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思想交鋒——理學圍攻與格物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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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殿內,空氣凝滯如鉛。初秋的日光穿過高窗欞,在光滑的金磚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格子,卻絲毫驅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帶著墨臭與陳腐汗味的壓抑。以翰林院掌院學士劉定之為首的數十名緋袍官員,如同泥塑木雕般肅立在殿中。他們大多年過半百,清癯矍鑠,此刻卻人人緊繃著臉,下頜微抬,目光低垂,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悲壯與決然。那份由劉定之親筆、凝聚了翰林院與國子監(jiān)清流意志的《劾格物亂儒疏》,如同燒紅的烙鐵,已被內侍呈遞于御案之上,其無形的灼熱炙烤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劉定之站在最前,身形挺拔如松。他須發(fā)已見霜色,但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容清癯,眼神沉靜如古井深潭,唯有緊抿的薄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著內心洶涌的波瀾。他腦海中反復咀嚼著奏疏中那些引經據典、字字泣血的控訴:“匠人登堂,商賈議政,雜流亂道…此乃背棄圣學、動搖國本之禍源!” “火龍妖物,引動地火,此乃上天示警!光學窺天,必遭天譴!” 他堅信,自己是在捍衛(wèi)儒門道統(tǒng)的最后壁壘,是在將誤入歧途的天子拉回“正途”。他甚至能想象,當皇帝被這些煌煌正論駁斥得啞口無言,最終幡然醒悟,下旨取締那蠱惑人心的格物邪院時,史書上必將濃墨重彩地記下他劉定之“力挽狂瀾”的忠直之名!
殿角的鎏金蟠龍熏爐里,上好的龍涎香無聲燃燒,吐出裊裊青煙,卻沖不散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侍立的太監(jiān)們屏息凝神,連衣袍摩擦的窸窣聲都刻意壓到了最低。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息都沉重得讓人心頭發(fā)慌。
終于,御座方向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朱祁鎮(zhèn)(林珩)伸手,拿起了那份沉甸甸的奏疏。他沒有立刻翻開,修長的手指只是隨意地搭在硬質的黃綾封面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發(fā)出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篤篤聲。這聲音落在死寂的大殿里,卻如同悶雷滾過劉定之等人的心頭,讓他們本就繃緊的脊背又僵硬了幾分。
朱祁鎮(zhèn)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這群道貌岸然的“衛(wèi)道士”。那目光平靜無波,深不見底,既無被冒犯的慍怒,也無被“忠言”感動的動容,反而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冰冷審視,仿佛在觀看一群沉浸在自己劇本里、可笑又可悲的伶人。這目光讓劉定之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悸。
“劉卿等奏疏,朕已閱畢?!?朱祁鎮(zhèn)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如同冰珠落入玉盤,字字敲打在眾人耳膜上。他頓了頓,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充滿嘲諷意味的弧度,“言朕‘重末技而輕圣學’,‘亂儒害道’,‘動搖國本’……好大的罪名!好一頂潑天的帽子!” 他語速平緩,每一個字卻都帶著千鈞之力。
突然,他話鋒如同出鞘的利劍,陡然變得無比凌厲,音量也拔高了幾分:“然朕有一問!爾等口口聲聲‘圣學’、‘正道’,自詡為孔孟門徒、程朱正宗!可還記得我華夏先祖,自燧人氏鉆木取火,神農氏嘗百草,軒轅氏造舟車以來,是如何篳路藍縷,披荊斬棘,從洪荒蒙昧之中,一步步開創(chuàng)出這煌煌華夏,煌煌大明基業(yè)的?!”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回蕩,帶著一種穿透歷史的磅礴力量,“靠的難道是爾等今日這般,坐而論道,空談什么‘存天理,滅人欲’的玄虛嗎?!靠的是爾等皓首窮經,卻五谷不分、百工不識的酸腐文章嗎?!”
他猛地從御座上站起!明黃色的龍袍下擺帶起一股勁風。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劉定之等人心頭劇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
“靠的是‘格物致知’!” 朱祁鎮(zhèn)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震得殿梁似乎都在嗡嗡作響。他大步走下丹陛,走向殿側那片被刻意堆積起來的“小山”——那是數十名太監(jiān)剛剛費盡力氣抬進來的《永樂大典》的浩瀚卷帙,以及一張單獨放置的條案,案上靜靜立著一架造型奇特、泛著黃銅和玻璃冷光的器物——格物院最新進獻的“察微鏡”,旁邊還放著一小盞清水和一個精致的琉璃滴瓶。
“靠的是‘制器尚象’!” 他走到《永樂大典》旁,如同撫摸愛劍般,手指拂過那層層疊疊、散發(fā)著歲月與知識氣息的厚重書脊。然后,他猛地彎腰,雙手抓住最上面一冊,嘩啦一聲,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將其重重展開!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殿內如同驚雷炸響!泛黃的宣紙上,精美繁復的線條躍然而出。
“看!” 朱祁鎮(zhèn)的手指帶著千鈞之力,戳在展開的圖頁上,聲音如同鞭子抽打空氣,“此乃前元‘將作院’所制‘七寶燈漏’!以水輪為驅,銅壺滴漏為基,內有精巧機括無數!不僅能報十二時辰,更能演示日月星辰運行,精巧絕倫,巧奪天工!此非‘奇技’乎?非‘淫巧’乎?”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直刺臉色開始發(fā)白的劉定之,“太宗文皇帝(朱棣)敕令編纂《永樂大典》,包羅萬象,為何將此‘奇技淫巧’之物收錄其中?還繪影圖形,詳述其理?莫非太宗皇帝,也如爾等所言,‘背棄圣學’、‘亂儒害道’了不成?!”
“轟!” 劉定之只覺得腦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他身體晃了晃,強自站穩(wěn),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永樂大典》!這是大明官修、奉為圭臬的煌煌巨著!是儒家文治的巔峰象征!皇帝竟用他們賴以安身立命的基石,來砸他們的腳!這簡直是……誅心之問!
不等他喘息,朱祁鎮(zhèn)已將那冊《大典》隨手丟開,如同丟棄一件無用的雜物。他又迅疾無比地抽出另一冊更厚、圖繪更繁復的卷宗,再次猛地展開!這一次,上面繪制的是一組結構復雜、精密無比的青銅儀器——簡儀、仰儀、渾象……還有一座宏偉高臺建筑的剖面圖。
“再看!” 朱祁鎮(zhèn)的聲音更加高亢,帶著一種碾壓一切的磅礴氣勢,“此乃前元太史令郭守敬!奉旨修歷,主持建造大都司天臺!其所制簡儀、仰儀、高表、景符……哪一樣不是‘窺天測地’之器?哪一樣不是窮盡巧思的‘奇技’?正是靠著這些‘奇技淫巧’,郭守敬方能觀星象,測晷影,厘定歲差,最終成就《授時歷》!此歷沿用至今,使我大明農人知節(jié)氣,曉農時,春種秋收,顆粒歸倉!爾等口口聲聲‘農為本’!若無此等‘奇技’,歷法錯謬,農時紊亂,田畝歉收,饑民遍野!爾等空談什么‘重農’、‘恤民’的圣賢大道,又有何用?能當飯吃嗎?!能救黎民于饑寒嗎?!” 他的質問如同連珠炮,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現(xiàn)實重量,砸得劉定之等人臉色由白轉灰,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還有!” 朱祁鎮(zhèn)根本不給他們任何思考辯駁的機會,動作快得如同幻影,第三冊《大典》已被他擎在手中展開!這一次,是線條質樸卻充滿實用智慧的農器圖譜——曲轅犁、翻車(龍骨水車)、高轉筒車、水轉大紡車…… “此乃元代王禎所著《農器圖譜》!收錄于《大典》農政卷!看這曲轅犁,犁鏵角度改良,入土更深,省畜力!看這翻車,以木為骨,以板為葉,引水灌田,解高地之渴!看這水轉大紡車,一機可抵十婦之功!此非‘工之巧思’?此非‘匠之精藝’?爾等所食之糧,靠此犁翻耕沃土!爾等所飲之水,賴此車翻越山崗!爾等所衣之帛,憑此機紡紗織布!若無這些被爾等鄙視為‘末技’、‘小道’的器物改進,爾等今日焉能衣冠楚楚,站在此處,道貌岸然地指責朕‘重末輕本’?!” 朱祁鎮(zhèn)的聲音如同驚濤拍岸,席卷了整個文華殿。他隨手將那冊《農器圖譜》擲于地上,厚重的書冊砸在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如同砸在所有守舊派的心坎上!
劉定之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他身邊的幾位老翰林更是面無人色,搖搖欲墜。他們賴以攻訐的“祖宗成法”、“圣賢之言”,被皇帝用《永樂大典》這本儒家文治的最高象征、他們奉若神明的典籍中,白紙黑字、圖文并茂記載的“奇技淫巧”,抽打得支離破碎!每一件器物,每一個名字,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他們引以為傲的“道統(tǒng)”面皮上!反駁?如何反駁?難道能否認《永樂大典》的權威?能否認郭守敬、王禎的功績?那無異于自掘墳墓!
“至于爾等口口聲聲‘火龍’乃妖物,招致天譴,光學窺天,必遭天譴……” 朱祁鎮(zhèn)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數九寒冬的冰棱,刺骨生寒。他不再看那些面如死灰的翰林,徑直走到那張放著察微鏡的條案前。黃銅鏡身在殿內光線映照下,流轉著冰冷而神秘的光澤。他拿起那個晶瑩剔透的琉璃滴瓶,用一根細如發(fā)絲的銀針,蘸取了一滴清澈無比的泉水,極其熟練、平穩(wěn)地滴落在察微鏡載物臺中央那片薄如蟬翼的水晶玻片上。
“天譴?” 朱祁鎮(zhèn)嘴角的嘲諷幾乎化為實質,“天道浩渺,豈是爾等凡胎肉眼所能妄測?爾等日日言‘天道’,可知‘天道’之下,萬物生息之實相?” 他調整著鏡筒的高度和反光鏡的角度,動作精準而流暢?!半藿袢?,便借這格物院所制‘察微鏡’之力,讓爾等這群‘飽學鴻儒’,親眼看看爾等口中那‘潔凈無瑕’、‘合乎天道’的清水之中,究竟是何等世界!”
他直起身,目光如冰刃般掃過階下眾人,最后定格在強撐著的劉定之臉上,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劉卿,爾為首倡,便由你先來,親眼看看這‘天道’的真相吧!看看爾等奉若神明的‘潔凈’之下,潛藏著何物!”
劉定之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望著那架泛著冷光的怪器,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全身。他想拒絕,想斥責皇帝裝神弄鬼,但在皇帝那洞穿一切、蘊含著無上威嚴的目光逼視下,他雙腳如同灌了鉛,竟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動。每一步都異常沉重,仿佛踏在燒紅的鐵板上。他能感覺到身后同僚們驚恐、疑惑、絕望交織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終于,他走到了察微鏡前。那冰涼的黃銅目鏡筒,如同怪獸的眼眶,等待著他的窺視。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赴死的悲壯,彎下腰,將眼睛湊近了那個小小的圓形目鏡。
黑暗。模糊的光影晃動。他笨拙地試圖調整焦距,手指顫抖。
突然,視野猛地清晰了!
“啊——!” 一聲凄厲、驚恐到變調的慘叫,如同被利刃刺穿喉嚨的野獸,猛地從劉定之口中爆發(fā)出來!他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到,猛地向后彈開!踉蹌著連退數步,若非身后一個年輕些的翰林下意識扶住,幾乎要當場癱倒在地!他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伸出一根顫抖得如同秋風落葉的手指,死死指向那架平靜的察微鏡,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眼珠暴突,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
“妖…妖孽!邪物!那…那清水里…有…有無數…蠕動…游走的…活物!妖蟲!密密麻麻!!” 他語無倫次,聲音嘶啞破碎,整個人仿佛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精神世界遭受了毀滅性的沖擊!他一生信奉的“潔凈”觀,他賴以理解世界的“清濁”二元,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那滴看似純凈的水,在他眼中已化作了億萬詭異生靈蠕動的恐怖煉獄!
“什么?!”
“真有活物?!”
“劉公!您看清了?!”
其他翰林再也按捺不住,也顧不得什么朝儀君前,一股腦地涌上前去,爭搶著湊到那小小的目鏡前。
“啊——!”
“天哪!”
“這…這…這水…怎會如此污穢!”
“蠕蟲!還有長毛的…還有…還有如同鬼面的!”
“嘔……” 一個年紀較輕、承受力差的翰林,只看了一眼,胃里便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猛地彎下腰,當場嘔吐起來!穢物的酸臭瞬間彌漫開來,混雜在龍涎香的余韻中,形成一種極其詭異的、令人作嘔的氣息。更多的人臉色慘白,冷汗浸透了內衫,如同見了鬼魅般死死盯著那架平靜的顯微鏡,身體篩糠般顫抖。
文華殿內,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牙齒打顫的咯咯聲,以及那無法抑制的、充滿恐懼的干嘔聲。儒家士大夫們引以為傲的從容、鎮(zhèn)定、道貌岸然,在這一刻被顯微鏡下那微小而狂暴的生命真相,撕扯得粉碎!他們奉若圭臬的“潔凈天道”,原來竟是億萬他們無法理解、形態(tài)詭異的“妖蟲”的修羅場!
朱祁鎮(zhèn)冷眼看著眼前這群精神崩潰、丑態(tài)百出的“衛(wèi)道士”,眼神中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冰冷的、如同俯瞰螻蟻般的漠然。
“妖孽?邪物?” 他冰冷的聲音如同淬毒的鋼針,刺破殿內令人窒息的死寂,“此乃天地造化之生機!無處不在!爾等每日所飲之水,所食之蔬果稻粱,所呼吸之氣,皆有其存!爾等俸祿所食之精米,杯中香茗,哪一粒,哪一滴,不是經過農人用‘奇技’改良的犁鏵翻耕土地,用‘淫巧’制造的水車引水灌溉,又由‘匠人’所造之海船,頂著風浪,從占城、暹羅運回的稻種長成?!爾等身上所著之綾羅綢緞,哪一縷絲,哪一寸布,不是出自‘工戶’日夜操勞的‘奇巧’織機?!爾等口口聲聲鄙夷的‘末技’,正是爾等賴以生存、享受尊榮的根基!”
他向前一步,無形的威壓如同山岳般傾軋而下,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著劉定之等人搖搖欲墜的精神防線:
“所謂‘病從口入’,多少疫病橫行,赤地千里,十室九空,便是由爾等今日所見之微小生靈所致!格物院研究此物,解析其形態(tài)習性,非為‘有干天和’,正是為了解其性,尋其法,以‘制器’而防之、治之!研制藥物,凈水之法,隔絕疫病之源!此乃上體天心,下恤民瘼!此乃真正的大仁!大德!是保我大明億兆黎庶身家性命、康健繁衍的千秋功業(yè)!”
朱祁鎮(zhèn)的聲音陡然拔至頂峰,帶著一種撕裂蒼穹的決絕力量:
“爾等終日坐而論道,空談什么‘天理’、‘人心’、‘性理’!除了耗費國帑,空耗民脂民膏,除了用那些玄虛縹緲、于事無補的廢話束縛人心,禁錮思想,阻礙這利國利民之‘格物’大道!爾等于國于民,究竟有何實益?!爾等所行,究竟是‘衛(wèi)道’,還是‘禍國’?!”
“噗通!” “噗通!” 接二連三的聲音響起。劉定之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重重地癱跪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他精心梳理的須發(fā)散亂,官帽歪斜,眼神渙散空洞,口中只是無意識地喃喃:“妖…邪…污穢…道…道崩了…” 他身后的數十名聯(lián)署官員,如同被狂風吹倒的麥稈,齊刷刷地跪倒一片!有人以頭搶地,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有人渾身抖如篩糠,涕淚橫流;還有人眼神呆滯,如同失了魂的傀儡。他們賴以立身的精神世界,被皇帝的實證(《大典》)與實見(顯微鏡)徹底碾碎,只剩下無盡的恐懼、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恥辱!那份精心炮制、引以為傲的《劾格物亂儒疏》,此刻如同最惡毒的諷刺,攤在他們面前,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抽打他們的靈魂。
“傳朕旨意!” 朱祁鎮(zhèn)的聲音如同最終的審判神諭,響徹這死寂的、彌漫著汗臭、嘔吐物和龍涎香詭異混合氣息的文華殿:
“格物致知,窮究物理,以利生民,此乃圣學之源流,強國之根本!格物院乃朕欽定之國器重地,非但不裁,更當擴其規(guī)模,厚其廩餼,廣納天下有實學之才!著即從內帑撥銀五十萬兩,于西苑擇地另建新院,添置器械,增募工匠學士!凡格物院所請,工部、戶部、內務院,需竭力配合,不得延誤!”
“增設‘算科’、‘工科’之事,乃為國取實才之正途!著禮部、吏部會同格物院大匠師、咨政院通曉實務之員,速擬詳細章程,條陳利弊,務求公允可行!納入正統(tǒng)十六年恩科,昭告天下!”
“翰林院掌院學士劉定之,及聯(lián)署《劾格物亂儒疏》諸臣!” 朱祁鎮(zhèn)的目光如同冰錐,刺向癱跪在地、魂不守舍的劉定之等人,“迂闊守舊,閉目塞聽,不諳時務,妄言惑眾!著即發(fā)還原奏,閉門思過三月!罰俸一年!期間不得參與朝議,不得教授監(jiān)生!國子監(jiān)若再有監(jiān)生受人蠱惑,妄議國策,行‘叩闕’等悖逆之舉,為首者革除功名,永不敘用!脅從者杖責八十,發(fā)回原籍嚴加管束!再有妄議新政、阻撓格物、誹謗實學者,無論官職大小,以‘沮壞國事、離間君臣’論處,嚴懲不貸!”
“退朝!”
朱祁鎮(zhèn)袍袖一拂,轉身,再無半分停留,大步流星地踏上丹陛,消失在通往乾清宮的側門之后。只留下滿殿癱軟如泥、面如死灰的守舊派官員,以及那架靜靜立在條案上、黃銅鏡身反射著冰冷幽光的察微鏡。殿角香爐里最后一縷青煙裊裊消散,仿佛象征著理學頑固堡壘在皇帝這摧枯拉朽的實證鐵拳下,徹底化為齏粉。
思想的壁壘被轟然撕開一道巨大的、血淋淋的裂口。格物之學,這株飽受質疑、在爆炸事故和謾罵攻訐中頑強生長的幼苗,終于在帝國最高層面,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獲得了“正名”的地位??萍嫉幕鸱N,在經歷了爆炸的淬煉和理學腐土的重壓后,非但未被撲滅,反而燃起了更加旺盛、更加熾熱的火焰,照亮著帝國通往未知工業(yè)黎明的崎嶇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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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就在文華殿那場決定帝國思想走向的驚雷漸漸平息、余音尚在紫禁城上空回蕩之際,一封由六百里加急快馬、沾染著濃重海腥與硝煙氣息的密報,被汗流浹背的信使,以最快的速度送進了戒備森嚴的乾清宮。
朱祁鎮(zhèn)剛剛用冰冷的泉水凈了面,洗去文華殿中那令人作嘔的頹敗氣息。他展開那份用火漆密封、蓋著泉州水師提督緊急印信的奏報。
“臣泉州水師提督俞大猷,恭賀吾皇萬歲!天佑大明,神器初成!新鑄‘鷹炮’二十四門,經反復調試,已全數裝于新式‘鎮(zhèn)海級’一號福船‘破浪號’兩舷炮位!本月朔日(初一),于泉州外?;㈩^嶼靶場,由陛下親簡之格物院匠師沈括、趙士楨督率,進行首次實彈齊射校驗!”
“是日,天朗氣清,海波不興。巳時三刻,令旗揮下!二十四門‘鷹炮’引信同時點燃!剎那間,聲震寰宇,如九天雷落!火舌噴吐,硝煙蔽日!二十四枚六磅實心鐵彈,挾風雷之勢,呼嘯而出!七百步(約1050米)外,預設之雙層標靶船(以舊船改造,覆以三層浸濕棉被、兩層竹排、一層寸許厚松木板),如同朽木紙扎!彈丸所至,摧枯拉朽!厚木板瞬間化為漫天飛濺的碎屑!竹排斷裂如草芥!棉被撕裂如敗絮!更有數彈精準命中水線,碗口巨洞赫然呈現(xiàn)!海水倒灌,靶船以肉眼可見之速傾斜下沉,不過半盞茶時分,即告沒頂!其威其勢,觀者無不駭然失色,旋即歡聲雷動,山呼萬歲!”
“經查驗,二十四門炮,炮身無損,炮架穩(wěn)固!格物院所獻之炮身冷卻、后坐力緩沖、瞄準校準諸法,皆驗之有效!沈、趙二位先生,實有大功!此船此炮,乃我大明水師鎮(zhèn)海靖疆之利刃!倭寇小艇,若遇此船,一舷齊射,即可化為齏粉!萬里海疆,自此安矣!”
“臣俞大猷,攜泉州水師全體將士,叩謝天恩!吾皇圣明,洞察萬里,興格物,強武備,實乃萬世之功!臣等必秣馬厲兵,日夜操演,待陛下令旗所指,必以雷霆之威,滌蕩海氛,揚我國威!”
字里行間,那股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大功告成的狂喜振奮,幾乎要破紙而出!朱祁鎮(zhèn)仿佛能聽到那二十四門“鷹炮”齊射時撕裂海天的恐怖轟鳴,看到標靶船在彈雨中崩解沉沒的震撼畫面!
他緩緩合上奏報,手指在紫檀木御案光滑的表面上輕輕敲擊著。嘴角,終于勾起了一絲真切而冷冽的笑意。這笑意,不同于文華殿上那冰冷的嘲諷,而是猛虎看到利爪磨礪鋒銳、足以撕裂獵物的滿意與期待。
文華殿的腐儒們還在為顯微鏡下的“妖蟲”嘔吐顫抖,還在為他們坍塌的理學世界哀嚎。而在帝國東南的海疆之上,由格物院智慧結晶武裝起來的新時代利刃,已經發(fā)出了它第一聲震動寰宇的咆哮!
思想的壁壘已被轟開。武力的獠牙也已磨利。
帝國的巨輪,承載著爭議與希望,科技的火焰與守舊的余燼,正以無可阻擋之勢,碾過淺灘,駛向那深不可測、蘊藏著無限可能與驚濤駭浪的蔚藍深洋。深海的陰影里,被炮聲驚醒的敵人,正磨礪著他們的爪牙。而帝國的黎明,已在炮火的閃光中,撕開了第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