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元年,冬月十九。
西安城那高大厚重的城門,如同被撬開的腐朽蚌殼,在刺耳的吱呀聲中,緩緩洞開。沒有預(yù)想中的箭雨如蝗,沒有震天的喊殺,只有一股混合著焦糊、血腥、以及更深層絕望的冰冷氣息,順著敞開的門洞,洶涌地撲向城外肅立的黑色鐵流。
朱慈烺勒住烏云踏雪,立于萬軍之前。玄衣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紋絲不動,如同凝固的墨玉。他平靜的目光越過洞開的城門,投向城內(nèi)那條被死亡和恐慌浸透的朱雀大街。街道兩旁,稀稀拉拉地跪伏著一些面如死灰的官員和勛貴,更多的則是縮在門窗縫隙后、眼神里交織著恐懼與一絲隱秘期盼的百姓。幾面刺眼的白旗,如同招魂幡,在城樓和街角無力地垂掛著。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不是征服者的微笑,而是對眼前這堆名為“大明”的腐朽巨獸殘骸,最后的審判宣告。
“王安?!甭曇舨桓?,卻如同冰錐刺破寒風(fēng),清晰地傳入身后侍立的老太監(jiān)耳中。
“老奴在!”王安深深躬身,枯瘦的身體繃得筆直,眼中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狂熱。
“清點。接收?!彼膫€字,言簡意賅,卻重逾千鈞,蘊含著對這座千年帝都最后價值的無情榨取?!皯舨?、工部、兵部、秦王府、諸勛貴府邸……一粒米,一片瓦,都不準遺漏?!?/p>
“老奴……遵旨!”王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激動,更是沉甸甸的、被賦予無上權(quán)力的戰(zhàn)栗。他猛地一揮手,身后早已按捺不住的、由鹽工、賬房、老吏組成的龐大清算隊伍,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群,在護鹽軍士兵冰冷的刀鋒護衛(wèi)下,沉默而迅猛地涌入城門,撲向各自的目標!他們的眼神里,沒有對皇權(quán)的敬畏,只有對新朝、對那位玄衣帝王的絕對忠誠,以及對清算舊世界財富的狂熱!
朱慈烺的目光,并未在王安身上停留,而是轉(zhuǎn)向了身旁如同標槍般肅立的張悍。這位臉上刀疤在寒風(fēng)中更顯猙獰的悍將,早已按捺不住沸騰的殺意。
“張悍?!?/p>
“末將在!”張悍的聲音如同兩塊生鐵摩擦,帶著金屬的質(zhì)感和壓抑的渴望。
“帶人?!敝齑葻R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淬火的鋼鞭,狠狠抽打在冰冷的空氣里,“去秦王府?!?/p>
“把崇禎……給孤‘請’出來?!?/p>
“還有那些……陪他一起‘盡忠’的……骨頭?!?/p>
“末將……領(lǐng)旨!”張悍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兇光,猛地抱拳,轉(zhuǎn)身發(fā)出一聲炸雷般的咆哮:“親衛(wèi)營!隨我來——!”數(shù)百名身披最精良玄甲、眼神冰冷如鐵、如同人形兇器般的親衛(wèi)騎兵,馬蹄踏碎凍結(jié)的血泥,卷起一股死亡的旋風(fēng),緊隨著張悍,轟然沖入城門,直撲那座象征著大明最后尊嚴的囚籠——秦王府!
朱慈烺這才輕輕一夾馬腹,烏云踏雪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踏上了朱雀大街冰冷的青石板。馬蹄聲清脆而單調(diào),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蕩。他身后,是沉默如山、緩緩開進的黑色鐵流。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舊王朝那早已腐朽的脊梁上。
……
秦王府,承運殿。
殿內(nèi)的陰冷死寂,被一陣狂暴的、毫不掩飾的腳步聲和甲葉摩擦的鏗鏘聲徹底撕碎!
“哐當(dāng)——!?。 背林氐牡铋T被兩名魁梧如熊的親衛(wèi)士兵狠狠撞開!破碎的木屑四濺!
殿內(nèi),崇禎如同驚弓之鳥,猛地從冰冷的王座里彈起,卻又因極度的虛弱和恐懼踉蹌著幾乎摔倒,被面無人色的王承恩死死攙住。階下,魏藻德、張縉彥等人早已嚇得癱軟在地,屎尿橫流,抖如篩糠。
張悍高大的身影,如同從地獄踏出的魔神,逆著殿外射入的、帶著雪沫的慘淡天光,一步步踏入這象征著皇權(quán)終結(jié)的殿堂。他身上的玄甲還沾染著城外闖軍的血跡,臉上那道刀疤因為興奮而微微抽動,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瞬間刮過殿內(nèi)每一張驚惶絕望的臉孔,最終定格在那張蒼白扭曲、涕淚橫流的龍顏上。
“奉大夏昭武皇帝陛下旨意——”張悍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羞辱的威嚴,在空曠死寂的大殿里轟然炸響!
“請——大明崇禎皇帝朱由檢!”
“移駕——煤山!”
“觀——殉國忠臣遺骨!”
“以全——君臣之義!”
“全……君臣之義……”崇禎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幾個字,渾濁的眼睛里最后一絲神采徹底熄滅,只剩下無盡的空洞和死灰。他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靈魂,身體軟軟地癱在王承恩懷里,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怪響。什么天子威儀,什么帝王尊嚴,在這赤裸裸的、帶著血腥味的旨意面前,脆弱得如同窗戶紙。
“陛下……陛下……”王承恩老淚縱橫,死死抱著懷中的帝王,如同抱著最后一絲微弱的火苗。
“帶走!”張悍眼神冰冷,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執(zhí)行命令的冷酷。他一揮手,兩名如狼似虎的親衛(wèi)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癱軟如泥的崇禎。王承恩還想阻攔,被一名士兵毫不客氣地一腳踹翻在地。
“還有你們!”張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鋼針,刺向癱在地上的魏藻德、張縉彥等人,“陛下有旨!諸位‘忠臣’,一同移駕!瞻仰爾等‘殉國’同僚風(fēng)骨!”
“不……不……”魏藻德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試圖掙扎,卻被士兵像拖死狗般拽了起來。張縉彥面如金紙,嘴唇哆嗦著,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如同押解囚犯,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大明皇帝和最后的重臣,在玄甲親衛(wèi)冰冷刀鋒的“簇擁”下,踉蹌著、哭嚎著、被拖出了這座象征著他們權(quán)力與末路的冰冷宮殿。
……
煤山(景山)。
昔日的皇家禁苑,此刻卻成了巨大的露天墳場。
山腳下,一片新掘的巨大土坑旁,景象慘烈到令人窒息!
數(shù)百具尸體!不,是數(shù)百具被刻意堆疊、擺放成各種扭曲痛苦姿態(tài)的骸骨!他們身上的官袍早已被扒光,只剩下破爛的、沾滿泥土和血污的單薄中衣。頭顱大多被砍下,胡亂地堆放在尸堆頂端,形成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京觀”!空洞的眼窩無神地仰望著鉛灰色的天空,斷裂的脖頸處凝固著黑紫色的血塊。殘肢斷臂、破碎的內(nèi)臟器官被隨意丟棄在尸堆周圍,引來幾只寒鴉在低空盤旋,發(fā)出沙啞的鳴叫。濃烈的血腥味和尸骸的腐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彌漫在寒冷的空氣中。
這些,是昨日城破時,被張悍麾下虎賁營士兵以雷霆手段鎮(zhèn)壓的、試圖“殉國”的所謂忠臣!從內(nèi)閣大學(xué)士范景文、戶部尚書倪元璐,到翰林院編修、科道言官、乃至一些試圖組織家丁抵抗的勛貴子弟……數(shù)百顆頭顱,數(shù)百具殘骸,被堆砌在這煤山腳下,如同一個巨大而血腥的祭壇!
崇禎被兩名親衛(wèi)粗暴地架著,拖到了這尸山血海的邊緣。當(dāng)那股濃烈到化不開的死亡氣息混合著血腥腐臭猛地灌入鼻腔,當(dāng)他渾濁的視線對上尸堆頂端那些曾經(jīng)熟悉、此刻卻只剩下猙獰空洞的面孔時——
“呃……噗——!”
他身體猛地一陣劇烈抽搐,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一大口混合著內(nèi)臟碎塊的暗紅色污血,如同噴泉般狂噴而出!星星點點,濺在面前冰冷的凍土上,也濺在攙扶他的親衛(wèi)冰冷的玄甲上!
“陛……陛下——!!”被士兵按跪在一旁的王承恩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掙扎著想要撲過去。
魏藻德、張縉彥等人更是嚇得魂飛魄散,看著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聞著那令人作嘔的氣味,不少人當(dāng)場失禁,褲襠濕透,癱在地上如同爛泥,發(fā)出無意識的嗬嗬聲,連嘔吐的力氣都沒有了。
崇禎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下滑去。親衛(wèi)士兵毫不留情地將他架住,強迫他面對著這由他的“忠臣”尸骨堆砌的京觀。他那雙曾經(jīng)銳利、多疑、如今只剩下渾濁與徹底崩潰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尸堆頂端范景文那顆須發(fā)戟張、怒目圓睜的頭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
“看……看清楚了嗎?”張悍冰冷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在崇禎耳邊炸響,帶著一種殘忍的快意,“這就是你朱家的‘忠臣’!這就是你要的‘君臣之義’!為了你這昏君,為了你這座破城,值嗎?!”
崇禎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無盡的悔恨、恐懼、絕望,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殘存的意識。他猛地想起楊嗣昌、想起盧象升、想起孫傳庭……想起那些為他戰(zhàn)死沙場、卻被他猜忌、被他辜負的忠臣良將……最終,所有的畫面都定格在眼前這座由血與骨壘成的、巨大而諷刺的祭壇上!
“啊——?。?!”他猛地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極致痛苦和崩潰的凄厲慘嚎!這聲嚎叫耗盡了他最后一絲力氣,身體猛地一挺,隨即徹底癱軟下去,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的破布娃娃。只有那雙空洞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絕望地瞪著那片由他親手造就的尸山血海。
“陛下……陛下啊——?。 蓖醭卸鲹涞乖诘?,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凍土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老淚混合著血水,在臉上肆意橫流,哭聲凄厲如鬼。
寒風(fēng)嗚咽著卷過煤山,卷起幾片枯葉和雪沫,打著旋兒落在那座巨大的京觀上,落在那癱軟如泥的帝王身上。天地間,只剩下這絕望的哭嚎和死寂的骸骨,為這個名為“大明”的時代,奏響了最后的、凄厲的挽歌。
……
昭武元年,冬月二十。
西安城,秦王府,承運殿。
昔日的陰冷死寂已被一種冰冷、高效、如同巨大戰(zhàn)爭機器運轉(zhuǎn)般的鐵血氣息所取代。殿內(nèi)彌漫著墨汁、硝石和金屬混合的味道。巨大的殿柱之間,懸掛著嶄新的、繪制著更廣闊疆域的巨型輿圖——北至漠南,西抵嘉峪,南控湖廣,東臨大海。每一寸山河都被冰冷的線條和密集的軍事標記所覆蓋。
朱慈烺立于巨大的輿圖前,玄衣如墨,身影挺拔如標槍。他身后,王安、張悍、李鐵柱(新任兵曹尚書)、孫度支(新任戶曹尚書)、魯大錘(新任工曹尚書),以及幾位氣質(zhì)精悍的新面孔(吏曹、刑曹尚書),肅立如松。巨大的殿宇內(nèi),只有炭盆里木炭燃燒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
王安捧著一份厚厚的奏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和疲憊,清晰地回蕩:
“啟稟陛下!西安接收清點……初步完畢!”
“戶部太倉銀庫……實存銀一百二十七萬兩,金三萬兩……多為空賬虛冊,庫銀早被勛貴挪空。”
“工部武庫……甲胄殘破不足萬副,刀槍銹蝕,弓弩崩弦……火藥受潮結(jié)塊,不堪大用。”
“兵部存糧……官倉僅余陳米、霉麥約八萬石……杯水車薪?!?/p>
“秦王府庫……抄沒現(xiàn)銀一百九十五萬兩,金器玉器、古玩字畫折銀約一百五十萬兩……余者多為虛飾。”
“魏國公徐家……抄沒現(xiàn)銀三百八十萬兩!田契地契、商鋪工坊契約、鹽引(作廢)……折銀無算!其府邸下,掘出地窖三座!藏銀逾百萬!”
“靈璧侯湯家……抄沒……”
“忻城伯趙之龍……抄沒現(xiàn)銀二百二十萬兩!其暗通闖賊、密謀獻城書信……已被搜出!其本人并族中男丁……已按陛下旨意……于西安西市……腰斬棄市!女眷沒入教坊司!”
一條條冰冷的數(shù)字,一個個曾經(jīng)煊赫的名字,伴隨著血淋淋的結(jié)局,被王安那蒼勁有力的聲音宣讀出來。如同冰冷的雪片,紛紛落下,宣告著舊時代權(quán)貴們最后的覆滅。
朱慈烺平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這些數(shù)字,這些名字,在他心中早已是待宰的羔羊。他需要的,是榨干他們最后一絲價值,喂養(yǎng)他龐大的戰(zhàn)爭機器。
王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巨大的振奮:
“然!諸勛貴、巨賈、貪官污吏府邸地窖、夾墻、密道、城外莊園……所抄沒之隱匿金銀、珠寶、古玩字畫、田契地契商鋪……總計!”
“現(xiàn)銀——四千八百六十三萬七千五百兩!”
“黃金——折算庫平銀——一千二百四十萬兩!”
“銅錢……折銀……約三百八十萬兩!”
“田契……涵蓋陜、晉、豫、北直隸良田……逾千萬畝!”
“地契商鋪工坊……遍布北地各府州縣……無算!”
“其余珍寶……折銀……不下兩千萬兩!”
總計……超過九千萬兩白銀??!
這還僅僅是西安一城!加上之前晉商的、京城的、揚州的、南京的……那是一個足以讓神靈都沉默的、真正富可敵國的天文數(shù)字!是大明王朝近三百年,從皇帝到勛貴到巨商,敲骨吸髓盤剝天下,最終積攢下的、令人窒息的巨額財富!如今,如同決堤的洪流,盡數(shù)匯入大夏昭武皇帝的掌中!
殿內(nèi)一片死寂!唯有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張悍、李鐵柱等人眼中閃爍著駭人的精光!魯大錘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孫度支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袖中掐算著。九千萬兩!足以武裝百萬雄師!支撐十年血戰(zhàn)!
朱慈烺緩緩轉(zhuǎn)過身。初冬慘淡的日光透過高窗,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反射不出任何暖意,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緩緩掃過殿中每一位重臣。
“都聽見了?”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九千萬兩白銀!千萬畝良田!商鋪工坊無算!”
“這是民脂民膏!是累累白骨堆砌的財富!更是……我大夏橫掃六合、再造乾坤的根基!”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絕世兇兵,帶著斬斷一切舊枷鎖、碾碎一切舊秩序的決絕意志,在空曠的大殿中轟然炸響:
“傳朕旨意!”
“即日起!昭告天下!”
“一!廢前明崇禎年號!以昭武紀年!昭武元年,始!”
“二!廢朱由檢帝號!廢其宗廟!追謚……戾宗!”
“戾宗……”階下眾臣心頭劇震!這是最惡毒的謚號!徹底否定!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
“三!遷都!”
朱慈烺的手猛地指向輿圖上那座位于帝國心臟、控扼南北、俯瞰天下的雄城!
“北京!”
“即日啟程!昭武鑾駕!移駐北京城!”
“昭武二年元月元日!”
“朕!要在前明皇帝的奉天殿上!”
“受萬邦來朝!”
“登基——稱帝!”
“昭武!昭武!昭武——!!”殿內(nèi)殿外,所有聽到這宣告的士兵、文吏,瞬間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狂熱吶喊!聲浪如同奔涌的巖漿,沖上云霄,撼動著這座古老的秦王府,也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徹底終結(jié),和一個以鐵血與億萬白銀鑄就的新王朝——大夏王朝,即將迎來它真正的、光照萬邦的起點!
朱慈烺立于殿中,玄衣在狂熱的聲浪中獵獵作響。他目光如電,越過歡呼的人群,越過巍峨的宮墻,投向東北方那片廣袤的、即將被他踏在腳下的北國山河。
九千萬白銀為基,千萬鐵甲為鋒!
大夏的龍旗,將插上北京的城樓!
這煌煌新朝,將以最無可匹敵的姿態(tài),君臨天下!
昭武二年元月元日。
北京。
一場百年罕見的暴風(fēng)雪剛剛停歇。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將這座飽經(jīng)滄桑的帝都籠罩在一片肅殺的銀裝素裹之中。厚厚的積雪覆蓋了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壓彎了宮苑中古樹的枝椏,也將昨夜狂歡與清洗的痕跡,暫時掩埋。
然而,一種無形的、比冰雪更寒冷的肅穆,卻彌漫在整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從德勝門到正陽門,從棋盤街到千步廊,所有主要街道都被清掃出來,鋪上了象征喜慶的猩紅氈毯(雖然很快又被新雪覆蓋)。街道兩旁,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肅立著身披嶄新玄色扎甲、手持雪亮長槍、眼神銳利如鷹的大夏昭武軍士兵!他們?nèi)缤撹F澆鑄的雕塑,任憑寒風(fēng)卷著雪沫抽打在冰冷的甲胄上,紋絲不動。森冷的殺氣混合著新雪的清冽,讓每一個有幸被允許在遠處觀望的百姓,都感到一種發(fā)自骨髓的敬畏和窒息。
紫禁城,這座象征著無上皇權(quán)的巨大宮闕,此刻更是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了鐵血與新生氣息的莊嚴所籠罩。午門、端門、承天門……每一道巨大的宮門都洞開著,朱漆門釘在雪光映照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門樓之上,巨大的玄底狴犴旗在寒風(fēng)中獵獵招展,猙獰的圖騰俯瞰著整座城市。
奉天殿(被更名為承天殿)前,巨大的廣場被清掃得不見一絲雪痕。漢白玉鋪就的丹陛、御道,在慘淡的天光下泛著冰冷的白光。文武百官(大多是原南京留都官員、部分投降的前明官員、以及昭武新朝火速提拔的干吏)按照品級,身著嶄新的、制式統(tǒng)一的玄色或深青色朝服(昭武新朝廢黜前明繁雜官服,簡化為軍、政兩系,以玄、青二色及配飾區(qū)分品階),如同黑色的潮水,肅立在御道兩側(cè)。寒風(fēng)卷過,衣袂翻飛,卻無一人敢稍有晃動。氣氛凝重得如同凍結(jié)的湖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承天殿那兩扇巨大的、緊閉的蟠龍金釘?shù)铋T之上。等待著那最終時刻的到來。
“咚——!??!”
“咚——?。?!”
“咚——?。?!”
九聲震徹云霄的景陽鐘鳴,如同來自九天之上的宣告,驟然撕裂了天地間的死寂!渾厚悠遠的鐘聲在風(fēng)雪后的北京城上空久久回蕩,震落了宮檐樹梢的積雪,也狠狠敲擊在每一個聆聽者的心湖之上!
“吉時——到——!??!”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安那蒼老卻異常洪亮、帶著一種奇異穿透力的聲音,如同裂帛般在承天門城樓上響起!瞬間傳遍了整個宮前廣場!
“轟——?。?!”
沉重的承天殿殿門,在數(shù)十名力士的推動下,緩緩向內(nèi)洞開!發(fā)出沉悶而威嚴的轟鳴!
一股混合著龍涎香、檀香、以及更深處鐵血氣息的暖流,從殿內(nèi)洶涌而出!
所有人的呼吸瞬間屏?。?/p>
只見那深邃宏闊的殿宇深處,在九九八十一盞巨大的蟠龍銅燈照耀下,在文武百官的盡頭,在那象征著至高無上的蟠龍金階之上——
一道身影,緩緩出現(xiàn)。
朱慈烺。
他未著袞冕。一身玄色十二章紋袞服,以最上等的玄色云錦織就,摒棄了所有繁復(fù)的刺繡和耀眼的金線,唯有十二章紋——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以最深沉內(nèi)斂的暗金絲線勾勒其上,在殿內(nèi)燈火的映照下,若隱若現(xiàn),如同蟄伏在深淵中的神祇圖騰。衣袍寬大,線條卻異常簡潔凌厲,貼合著他挺拔如松的身軀,更顯一種深不可測的威嚴。腰間束著一條暗金色的鞶帶,懸著一柄形制古樸、劍鞘玄黑的佩劍——那是天子劍,亦是殺伐劍!
他頭戴一頂同樣玄色的十二旒平天冠。旒珠并非傳統(tǒng)的白玉珠,而是打磨光滑、大小一致的玄色墨玉珠!深邃的墨色旒珠垂落下來,微微晃動,遮擋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冷硬如石刻的下頜和那雙……如同寒潭深淵般的眼眸!
沒有華麗的儀仗,沒有喧天的禮樂。他就那么一步一步,沉穩(wěn)地踏下蟠龍金階。玄色的袞服下擺拂過冰冷的金磚,無聲無息。墨玉旒珠在眼前規(guī)律地晃動,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喧囂與窺探,只留下殿內(nèi)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無數(shù)道聚焦在他身上的、充滿了敬畏與臣服的目光。
一步,一步。
腳步聲在空曠的大殿里清晰可聞,如同戰(zhàn)鼓,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他走過御道,走過兩側(cè)如同黑色潮水般匍匐跪倒的文武百官。無人敢抬頭直視那墨玉旒珠后的眼睛。只有冰冷的甲胄和壓抑的呼吸聲。
終于,他走出了承天殿那巨大的殿門。
凜冽的寒風(fēng)瞬間裹挾著細碎的雪沫撲面而來!吹動他玄色的衣袂和墨玉旒珠!他微微抬起頭,墨玉旒珠向上揚起些許,露出了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目光平靜地掃過廣場上那一片片如同黑色鋼鐵森林般肅立的士兵方陣!掃過遠處宮墻上獵獵招展的狴犴玄旗!掃過這座在風(fēng)雪中沉默、卻已被他徹底征服的、名為北京的巨大城池!
一股無形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威壓,隨著他的目光彌漫開來!廣場上數(shù)萬士兵,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按住了頭顱,瞬間爆發(fā)出震天動地的咆哮: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浪如同狂暴的海嘯,裹挾著鐵血的意志和絕對的臣服,狠狠撞向鉛灰色的天穹!震得宮墻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朱慈烺緩緩抬起手。
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浪,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瞬間平息。只剩下寒風(fēng)卷過空曠廣場的嗚咽。
他立于丹陛之巔,玄衣墨旒,如同降臨人間的神祇,又似掌控九幽的帝王。他的目光,越過歡呼的人群,越過巍峨的宮墻,投向更遙遠的、尚未臣服的萬里河山——關(guān)外白山黑水間蟄伏的建奴,西南叢林中負隅頑抗的殘明,西北大漠戈壁上游蕩的蒙騎,東南海疆之外窺伺的夷帆……
墨玉旒珠輕輕晃動,遮住了他眼中那一閃而逝的、如同深淵寒冰般的銳芒。
這,只是起點。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九天神諭,帶著一種凍結(jié)時空的冰冷意志,清晰地傳遍整個廣場,烙印在每一個聆聽者的靈魂深處:
“朕——承天命!御萬方!”
“昭武——紀元!”
“大夏——立鼎!”
“凡日月所照——”
“江河所至——”
“皆為大夏之臣妾——!”
“順者——昌!”
“逆者——亡!”
聲音落下,天地間一片死寂。唯有那面猙獰的狴犴玄旗,在承天門城樓之上,迎著凜冽的朔風(fēng),獵獵狂舞!如同宣告著一個鐵血紀元的真正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