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子事件后，夏長君在學(xué)校里又恢復(fù)了“透明人”的身份。
前排的“寵兒”們，一如既往地?zé)狒[著。不久后的兒童節(jié)，周敘白的爸爸從省城送回來一個臉盆大的蛋糕，讓兒子和班里的同學(xué)慶祝六一，暑假里，這個臨河鎮(zhèn)人人矚目的小太陽又跟往年一樣，被接去省城住了一個月，連瑤瑤，盧小同，付雨箏，唐伊琳幾個人，也各自跟著父母去市內(nèi)市外甚至出省旅游了幾次……
三年級秋季開學(xué)，當夏長君又從女伴們口中聽到鎮(zhèn)上這些風(fēng)云人物的八卦時，心中那些曾經(jīng)的羨慕和向往，已經(jīng)變作了灰心，還有更加強烈的不安。
如果，這些也是小公主的標配，那么，她的母親應(yīng)該是絕對替她置辦不來的。
她年齡又大了些，眼看快九歲，若她肯靜下心來細想，其實已經(jīng)不難分析出那些不安的來源，也不難明白，她那個在田間幫母親干農(nóng)活的暑假，跟周敘白、連瑤瑤他們的假期究竟為何不同。
可那時的她，不知是被怎樣的一種自我安慰蒙了雙眼，又或許是依舊自欺欺人地想給自己編一個公主的夢，始終不愿去深思那個顯而易見的真相。
可是那個真相，到底還是猝不及防地，以一種噩夢一樣的方式被揭開了。
那是三年級國慶節(jié)前后的一天，也是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的課間。
班里那個叫姚莉莉的女生和她那幫姐妹團難得的沒去操場，聚在座位上嘰嘰喳喳地研究什么東西。
夏長君瞧見那是一包紫羅蘭香粉。
她很小的時候，在媽媽的抽屜里也見過那種香粉，淺紅色的粉末裝在巴掌大的塑料袋里，封面上印著盛放的幾束紫羅蘭。在五花八門的化妝品還沒在小鄉(xiāng)鎮(zhèn)風(fēng)靡的年代，這種香粉是大姑娘小媳婦們梳妝臺上必備的美妝單品，一塊錢買一袋，就足夠小半年用了。
笑聲吸引了調(diào)皮的男生們，盧小同便走過去：“玩什么呢？給我看看！”
姚莉莉往身后一藏：“走開，這是女生用的東西！”
姚莉莉可不像夏長君那些伙伴，她才不怕盧小同。
盧小同裝作不感興趣地撇撇嘴，卻突然一個箭步繞到她身后，冷不丁一把搶到手里，猴子似的竄回男生堆里。
他高舉著戰(zhàn)利品，怪聲怪調(diào)地嚷道："不害臊！在這抹粉打扮呢！"
"混蛋！還給我！"姚莉莉氣得跺腳，拔腿就追。
整個教室頓時沸騰起來，盧小同在幾個男生的掩護下東躲西藏，姚莉莉窮追不舍。兩人繞著課桌你追我趕，引得同學(xué)們陣陣哄笑，直到上課鈴?fù)蝗豁懫?，盧小同才耍寶似的將香粉往講臺一拋，姚莉莉剛要撲過去搶，戴老師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
姚莉莉一吐舌頭，跑回座位。
戴老師捻起香粉：“誰的？怎么在教室里玩這個？”
姚莉莉只得站起來，嘻嘻笑道：“是我的，我本來放在書包里，沒在教室玩的，是盧小同搶去扔到了講臺上！”
盧小同不服：“撒謊！你們沒玩？那臉上涂的是什么？石灰啊？”
所有人都往姚莉莉那邊瞧去，幾個女生臉上果然白一片紅一片，大家哄笑。
姚莉莉脖子一梗：“笑什么笑！抹點粉怎么了？這是我媽買給我的生日禮物呢！”
戴老師聞言失笑：“你媽現(xiàn)在就給你買這個當禮物？行！既然是禮物，那就先放這，下課再來拿?！?/p>
“謝謝戴老師！”
姚莉莉得意地沖盧小同哼了一聲，那包粉就暫時留在講臺上，戴老師開始上思想品德課。
對這些副科，學(xué)校里沒有專門的任課老師，一般都是語文或數(shù)學(xué)老師每周抽幾節(jié)給大家讀讀教材就算了，戴老師讀完那天的教材，離放學(xué)還有半小時。
平常這種時候，都是讓大家上會自習(xí)，但那天，戴老師瞧著那包香粉，突然心血來潮，說干脆給全班女生都抹一抹粉。
女生們立刻歡呼，男生也跟著起哄，姚莉莉一個箭步?jīng)_上講臺，連瑤瑤也不甘示弱地高高舉著手。
戴老師往凳子上一坐，先給兩個最積極的女生抹了：“好了！又白又香，真漂亮！”
然后，從第一排的女生開始，大家挨個到講臺上抹香粉。
每個女生都像去領(lǐng)獎一樣興奮，戴老師還不時地評點著：“雨箏啊，你這頭花又是去城里買的吧？咱們鎮(zhèn)上可買不到這么洋氣的！”
“伊琳呀，你長這么漂亮，不涂香粉就夠白了！”
但是越到后來，戴老師大概是倦了，對女生們的點評就沒那么溫聲細語了。
“你叫沈……沈丹月是吧？這小臉怎么皴成這樣？沒法抹，接點粉回去自己弄弄吧。不過呀！”戴老師一邊倒粉，一邊搖頭：“這天生的黑皮底，再怎么抹粉也白不了呢！”
教室里哄地一陣大笑，那個叫沈丹月的女生紅著臉回了座位。
從沈丹月開始，戴老師也不給大家抹了，讓女生們挨個上去取點粉，回座位自己抹。
一個個女生上去又回來，馬上就輪到夏長君。
她在座位上緊張地絞著手指，上學(xué)三年了，還從沒跟老師這么接近過。
她甚至在心里反復(fù)演練，等戴老師倒完粉，她要怎樣乖巧地說一聲謝謝，才能讓自己顯得很懂事。
等齊寧左邊的女生回了座位，前面已經(jīng)沒人了，夏長君深吸一口氣，定定神，期待又忐忑地走向講臺。
戴老師掃了她一眼：“你叫夏……夏什么來著？”
“夏長君。”
“小臉也有點皴?！?/p>
夏長君不好意思地低著頭，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也不知該慶幸還是失落，戴老師竟然已經(jīng)忘了她了。
戴老師正要倒粉，忽然嚇了一跳，驚叫道：“你這手怎么了？什么呀綠呼呼的？”
長君也嚇了一跳，趕緊瞧自己的手，每個手指的指尖上，是有些淺淺的綠痕。
她松了口氣，那是剝棉花弄的。
那段時間正是棉桃吐絮的旺季，她家里種著四五畝棉花，她的媽媽白天摘不完，傍晚還要摘兩麻袋回家剝，她每晚吃完飯，都會主動幫媽媽剝一會再去睡覺，棉桃綠漬便這么染在手上，她每天很用心地清洗，可那綠漬本就頑固，又是日復(fù)一日的浸染，沒那么容易洗掉，好在這種農(nóng)作物的染色無毒無害，也不影響什么，等過了這段日子不剝棉桃了，慢慢就褪了。
但這原因要解釋清楚，對一個孩子來說還挺復(fù)雜，夏長君張了張嘴，還沒想好怎么組織語言，就見戴老師猛地往后一仰，滿臉嫌棄地側(cè)過身子，尖聲道："去去去！臟死了！到外面洗干凈再來！"
見她愣著不動，又吼了句：“快去！”
夏長君趕緊向門外跑去。
對老師這個角色的敬畏，讓她對戴老師的命令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遵從，她跑到水池，洗了手，又走回教室，一顆心怦怦地直跳，那些不安也忽然前所未有地強烈。
講臺上，戴老師正給另一個女生倒粉，見她進來，便道：“過來我看看，洗干凈沒？怎么還是那樣啊？”
夏長君小心地道：“洗不掉……”
“怎么會洗不掉？你干什么了這么臟？”
夏長君硬著頭皮解釋：“剝棉桃剝的……”
戴老師依舊皺眉：“你家種多少棉花啊讓你一個小孩搞成這樣？再去洗！洗不掉就回家讓你爸媽打上香皂好好洗！快去！”
講臺下，有人偷偷笑出聲。
夏長君簡直無法思考了，身體也完全不受控制，又木偶一般走出去，剛出門，便聽到教室里，戴老師對著全班嘖著嘴抱怨：“看到?jīng)]？這個女生，就是你們村里小孩的典型！本來就窮，還又邋遢，簡直沒救了！”
教室里的偷笑變成大笑，夏長君腦袋轟地一聲，趕緊跑到水池邊，狠命地搓洗。
她把水開到最大，用力刮著指縫的綠痕，可是水流聲蓋不住教室里傳來的笑聲，每一聲笑都像刺一般扎在脊粱上，她腦子里不住回蕩著，本來就窮……
本來就窮……
她不知洗了多久，洗完后又在水池邊站了多久，直到辦公室那里有人朝這邊張望，她才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回教室。
綠漬當然還沒洗掉。
戴老師讓她伸出手時，夏長君猶豫了一下，沒有照做。
戴老師板起了臉：“怎么回事你？不想抹香粉啦？”
夏長君低著頭，小聲又堅定地說：“不抹了?！?/p>
“呦……這是生氣了？氣性倒不小呢！就因為讓你洗了兩次手？不至于吧？”
戴老師對她左看右看，搖搖頭道：“算了，不抹也行，這臉又皴，手又臟的，再抹上香粉，可不成了俗話說的……”她笑了一聲，“什么外光里不光了嗎！”
盧小同一聽這話，立馬站起來大聲接道：“戴老師，這句話我知道！是驢糞蛋上下了霜，外光里不光！”
戴老師笑著制止他：“哎呦，那前半句就別說了，太粗俗了！”
教室里又一陣爆炸般的大笑，還夾著幸災(zāi)樂禍拍桌子的聲音。
夏長君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地一下沖了出來。
“哎？你哭什么呀？想抹你就說，我也可以給你抹??！這怎么還哭上了呢！”
淚光中，長君看到戴老師舉著香粉，驚訝又無奈地苦笑，仿佛真不明白眼前的女孩為什么哭。
“到底抹不抹？不抹就回去吧？下一個該誰了？快上來！”
夏長君立刻扭頭回去。
她剛一轉(zhuǎn)身，教室里又一陣爆笑，無數(shù)的目光爭搶著向她身上臉上射過來，仿佛大家聽戴老師的描述還不過癮，還都要親眼瞧一瞧，這個女孩到底有多窮，多邋遢，齊寧也飛快地看她一眼，拉開凳子讓她進去，她回到座位就趴在桌子上。
滿目的淚水終于決堤。
那些隱匿了許久的不安，終于在這個課堂上被徹底證實。
戴老師那些話，還有那些笑聲，依舊一句句比刀子還要鋒利地刮著她的臉。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教室里的笑聲持續(xù)了多久，當她聽到下課鈴響抬起頭的時候，抹香粉的活動早已結(jié)束，戴老師也握著書，邁著輕巧的步子走出教室了。
夏長君含著淚收拾書包，想要快點回家。她從來沒有哪一天，哪一刻，像今天這樣盼著回家。
但她剛踏下講臺，一個男生就沖到眼前，雙臂一伸攔住了她。
是盧小同，他促狹的眼睛笑的只剩兩條縫：“不許走！讓我看看你的臉？嗯，是有點皴！手呢？別躲，伸出來給我看看?。 ?/p>
夏長君嚇得后退，但又有不少同學(xué)跑過來，團團將她圍住。
這些八九歲的小孩子，仿佛完全看不出眼前這個女生已經(jīng)惶恐到了極致，一個個興奮地叫嚷：“抬頭抬頭，伸手伸手！讓我們看看！”
姚莉莉舉著剩下的小半包香粉：“我的粉還剩不少呢！你還想不想抹？放心我不會告訴戴老師的！”
盧小同叫道：“姚莉莉你得了！戴老師都說了不能給她抹，她那叫什么？驢糞蛋兒！外光里不光！”
“哈哈哈！”
夏長君又氣又怕，身體直發(fā)抖，眼看盧小同又要來拉自己的胳膊，她猛地掄起書包，照他頭上砸去。
哄笑聲戛然而止。
仿佛誰都沒想到，這個一向默默無聞，看起來膽子很小，剛剛還被戴老師嘲笑了一頓的女生，竟然會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