊,我不贊成?!彼穆曇舻土诵拔夷锂斈昃褪潜惶旃し坏娜俗トギ敗黛`’的,我不能讓更多人重蹈覆轍?!?/p>
林硯的心一動。原來她和自己一樣,都被天工坊的陰影籠罩著。
“你中了‘牽機引’?”他想起蘇驚塵的話。
楚輕晚的身體僵了一下,點了點頭:“每月十五發(fā)作,痛得像有蟲子在骨頭里爬。蕭無妄說,只有找到‘冰心玉魄’,才能解這毒?!?/p>
林硯忽然想起她腰間的玉佩,那個刻著蓮花的白玉佩——難道那就是冰心玉魄?可她剛才摸向腰間時,玉佩不在了。
“你的玉佩……”
“丟了?!背p晚說得很快,像是不想多提,“走吧,再不走,天黑前出不了竹林。”
她轉(zhuǎn)身往霧更濃的地方走去,淡紫色的裙擺掃過沾滿露水的竹葉,帶起一串水珠。林硯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這霧氣里的藥香,和沉水劍的鐵銹味混在一起,竟有種說不出的和諧。
他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無話,只有腳步聲和風吹竹葉的“沙沙”聲。楚輕晚對竹林很熟,總能找到最省力的路,遇到岔路時,她不用看,就能選出正確的那條,像是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去。
“你常來這?”林硯忍不住問。
“小時候偷偷跑出來玩?!背p晚的聲音很輕,“黑風寨(黑蓮教總壇)就在竹林西邊,我爹管得嚴,只有這里能喘口氣?!彼D了頓,“這里的霧,能藏住很多事。”
林硯想起自己藏在石桌下的暗格里,聽著上面的廝殺聲,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澳愕挓o妄,真的想鑄焚天爐?”
楚輕晚的腳步停了,轉(zhuǎn)過身,霧落在她的睫毛上,像結(jié)了層霜?!八f,焚天爐鑄成,黑蓮教就能一統(tǒng)江湖,再也沒人敢欺負我們??晌抑?,那是用活人煉的……去年有個小師妹,只是打碎了他的茶杯,就被他扔進了‘煉蠱池’,說是要做焚天爐的‘器靈’。”
她的聲音發(fā)顫,眼圈紅了,卻倔強地沒讓眼淚掉下來。“我偷了他的‘牽機引’解藥,跑出來了。我想找到玄鐵令,毀掉它,這樣他就沒法鑄爐了?!?/p>
林硯看著她眼里的決絕,忽然想起自己抱著沉水劍沖出青石鎮(zhèn)的樣子。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被江湖的漩渦卷著,想逃,卻只能往前沖。
“我有玄鐵令的殘圖。”林硯從懷里掏出蘇驚塵給的羊皮紙,“蘇師叔說,三塊殘圖拼起來,才能找到天工坊的位置。”
楚輕晚的眼睛亮了:“真的?”
林硯點頭,把羊皮紙遞給她。楚輕晚接過去,借著透過霧的微光仔細看,忽然指著其中一處紋路:“這是黑風寨后山的火山口!我見過一模一樣的石頭紋路!”
林硯的心一跳。這么說,其中一塊殘圖,可能就在黑風寨?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還有人喊:“楚圣女!別躲了!教主說了,跟我們回去,饒你不死!”
是黑蓮教的人!他們追來了!
楚輕晚臉色一白,把羊皮紙塞回給林硯:“你快走!往東,出了竹林就是官道,去蘇州找墨先生!”她從發(fā)間拔下一根銀簪,簪尖泛著青光,“這是‘破瘴簪’,能驅(qū)散迷霧,你拿著?!?/p>
“那你呢?”林硯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很涼,像霧做的。
“我引開他們?!背p晚用力掙開他的手,往另一個方向跑去,聲音飄在霧里,“林硯!玄鐵令……小心蘇驚塵!”
林硯愣住了。小心蘇驚塵?為什么?
馬蹄聲越來越近,還有人喊:“在那邊!追!”
林硯握緊手里的破瘴簪,又看了看楚輕晚消失的方向,咬了咬牙,轉(zhuǎn)身往東跑。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糾結(jié)的時候,楚輕晚為了救他引開追兵,他不能辜負。
破瘴簪果然有用。他握著簪子往前沖,周圍的霧氣像被無形的手撥開,露出一條清晰的路。跑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他沖出了竹林,看到了一條蜿蜒的官道,官道旁有個茶攤,插著面“迎客”的幌子。
茶攤老板是個精瘦的老頭,見他沖出來,眼睛亮了亮,低聲說:“墨先生讓我在這等你。往南走,到蘇州城‘煙雨樓’,報‘蓮心’二字?!?/p>
林硯心里一動:“蓮心?”
老頭笑了笑,沒解釋,遞給了他一個包袱,里面是件干凈的長衫,還有些碎銀子?!皳Q上衣服,別讓人認出你。黑蓮教和血衣衛(wèi)都在查一個帶劍的少年?!?/p>
林硯接過包袱,剛要道謝,卻聽到竹林深處傳來一陣慘叫,像是楚輕晚的聲音!
他猛地回頭,握緊了沉水劍的劍柄,想去救她。
“別去!”老頭拉住他,“那是調(diào)虎離山計!楚姑娘故意引他們往反方向跑,就是為了讓你安全離開!”
林硯的拳頭攥得發(fā)白,指節(jié)“咔咔”作響。他知道老頭說的是對的,可聽著那聲慘叫,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走?
“她不會有事的。”老頭拍了拍他的肩膀,“楚姑娘的‘千機步’,江湖上沒幾個人能追上。墨先生說,你們會在蘇州再見的。”
林硯望著竹林深處的濃霧,那里已經(jīng)聽不到慘叫,只有風吹竹葉的聲音,像誰在低聲哭泣。他深吸一口氣,將沉水劍藏進包袱,換上干凈的長衫。
長衫很合身,像是為他定做的。他摸了摸懷里的《孤星訣》、玄鐵令殘圖,還有那根破瘴簪,冰涼的簪子上,仿佛還沾著楚輕晚的溫度。
“蘇州煙雨樓……”他低聲說,轉(zhuǎn)身踏上官道,往南走。
陽光照在官道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林硯知道,蘇州城不是終點,是另一個起點——那里有墨先生,有楚輕晚的消息,有玄鐵令的秘密,還有更多他不知道的江湖風雨。
但他不再像剛出青石鎮(zhèn)時那樣惶恐了。沉水劍在包袱里微微發(fā)燙,《孤星訣》的心法在血脈里流轉(zhuǎn),還有霧中那個淡紫色的身影,像顆種子,落在他心里,讓他覺得,這江湖路,或許沒那么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