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級開學，一切都沒變化，戴老師依然雷打不動地做著這個班的語文老師和班主任。
新學期調座位，石紅珊終于如愿從夏長君旁邊搬走，換了個叫陳小鳳的女生坐過來。
陳小鳳也是村里女孩，雖然成績也不怎樣，但自覺比夏長君還是有些優(yōu)越感的，她不情不愿地擺弄著桌上的文具，一眼都不去瞧夏長君，仿佛刻意要讓大家看看，對于壞女孩，她要是堅決要劃清界限的。
夏長君冷笑一聲，啪地甩過尺子，在桌子中間畫了條線，然后把自己的東西全部移到一邊。
上學期期末的成績出來了，夏長君當然還是沒及格，而那個聲稱自己考砸的沈丹月，卻終于以兩分的優(yōu)勢壓過齊寧，獨占了第一名。
戴老師宣讀名次時，沈丹月背挺的直直的，頭垂得低低的，瞧不出她是在謙虛還是驕傲，夏長君嘴角又是一哂，矯情。
不久后的成績表彰會上，大家發(fā)現(xiàn)，主席臺上的獎品除了慣常的文具盒和日記本，還多了摞雙肩書包，據(jù)說，那是學校今年破例給三好學生們準備的。
這樣的場合，夏長君當然盡量往后坐，但卻發(fā)現(xiàn)，沈丹月竟還坐在她后面。
夏長君茫然片刻，便即明白，這也是尖子生的通病了。
坐的越靠后，才越能彰顯他們的低調，或者領獎的心情一點不急迫。
不知道別班怎樣，戴老師還從沒跟他們班提過今年三好學生的名額給了誰，但按慣例，一般就是成績最好的兩個。
如果說齊寧因為不合群，或許還談不上“三好”的話，那沈丹月則好像是當之無愧了。
書包這東西，向來也是學生們家境的一種象征，比如他們班，鎮(zhèn)街上的同學全是買的雙肩包，卡通的圖案，閃閃的拉鏈，只要背上那么一個，整個人的檔次都提升了不少似的，村里的學生卻全都跟夏長君一樣，是自家縫制的斜挎包了，沈丹月那個歪歪扭扭的碎花布包，不知有沒有跟夏長君當初的土布鞋一樣，讓她在前排的小公主中感受到灰姑娘的局促。
如今沈丹月終于也要擁有一個雙肩包了，還是用自己的成績換的。
已經(jīng)有不少人羨慕地去望沈丹月，她卻還在同身旁的女生說笑，仿佛非常漫不經(jīng)心，但絞緊的手指還有頻繁瞥向獎臺的眼神還是出賣了她，任誰都看得出，這個尖子生的心里有多緊張。
教導主任的聲音終于響起：“四年級的三好學生是——周敘白——”
沈丹月突然低下頭去。
然而教導主任的口中，叫出的下一個名字卻是——“連瑤瑤！”
唰……
被沈丹月引去的目光，全轉到徐徐站起的周敘白和連瑤瑤身上。
嘩嘩的掌聲里，小王子和小公主又一次并肩登上主席臺，連瑤瑤將獎狀捧得高高的，書包也舉得高高的，仿佛這榮譽本就該屬于她，誰也奪不走，周敘白雖沒有她那么理所當然，也是將獎狀舉在胸前，眼角眉梢也是"這不過是意料之中"的從容。
夏長君忍不住又去瞧沈丹月，她咬著唇，臉色發(fā)白地跟著大家一起鼓掌，鼓了一會便紅了臉，垂下眼，仿佛在躲避那些向她探詢的目光。
這一刻，夏長君忽然有些不忍。
她忽然覺得自己對這個女生討厭不起來了。
她又望向前方的齊寧，卻始終只看到他挺直的背影。
那依然是一副什么都不關心的模樣。
如今他已經(jīng)去了前排一年了，跟周敘白，連瑤瑤和沈丹月一起，兩對同桌，各是一“土”一“洋”，倒成了班里對比很鮮明的一道風景。
這一年來，夏長君也學會了先辨衣裝后看人，已經(jīng)一眼就能瞧出哪些是鎮(zhèn)街上的子弟，哪些是農家的小孩了，周敘白和連瑤瑤，那是典型的子弟風，衣服永遠跟他們的頭臉一樣干凈，無論是精致的公主裙還是氣派的運動套裝，那些衣服最典型的特點就是在鄉(xiāng)下的集會上買不到。
齊寧和沈丹月則是典型的農家小孩著裝，齊寧甚至連一般的農民小孩也不如。這倒不是說他的衣服多不好，而是不合體，無論是新是舊，永遠的不合體。
他家好像在一個挺遠的村子，夏長君出了校門走回四里外的夏莊時，經(jīng)常能看到他騎著一輛吱呀亂響的老自行車穿過鎮(zhèn)西街一段柏油路，然后向朝北的一個下路口匆匆駛去。有好幾次，她看到他穿的明明是一條嶄新的褲子，那褲腳卻像是短了一大截，白白的小腿隨著自行車腳蹬一上一下地轉呀轉著，有時又能看到他裹著件長到膝蓋的新外套旁若無人地在操場走過，這奇怪的著裝總能吸引無數(shù)目光，“小怪物”的名號也傳的更響。
夏長君卻對他更有一股同病相憐的感覺——他們都是這個學校的異類。
可惜這個曾經(jīng)的同桌，她唯一的“朋友”，他們既沒有好好認識，也沒有好好道別，就在各自的生活里匆匆遠去了。
隔壁三年級的隊列里，幾個女生在悄悄議論：“那就是周敘白??？他原來學習那么好啊，長得也好看！”
“肯定呀，他是咱班曉薇的堂哥嘛，曉薇都那么漂亮，她堂哥當然不會差啦！”
“哎！曉薇上去領獎了！快鼓掌！”
夏長君抬起頭，主席臺上又是個穿蓬蓬裙的小公主。
這位小公主也很耀眼，但她的神情卻不像連瑤瑤那樣驚喜，也沒有沈丹月那些刻意的謙虛，這個比她們還低一屆的女生，馬尾扎得高高的，下巴也揚的高高的，一方小小的領獎臺竟被她站出了睥睨天下的氣勢，好像這個旁人求之不得的“三好學生”，還配不上她的優(yōu)秀似的。
夏長君又是一哂，誰知道她是真優(yōu)秀，還是像她那位堂哥和連瑤瑤那樣，搶別人的榮耀。
腦中剛閃過這句話，她愣愣地出了會神。
這是怎么了？
她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刻?。?/p>
對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孩，有必要這樣惡意揣測么？
但她隨即心一橫，管它呢！
惡意揣測又怎樣？在這個校園里，誰又對她懷過好意了？
十歲半，四年級，最渴望友誼的年紀。
所有女生一下課就涌向操場，成群結隊地丟沙包、跳房子，流行的游戲換了一波又一波，只有夏長君不肯踏足操場那個“禁區(qū)”。
在熱鬧的人群里，一個孤獨的身影只會惹眼與突兀。
好在，她也找到了打發(fā)課間十分鐘的方式，一個人在座位上看書。
可是，這樣安靜的消遣方式，依然沒讓夏長君得到真正的安靜。
只因這學期，班里多了個叫楊欽的留級生。
這個男生好像也比大家大一些，據(jù)說跟周敘白和盧小同也是發(fā)小，個子高高的，說話痞痞的，一到這個班，馬上在男生中樹起一種超高的威望，不管是鎮(zhèn)街上的，還是村里的，只要是有幾分調皮的男生，全都一口一個“欽哥”地叫著，乖乖給他當起了小弟。
從小弟們日常拍的馬屁聽起來，“欽哥”雖不是“政府大院”的子弟，家境在鎮(zhèn)上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鎮(zhèn)北街那家規(guī)模不小的飼料廠就是他家的，但據(jù)說他在學校的底氣還不止這個，而是一位在市里開什么游戲廳的大哥。
夏長君從未注意聽那位大哥和所謂的游戲廳是什么來路，畢竟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這跟她沒有半毛錢關系。
然而誰也沒想到，她跟這個叫楊欽的人，那么快就有交集了。
那是中秋前后的一天上午，“欽哥”帶著小弟們，在教室里玩一種叫“擠尿床”的游戲。
一排人貼著墻角使勁擠，每擠出隊伍一次，就算“尿床”，要脫下一件“尿濕”的衣服，初秋的天氣，男生們大多只穿一兩件衣服，稍微擠那么一會，上身就脫光了。
班里要都是男生還好，偏偏還有個夏長君在那坐著。
見小弟們束手束腳，楊欽便拿著教棍走到夏長君座位前：“你，出去！”
夏長君一頭霧水地抬頭：“什么？”
“我說，你到教室外邊去。”
夏長君瞧了眼講臺，臉色微微一紅。
他們玩這種游戲，她確實不適合在教室待。
可是去外面？
做什么呢？
別人都在成群結隊地玩，她總不能傻愣愣地干站著。
前排座位上，齊寧在低頭看書，周敘白和丁衛(wèi)幾人在打撲克，聽到這邊的動靜，全都回過頭來望著。
夏長君猶豫這片刻，楊欽已經(jīng)不耐煩了，在桌上重重一敲：“聽不懂人話嗎？讓你出去呢，快點！滾！”
啪的一聲，夏長君的鋼筆被震落在地，筆尖溢出一抹醒目的藍。
夏長君渾身一顫，雙手不由地握緊。
那些被姚莉莉和盧小同欺負的屈辱和恐懼，立刻涌回腦海。
楊欽見她竟沒被立刻嚇出去，更加不滿：“唉這個女生，不識抬舉呢你？”
盧小同不嫌事大地湊過來，笑嘻嘻道：”欽哥，你不知道，這女生是我們班的刺頭呢！”
“刺頭？”
楊欽眼神一亮，一下子樂了：“刺頭好！我最喜歡收拾刺頭了！不出去是吧？好！大家都過來，把她轟出去！”
小弟們立刻亢奮起來，一窩蜂沖到夏長君面前，亂叫亂嚷："滾出去！滾出去！再不滾欽哥揍你！"
夏長君沉默地看著他們。
說不害怕，那是假的。
但作為從霸凌中摸爬滾打出來的老手，這場面她太熟悉。
這些賣力叫囂的男生，跟當初追隨姚莉莉的女生沒什么區(qū)別——只要有人帶頭，他（她）們立馬沖鋒陷陣，用最大的熱情去打擊一個跟他們沒任何仇怨的人。
是沒腦子嗎？
還是真覺得這種事情特別好玩？
扯著嗓子嚎吧！看你們能嚎多久。
誰知，這次是夏長君錯估了形勢，他們還真就一直喊到上課，而且，第二節(jié)下課鈴剛響，他們又打滿雞血地過來了，陳小鳳嚇得一溜煙跑出教室，楊欽便往陳小鳳桌上一坐，一副“看我耗不死你”的狠勁，小弟們更是打了雞血一樣，轟趕的口號也從 “欽哥揍你”換成了“知不知道我們大哥是城里開**的？”
“知道大哥手下養(yǎng)著多少打手嗎？”
“我們大哥，那可是黑社會，黑社會你懂不懂？”
“砍胳膊卸腿那種！”
“還會爆頭！”
每個人的表情都好興奮，仿佛這事的確比擠尿床好玩的多。
透過人群，夏長君看到前排的尖子生們，連瑤瑤，沈丹月，周敘白，還有調皮的姚莉莉，盧小同等，又全都朝她望著。
但她已經(jīng)無暇去顧忌這些眼光了。
連她自己都郁悶，她怎么總會遇上這些奇葩又羞恥的事。
她在刺耳的嚎叫中倔強地坐著，她不要被轟出去，她覺得那樣太丟人。
長大后回頭再看，這倔強好傻，換機靈些的小孩，或許早就高情商地做出了讓步。
然而，夏長君偏偏在還不知道情商為何物的年齡，就先有了極強的自尊。
為了自尊，她整個上午都沒離開座位一步。
下午的第一節(jié)課間，鈴聲一過，楊欽就一拍桌子：“哥幾個，老規(guī)矩，繼續(xù)轟！” 說著，起身又氣勢洶洶地過來。
夏長君也繃直了后背，做好繼續(xù)防御的準備。
然而還沒等楊欽走到夏長君這邊的過道，前排有個聲音喊住了他。
“楊欽！”
是周敘白，他微微側著身子，手肘撐在課桌上，沖楊欽勾了勾手指。
“啥事小白？”面對周敘白，楊欽立馬就換掉一臉的戾氣，語氣也是三百六十度大轉彎。
周敘白一臉很凝重的樣子，又沖他勾勾手指：“你過來?！?/p>
楊欽只得走到第二排:“啥事啊老弟？”
周敘白突然噗嗤笑了："沒事，就是給你看個東西?！?他從桌斗里掏出一個課本大小的飛機模型，手指輕輕一撥，螺旋槳“嗡嗡”作響，“我爸昨天從省城帶回來的，能飛兩層樓高。"
"臥槽！"楊欽眼睛瞪得溜圓，伸手就去拿，"能遙控的??！ "
"現(xiàn)在操場沒人，要不要去試飛？"周敘白說著，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往夏長君的方向瞥了一眼。
"必須的！走走走！"楊欽扭頭對跟班們喊道，"都別愣著，去操場看飛機咯！"
夏長君懵懵地，看著那群人浩浩蕩蕩地出了教室。
她簡直有點沒反應過來這是怎么回事。
那個眾星捧月的太陽，這是又在替她解圍嗎？
他居然又替她解圍了？
可是他怎么會替她解圍？
也許只是巧合吧，他大概只是恰好想玩飛機而已。
但無論如何，這個十分鐘，她是安全了。
第二節(jié)課間，那群人依然去了操場玩飛機。
夏長君心情更放松了些，她甚至還走出了教室，去了趟廁所。
回教室路上，身后有腳步聲逐漸靠近，直直地沖到她的身后，她正疑惑，卻聽那人低聲道：“小心點，你這事沒結束，剛他們在洗手池那里商量，放學后要在校門口堵你！”
夏長君嚇了一大跳，急忙回頭，竟是個有些生疏了的熟面孔，齊寧。
他說完這話，立刻跟她拉開距離，先一步跑回教室了。
夏長君的心一沉，剛松快些的情緒再次繃緊。
她回到座位就開始思索。
堵她？
不怕，沒什么可怕的。
這種事，她早就被姚莉莉一幫人訓練免疫了不是嗎？
可是……
她再大膽，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一個小女生，面對十幾個同齡甚至年齡更大的男生，她那些拼命的招數(shù)一定不管用，或許不得不啟用另一個法子——逃課。
提前一節(jié)課的下課，拎起書包就趕緊回家，先躲過一劫再說。
在這嚴密的“逃生計劃”中，夏長君一直被一絲久違的溫暖感動著，她眼眶熱熱地望向第二排的齊寧。
她曾經(jīng)的同桌，唯一的“朋友”，原來他還記得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