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初春,細雨如織,將六朝金粉暈染成一幅濕漉漉的愁緒。王遠獨立于祖宅回廊之下,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那株虬枝盤曲、歷經(jīng)三百年風霜的老梅上。雨水沿著蒼勁的枝干蜿蜒而下,宛如時光淌下的清淚??諝饫飶浡嗤僚c朽木的氣息,也夾雜著江南特有的、甜膩而腐朽的末世之味。
自永嘉之亂,衣冠南渡,王氏一族扎根建康已近三百年。這三百載,見證了東晉的風流、宋齊梁的興替,如今,又在這陳室飄搖的末世,迎來了北方刮來的凜冽朔風——隋,這個以關(guān)隴鐵騎為根基,由雄主楊堅一手創(chuàng)立的新朝,如初升之日,光芒刺眼,銳不可當。楊堅代周不過數(shù)年,便已掃平內(nèi)患,整飭吏治,改革兵制,其劍鋒所指,正是這偏安一隅、醉生夢死的江南陳國。南北之間,那短暫脆弱的和平假象,如同這春日薄冰,在強權(quán)的重壓下,已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碎裂聲。
“家主!北邊…北邊來人了!”管家王祿幾乎是跌撞著闖入回廊,聲音壓得極低,卻像重錘敲在王遠心頭。他那張素來沉穩(wěn)的臉上,此刻毫無血色,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驚惶。
王遠袖中的手指倏然收緊,骨節(jié)泛白,面上卻如古井無波:“是朝廷禮部的使者?還是鴻臚寺的?”
“不…不是!”王祿喘著粗氣,雙手遞上一份名帖,那燙金的邊緣在晦暗的天光下,竟閃爍著刀鋒般的冷芒,“是隋…隋朝的使節(jié)!盧賁!隋主親封的散騎常侍!”
王遠的心猛地一沉。散騎常侍,天子近臣,非心腹重臣不可得此職。盧賁此人,他并非全無耳聞。傳聞此人出身北地高門,文采斐然,精于典籍,更難得的是深諳權(quán)謀機變,曾在楊堅代周的關(guān)鍵時刻立下功勞,是楊堅倚重的智囊之一。如此人物,千里迢迢南下,打著“文化交流”的幌子,其目的,絕非僅僅是賞鑒幾件古玩字畫那般簡單。這是裹挾著新朝銳氣的政治風暴,是來自北方的、赤裸裸的試探與威懾!
指尖觸到那名帖,一股冰冷的寒意直透骨髓,竟比這江南的春雨更刺骨。“備茶,開中門?!蓖踹h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波瀾,唯有他自己知曉,胸腔內(nèi)的心臟正擂鼓般撞擊著肋骨。他整了整代表家主身份的深衣博帶,每一步踏在回廊濕滑的青石板上,都仿佛踩在燒紅的烙鐵之上。
**(大幅擴展盧賁出場、交涉過程及政治威脅)**
正廳內(nèi),檀香的氣息也無法驅(qū)散那股無形的肅殺。盧賁端坐客位,年約四旬,面容清癯,一襲深青色隋制官袍,襯得他氣度儒雅雍容。然而,那雙看似平和的眼睛,卻如鷹隼般銳利,目光掃過王家廳堂的陳設(shè)——那些古樸的青銅禮器、墻上的古字畫——帶著一種審視與評估的意味,仿佛在清點即將到手的獵物。
“久聞金陵王氏,詩禮簪纓,鐘鳴鼎食之家,尤以青銅古器之鑒賞修復獨步江南。今日得見王公,風儀卓然,果然名不虛傳。”盧賁起身,拱手為禮,動作流暢優(yōu)雅,是標準的北朝貴族風范,卻隱隱透著不容置疑的強勢。
王遠還禮,引其入座,侍者奉上建康雨前新茶,氤氳的熱氣在兩人之間升騰?!氨R常侍跋涉千里,光臨寒舍,蓬蓽生輝。不知尊駕奉隋主之命南下,有何見教?可是為那‘文化交流’之雅事?”王遠開門見山,將“文化交流”四字咬得清晰。
盧賁微微一笑,那笑容溫潤如玉,眼底卻無半點暖意。他不疾不徐地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絹帛,緩緩展開,上面赫然蓋著隋文帝楊堅的朱紅璽?。骸胺畲笏寤实郾菹率ブI,為敦睦邦誼,促進南北文華交融,特遣下官訪陳。陛下素慕江南文華鼎盛,尤聞王氏乃千年華胄,家學淵源,于三代吉金之辨識、修復一道,堪稱國手?!彼D了頓,目光如電,直刺王遠,“實不相瞞,陛下近于長安宮中,偶得一件古鼎重器,形制奇古,銘文漫漶,疑為周室遺珍。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陛下思及江南王氏累世珍藏,尤以秘藏一尊周鼎真品聞名于世。故特命下官南下,懇請借觀王氏所藏周鼎,以資比對,辨其真?zhèn)危獯饲Ч艖乙?。此亦為南北文化考鏡源流之盛事,望王公玉成?!?/p>
廳堂內(nèi)的空氣瞬間凝固,仿佛連檀香的煙縷都停滯了。王遠感到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起,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周鼎!這柄懸在王氏頭頂三百年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究還是劈下來了!盧賁的話語滴水不漏,將索要國寶的強盜行徑,包裝成學術(shù)交流的雅事,更抬出隋帝圣諭,將“請求”變成了不容拒絕的“皇命”。
王遠強抑心中驚濤,面上波瀾不驚,端起茶盞,借氤氳水汽掩去眼底的寒芒:“盧常侍謬贊了。王氏確有祖?zhèn)髑嚆~禮器數(shù)件,不過是先人遺澤,子孫謹守而已。至于外界所傳之‘周鼎’…實乃以訛傳訛,鄉(xiāng)野妄言罷了。王氏何德何能,敢藏此象征天命之重器?”
“哦?王公過謙了?!北R賁臉上的笑容加深,卻更顯冰冷,如同冬日結(jié)冰的湖面,光滑之下暗藏殺機?!啊蹲髠鳌酚性疲骸畤笫?,在祀與戎’。鼎者,國之重器,禮之核心,更是天命所歸之象征!夏鑄九鼎,三代相傳,得之者王。周室雖衰,禮樂崩壞,然天命神器,豈能長久流落于江左偏安之地?”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敲在王遠的心上,“陛下之意,此鼎當歸于天命正統(tǒng),以昭示天下,新朝承天景命,混一寰宇之勢已成!王公乃明理之人,當知順天應(yīng)人之理。” “天命正統(tǒng)”四字,他咬得極重,其意昭然若揭——在如日中天的大隋眼中,偏居一隅、君臣昏聵的陳朝,不過是茍延殘喘的偽朝,豈配擁有象征天命的周鼎?
王遠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頭,又被他生生咽下。這已不是請求,而是最后通牒!他沉默片刻,仿佛在巨大的壓力下艱難喘息:“盧常侍所言…事關(guān)重大,牽涉祖?zhèn)髦仄?,非王某一人可決??煞瘛萃跄撑c族中長輩商議數(shù)日?”
盧賁眼中閃過一絲預料之中的精光,他緩緩起身,動作優(yōu)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又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書,這一次,上面蓋著的,是陳朝皇帝陳叔寶的玉璽!“王公拳拳之心,下官理解。然時不我待。臨行前,陳主陛下亦殷殷囑托,望王家以兩國邦交為重,襄助大隋使者完成使命。此乃陳主親筆手諭,命王氏全力配合下官查證古物,不得有誤。”他將陳主的諭令輕輕放在案幾上,那輕飄飄的絹帛,此刻卻重若千鈞?!巴豕?,三日后,下官再來府上叨擾。望屆時,能一睹周鼎真容,不負兩朝陛下之厚望。” 言畢,微微頷首,帶著一種勝利在握的從容,轉(zhuǎn)身離去。那幾名一直如雕塑般侍立在他身后的隋朝武士,目光如狼似虎地掃過王遠,才緊隨其后。
**(深度擴展傅縡來訪情節(jié),揭示陳廷的懦弱與王家被犧牲的必然)**
送走這尊瘟神,王遠仿佛被抽干了力氣,腳步沉重地走向祖祠。陰沉的天空下,祖祠飛檐斗拱的輪廓顯得格外壓抑。他推開沉重的木門,燭光搖曳中,那尊被供奉在神龕最高處的周鼎,靜靜地矗立著。鼎身斑駁的饕餮紋在光影中蠕動,仿佛三百年來守護王氏的古老英靈,正透過歲月的塵埃凝視著他。鼎身一側(cè),那道深刻的劍痕,是先祖王景肅在胡人追兵箭雨中拼死護鼎留下的永恒印記。
“家主!朝廷…朝廷派人來了!”王祿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更深的惶恐。這一次,來的是陳朝中書舍人傅縡。這位以文采著稱的官員,此刻面容憔悴,眼窩深陷,官袍下擺沾著泥點,顯然是匆匆而來。他一見王遠,便深深一揖到底,姿態(tài)近乎卑微。
“王公!下官…下官奉陛下之命前來…”傅縡的聲音干澀沙啞,充滿了疲憊與無奈。
王遠心中冷笑,面上卻平靜無波:“傅大人冒雨前來,辛苦了??墒菫槟撬迨贡R賁索鼎之事?”
傅縡抬起頭,臉上滿是苦澀,眼中甚至有幾分哀求之色:“王公明鑒!那盧賁…盧賁他…唉!江北探報,隋將賀若弼、韓擒虎已厲兵秣馬,水陸并進,虎視眈眈!朝中…朝中諸公皆以為,隋主索鼎,不過一借口耳!然其勢洶洶,若因一尊古鼎而觸怒強隋,致使其找到口實,悍然興兵…我江南錦繡江山,黎民百姓…恐遭涂炭?。 彼蚯耙徊?,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無恥的推心置腹,“陛下之意…隋使不過是要‘一觀’周鼎,辨其真?zhèn)?。若王公深明大義,肯將寶鼎借與隋使一觀…朝廷…朝廷愿以吳郡膏腴之地良田千頃相贈!并…并加封王公為‘護鼎侯’,世襲罔替!此乃朝廷體恤王氏守護之功,亦是…亦是兩全之策啊!”
“兩全?”王遠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冰棱相擊,目光如電,刺得傅縡不敢直視,“傅大人!這尊鼎上,沾著的是我王氏列祖列宗的血!三百年前,五胡亂華,神州陸沉,我祖景肅公,懷抱此鼎,于風雪之夜,浴血殺出重圍,橫渡淮水,多少族中子弟為護此鼎血染黃沙!百年前,侯景之亂,建康化為鬼域,我叔祖忠公,為藏匿此鼎,被亂軍所擒,受盡火刑拷掠,皮焦肉爛,至死未吐露鼎之下落!忠公臨終前,將此鼎托付于其徒,即我族匠宗王慎之父,遺言唯有二字:‘守之!’今日,朝廷輕飄飄一句‘借觀’,便要我將這浸透先祖血淚、承載我族三百年魂魄的圣物,拱手送與那虎狼之邦?這是要我王氏,自絕于列祖列宗之前,永世背負不孝不義之罵名嗎?!”
王遠的話語,如同重錘,字字砸在傅縡心頭,也回蕩在空曠的祖祠之中,激起歷史的回響。傅縡臉色煞白,額頭冷汗涔涔,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王遠眼中燃燒的火焰,是三百年來王氏守護者的悲憤與決絕,讓他這個奉旨而來的說客,感到無地自容。
良久,傅縡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王公…忠義之心,感天動地…然…然國事維艱…三日期限…請王公…務(wù)必…三思!”他幾乎是踉蹌著逃離了王家祖祠,留下王遠一人,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在沉默的周鼎注視下,承受著那足以壓垮山岳的重量。
**(大幅擴展族老會議,深化矛盾與王遠提案的震撼)**
當夜,王家祖祠,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十二位須發(fā)皆白、代表著家族不同支脈與立場的族老,齊聚一堂??諝饽氐萌缤F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刺痛。燭火在每一位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映照出憂慮、恐懼、憤怒與茫然。
“交?!拿什么交?!”大族老王崧,年逾八旬,性情最為剛烈,他猛地一拍身前幾案,震得茶盞叮當作響,白發(fā)根根豎起,在燭光中如憤怒的銀獅,“此鼎乃我王氏魂魄!是先祖披荊斬棘、以血以命換來!是列祖列宗在天之靈所系!交出周鼎,我王氏還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有何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忠公、景肅公?不如舉族自焚于此鼎之前,落個干凈!” 他聲若洪鐘,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慘烈。
“不交?!”二族老王峻,主管家族外務(wù),素來務(wù)實,此刻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冷笑,“崧兄倒是慷慨激昂!那隋軍鐵騎是紙糊的嗎?盧賁身后的武士你沒看見?陳主的手諭你沒聽見?!侯景之亂的教訓,才過去幾十年?當年我王氏族人十去七八,祖宅焚毀,典籍散佚,幾近滅門!如今這隋朝,比那侯景兇殘百倍!楊堅雄才大略,麾下兵精將勇!一旦開戰(zhàn),朝廷為了平息隋帝怒火,第一個就會拿我王家開刀祭旗!到時候,鼎保不住,人也要死絕!你想讓全族幾百口人,給這尊冰冷的銅鼎陪葬嗎?!” 他的話語冷酷而現(xiàn)實,像冰水澆在每個人心頭。
祠堂內(nèi)頓時炸開了鍋。
“祖宗基業(yè)豈能輕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瓦全尚能存續(xù),玉碎則萬事皆休!要替闔族老幼想想?。 ?/p>
“隋人狼子野心,給了鼎,他們就會罷休嗎?只怕是得寸進尺!”
“不給,眼前就是滅頂之災!至少給了鼎,還能換取喘息之機…”
“我王家世代忠良,豈能做此辱沒祖宗之事!”
“忠良?陳主昏聵,朝廷腐朽,值得我王家為之殉葬嗎?!”
…
爭論聲、斥責聲、哀嘆聲混雜在一起,如同鼎鑊中沸騰的滾水,幾乎要將祠堂的屋頂掀翻。每個人的眼睛都布滿了血絲,三百年的家族榮耀與眼前的生存危機,如同兩座大山,壓得所有人喘不過氣。
王遠一直靜坐在主位,沉默得像一尊石像。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位族老的臉——那些深刻的皺紋里,銘刻著王氏三百年南渡的滄桑、亂世求存的艱辛、守護文明的執(zhí)著。直到喧囂漸漸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燭火噼啪的聲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等待家主的裁決。
王遠終于緩緩起身,他的動作很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屏息的力量。他沒有看爭吵的族老,而是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向神龕中的周鼎。他的手指,帶著無比的虔誠和沉重,輕輕撫過鼎身上那道冰冷的、先祖留下的劍痕。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直抵靈魂深處。
“諸位叔伯,”王遠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壓過了所有雜音,回蕩在祠堂的每一個角落,“我有一計,或可…兩全?!彼nD了一下,似乎在凝聚勇氣,也似乎在斟酌措辭。
祠堂內(nèi)死一般寂靜,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復刻一尊贗品。”王遠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這石破天驚的六個字。
“荒誕?。 蓖踽伦钕确磻?yīng)過來,勃然大怒,須發(fā)皆張,“偽造周鼎?欺君之罪!一旦敗露,隋主震怒,陳主為求自保,必定將我王氏滿門抄斬,誅連九族!此乃取死之道!取死之道??!”他激動得幾乎要沖上來。
“叔父息怒?!蓖踹h轉(zhuǎn)過身,目光異常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盧賁索鼎,要的是‘周鼎’這個象征,是它代表的‘天命所歸’的政治意義,而非器物本身。他是飽學之士不假,但精于典籍權(quán)謀,未必真懂青銅鑄造的微末之技,更未曾見過我族真鼎。此其一?!?/p>
他目光轉(zhuǎn)向王峻等面露疑慮的族老:“其二,若我們傾盡所有,集合族中所有技藝精華,由慎伯親自操刀,復刻出一尊足以以假亂真、瞞天過海的贗品…風險雖巨,但至少,真鼎可保!我王氏血脈可存!祖宗之靈,得以血食!”
“談何容易!”王峻搖頭,眉頭緊鎖,憂色更重,“周鼎乃商周工藝之絕巔!其銅質(zhì)配方、鑄造火候、紋飾之精妙繁復,尤其是那鼎耳內(nèi)側(cè)的神秘紋路,早已失傳!慎伯縱有巧手,也難為無米之炊!此等神物,豈是人力可仿?萬一有絲毫破綻,便是萬劫不復!”
王遠的目光,如同精準的箭矢,越過眾人,落在祠堂最角落陰影里,那位自始至終如同枯木般沉默的老人身上:“慎伯?!彼p聲呼喚,帶著全族的重托。
王慎,這位王家碩果僅存的青銅巨匠,王忠的嫡傳弟子,族中技藝最后的活化石。他年近九旬,身軀佝僂如弓,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歲月與爐火的痕跡。一雙大手粗糙黝黑,布滿老繭與燙傷的疤痕,如同千年古樹的虬根。然而,當王遠喚他名字時,老人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陷在皺紋中的眼睛,驟然睜開,竟似有火焰在燃燒,明亮、銳利、洞穿一切,全然不似垂暮之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這位沉默的老人身上。
王慎沒有立刻回答。他顫巍巍地站起身,動作緩慢卻異常穩(wěn)定。他沒有看任何人,渾濁卻銳利的目光,穿越人群,仿佛穿透了時空,落在了那尊神龕中的周鼎之上。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干枯的手指在空氣中虛虛地勾勒著,仿佛在撫摸那無形的饕餮紋路。整個祠堂落針可聞,只有老人粗重的喘息和燭火不安的跳動聲。
良久,一個嘶啞、干澀,仿佛從地底深處摩擦而出的聲音響起:
“能…仿?!?/p>
兩個字,重逾千鈞。
緊接著,他又緩緩補充,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鑿刻而出:
“但…需燃盡…我王氏…三百年…青銅…血脈。再無…余燼?!?/p>
祠堂內(nèi)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燃盡血脈”、“再無余燼”的含義——這不僅僅是一次鑄造,而是要王家拿出所有壓箱底的、世代秘傳的、絕不示人的青銅技藝絕學!為了復刻這贗品,王慎將毫無保留地施展他畢生所學,而這些隨著他年近百歲而瀕臨徹底失傳的秘技,將在這場鑄造中徹底耗盡,化為絕響。這不是簡單的模仿,這是一次以生命和整個家族傳承為燃料的、最后的技藝燃燒!
“值得嗎?”王崧的聲音帶著巨大的悲愴和茫然,喃喃問道。守護了三百年的技藝傳承,為了保命而主動將其推向徹底的終結(jié)?
王遠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走到周鼎前。這一次,他不再撫摸劍痕,而是將手掌整個覆蓋在冰涼的鼎腹之上,仿佛在與這古老的器物進行靈魂的對話。
“諸位叔伯,”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慎伯年高德劭,已近九旬。他是我們與商周鑄鼎時代最后的一縷連線。若他故去,那些深藏于他腦海指尖的秘技,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絕學,還能傳下幾分?最終還不是要隨他一同歸于黃土,徹底湮滅于這塵世之間?”
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灼灼地掃視全場,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與其讓這些先祖智慧的結(jié)晶無聲無息地消逝,不如讓它們在這最后的關(guān)頭,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芒!用這最后的光輝,去守護它們所要守護的東西!復刻贗品,既是為保真鼎,更是對我王氏三百年青銅血脈的終極考驗!若能成功,證明我王氏無愧于先祖的榮光,我們的技藝足以通天!若失敗…”
王遠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沉重:
“那也說明…天意如此。我王氏…盡力了。”
燭光猛烈地跳躍了一下,將眾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墻壁上,如同古老的壁畫。沉默,長久的沉默。最終,十二位族老,無論是激憤的王崧,還是現(xiàn)實的王峻,或是其他各懷心思的老人,都緩緩地、沉重地點下了頭。沒有歡呼,沒有激動,只有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悲涼與肅穆,彌漫在祠堂的每一個角落。為了生存,為了守護那不可割舍的魂,他們選擇了燃燒自己最后的傳承之火。
**(深度擴展準備材料過程,突出艱辛、技藝與“星砂”傳奇)**
次日,黎明未至,建康城還籠罩在濕冷的黑暗與細雨中。王遠與王慎,一老一少,并肩站在王家鑄坊那扇斑駁沉重的大門前。這座深藏在祖宅后院的龐大建筑群,已有近兩百年的歷史,是王家真正的核心禁地,青銅技藝的最后圣地??諝庵谐D陱浡嗤?、金屬和煙火混合的獨特氣息,此刻更添幾分凝重。
“慎伯,萬事…拜托了?!蓖踹h的聲音帶著千斤重擔。
王慎沒有言語,只是用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深深地看了王遠一眼,然后伸出枯枝般的手,推開了那扇塵封已久的大門。沉重的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仿佛開啟了通往遠古的時光隧道。門內(nèi),巨大的熔爐如同沉默的巨獸,各式工具蒙著厚厚的灰塵,陶范堆積如山。
“材料,”王慎嘶啞的聲音響起,是命令,也是宣告,“最難在銅?!?/p>
他緩緩踱步,撫摸著冰冷的爐壁:“周鼎之銅,非今世之銅。采自商周古礦,深埋地脈,歷經(jīng)千年,蘊山川之精魄,融歲月之滄桑。其質(zhì)沉凝,其色內(nèi)蘊,其聲清越悠遠,非尋常銅錫可比。今之銅礦,浮躁淺薄,縱是上品,亦難仿其神髓十之一二。”
王遠眼神堅毅:“不惜代價!傾盡王家所有!”
王家的力量在生死存亡之際被徹底動員起來。家丁、管事、商鋪伙計,甚至深宅的仆婦都知曉了事情的嚴重性。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在建康城內(nèi)外迅速鋪開。目標只有一個:搜尋一切可能蘊含古韻的青銅器!
市面上,但凡有些年頭的銅器價格應(yīng)聲飛漲。王家當鋪前擠滿了人,掌柜王誠雙眼通紅,親自坐鎮(zhèn),對送來的每一件銅器進行初篩。一個破落的士族子弟,捧著一件布滿綠銹的商代爵杯,開出了天價。王誠仔細審視著爵杯的形制、銹色、銅質(zhì),特別是那沉甸甸的手感和敲擊時發(fā)出的清越微聲,最終咬牙點頭。當沉甸甸的金餅交到對方手中時,那士族子弟眼中閃過貪婪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一件祖?zhèn)髦?,換來了足以揮霍數(shù)年的財富。
黑市里,鬼影幢幢。王遠的心腹王忠(與先祖同名,乃忠仆之后)帶著重金,在秦淮河畔最隱秘的暗巷中,與一個形容猥瑣的“土夫子”(盜墓賊)接頭。那人從臟污的布包里掏出一件沾滿泥污、形制奇特的青銅戈,戈身布滿詭異的紋飾,透著一股陰森的戾氣?!皠倧膮峭醴虿钏【俗幽估锱鰜淼?,還沾著地氣呢!”土夫子壓低聲音,眼珠亂轉(zhuǎn)。王忠強忍著不適,仔細查驗,確認其銅質(zhì)古老沉郁,雖帶邪氣,但或許是可用之材,遂付以重金買下。
王家老宅的地窖被打開,歷代收藏的、作為范本或研究之用的古銅器被一件件小心翼翼地取出:西周的編鐘碎片、漢代的博山爐、甚至幾件造型古樸的越族銅鼓…每一件都承載著一段歷史,如今卻要被投入熔爐,化為贗鼎的一部分。負責搬運的年輕工匠們,看著這些平時只能隔著玻璃罩瞻仰的寶物,如今要親手送入熔爐,眼中充滿了不舍與敬畏。
整整兩天兩夜,王家如同一部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一車車搜羅來的古銅器被送入鑄坊外的庫房。王慎如同一位苛刻的判官,在堆積如山的銅器中仔細甄選。他時而拿起一件商爵,掂量其分量,用布滿老繭的指腹摩挲銹蝕的邊緣,湊近細聞其土腥氣,甚至用特制的青銅小錘輕輕敲擊,側(cè)耳傾聽那細微悠長的回響。時而搖頭,將一件看似精美的漢代銅鏡丟開:“火氣未消,浮躁!”時而點頭,對一件不起眼的破損銅盉露出難得的贊許:“此物尚可,有古意?!?/p>
第二日黃昏,夕陽的余暉將鑄坊染成一片凄艷的金紅。王慎站在庫房中央,腳下是初步篩選出來的一小堆古銅器。他緊鎖著眉頭,伸出枯瘦的手指,捻起一小撮從這些銅器上刮下的、混合著銹跡和泥土的粉末,放在鼻尖深深嗅聞,又用舌尖極其輕微地舔了一下。
“家主,”他轉(zhuǎn)向一直守候在旁的王遠,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凝重,“還差一味…鼎耳之銅,最為特異。需添加一種罕見之物,古稱‘星砂’?!?/p>
“星砂?”王遠從未聽聞此物。
“此物產(chǎn)于會稽山深處,人跡罕至之地?!蓖跎鞯哪抗夥路鸫┰搅酥刂匚萦?,投向東南方遙遠的群山,“非金非石,乃天外隕星墜落,其精魄與地底奇礦歷經(jīng)千萬年交融所化。色黑如墨,堅逾精鋼,細觀之,內(nèi)有星芒閃爍。商周時或偶有所得,用于鑄造神器之核心,能引地脈之氣,增銅質(zhì)之韌,更可…激發(fā)紋飾之秘。”老人說到最后,語氣變得異常深邃,似乎意有所指。
“會稽山…何處可尋?”王遠心知此物關(guān)鍵,刻不容緩。
“傳聞…在若耶溪源頭,劍脊嶺陰面,一處喚作‘墜星谷’的絕地。谷中有寒潭,潭底或有此物。然谷內(nèi)終年瘴癘彌漫,毒蟲橫行,更有…山精野魅之傳說,兇險異常。近百年,已無人敢深入。”王慎緩緩道出這近乎傳說的地點。
“顧不得了!”王遠斬釘截鐵,立刻喚來王祿,“挑選族中最精干、最忠勇的十名子弟,備快馬、強弩、雄黃、解毒丹藥!命他們即刻出發(fā),晝夜兼程,趕赴會稽山墜星谷!務(wù)必在明日日落前,取回‘星砂’!告訴他們,王家存亡,系于此物!” 十名精悍的年輕子弟領(lǐng)命而去,馬蹄聲踏碎雨夜,直奔東南。
與此同時,鑄坊內(nèi)最核心的工作在王慎的指揮下緊鑼密鼓地展開——制備陶范。這是復刻能否成功的關(guān)鍵基石!周鼎紋飾之繁復,尤其是鼎耳內(nèi)側(cè)那神秘莫測的紋路,對陶范的精度要求達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境地。稍有差池,紋飾模糊或錯位,整個贗品便前功盡棄。
王慎親自挑選最細膩、粘性最佳的陶土。老匠人們赤著腳,在巨大的木槽中反復踩踏、摔打泥團,去除每一絲雜質(zhì)和氣泡。泥團需經(jīng)歷“九踩十八揉”,直至柔韌如筋,細膩如脂。王慎則帶著最得力的幾個弟子,開始制作母模。他們對照著真鼎(已被秘密轉(zhuǎn)移至鑄坊內(nèi)特設(shè)的密室),用最柔韌的蠟料,極其耐心地一點點捏塑出鼎的雛形,然后,用比頭發(fā)絲還細的刻刀,在蠟模上精雕細琢!饕餮的怒目、夔龍的卷軀、云雷紋的層層疊疊…每一刀都需要絕對的精準和深厚的藝術(shù)造詣。鼎耳內(nèi)側(cè)的紋路,則由王慎親自動手。他屏住呼吸,眼神專注得如同入定,指尖穩(wěn)如磐石,在那方寸之地,刻下那些蜿蜒曲折、意義難明的線條。
“家主請看?!痹谀硞€間隙,王慎示意王遠靠近。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一塊巴掌大小、邊緣殘破的黑色陶片。陶片內(nèi)側(cè),清晰地印著幾道復雜交錯的凹痕?!斑@是師父…忠公當年留下的。是鼎耳內(nèi)側(cè)紋路的原始拓印。他老人家臨終前…只反復叮囑,此紋非飾,關(guān)乎…甚大?!蓖跎鞯穆曇魩е鵁o比的敬畏和一絲困惑。
王遠接過陶片,指尖感受著那凹凸的紋路,心中疑云更重。這究竟隱藏著什么秘密?
**(深度拓展王慎配制合金與王遠鑄前動員)**
第三日清晨,就在王遠憂心如焚之際,通往會稽山的官道上,煙塵滾滾。十騎快馬如離弦之箭般沖回王家。去時十人,回來僅剩七人,且個個帶傷,衣衫襤褸,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為首者,王遠的族侄王猛,左臂裹著滲血的布條,將一個密封的沉重鉛盒交到王遠手中,聲音嘶?。骸凹抑鳌巧啊』貋砹?!墜星谷…名不虛傳!毒瘴、怪蛇、深潭漩渦…折了三個兄弟…” 王遠接過鉛盒,入手沉重冰涼,心中亦是沉痛,用力拍了拍王猛的肩膀:“好兄弟!王家…銘記于心!” 他立刻將鉛盒送入鑄坊。
王慎如獲至寶,渾濁的老眼爆發(fā)出驚人的光彩。他屏退旁人,只留王遠在側(cè)。打開鉛盒,一股奇異的、混合著硫磺和金屬的冰冷氣息彌漫開來。盒內(nèi)是半盒漆黑如墨、閃爍著點點銀芒的細小砂粒,仿佛將夜空中的星河揉碎了裝入其中。王慎用特制的玉勺舀出少許,放在掌心細細觀察,又用舌尖極其輕微地觸碰了一下,閉目感受片刻,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滿意:“是它!天不絕我王氏!”
時間緊迫!王慎立即開始配制合金。這是鑄造的靈魂!他換上了一身漿洗得發(fā)白、卻異常潔凈的葛布短衣,凈手焚香后,才走向那巨大的青銅砝碼天平。他的動作緩慢得如同儀式,卻又精準得令人嘆為觀止。
“古銅器熔料…八成…”他一邊低聲吟誦著早已刻入骨髓的配方,一邊將初步熔煉提純后的古銅液凝固塊(來自那些搜集來的古銅器)小心地放入天平一端。
“滇地精錫…一成五…” 色澤銀白、質(zhì)地純凈的上等錫塊被加入。
“鉛…半成…” 鉛塊加入。
最后,他極其慎重地用玉勺舀起那閃爍著星芒的黑色“星砂”,小心翼翼地添加進去:“星砂…取其精魄,三分足矣…” 他的動作輕柔無比,仿佛在對待初生的嬰兒。
每一種材料的比例都精確到毫厘!這是王氏數(shù)百年經(jīng)驗與無數(shù)次失敗凝結(jié)成的黃金配方,更是王慎一生心血的結(jié)晶。他全神貫注,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與他無關(guān),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的天平和那些決定命運的金屬材料。
鑄坊中央,那座巨大的豎式熔爐已經(jīng)被點燃。上好的松木炭和特制的獸骨炭堆積在爐膛內(nèi),鼓風用的皮囊(由健碩的工匠操控)也已就緒。王慎親自將配好的金屬料,按照特定的順序,一層層投入熊熊燃燒的爐膛之中。當那閃爍著星芒的“星砂”落入赤紅的炭火時,爐火竟猛地一躥,顏色由赤紅轉(zhuǎn)為一種深邃的青碧色,爐膛內(nèi)甚至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如同龍吟般的低嘯!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帶著一種古老而神秘的氣息。
爐溫在二十名精壯工匠賣力地鼓動風箱下急劇升高。古銅、錫、鉛在高溫中漸漸融化、交融,混合著那神秘的“星砂”,爐膛內(nèi)漸漸呈現(xiàn)出一汪奇異的、流動的青金色液體,光芒流轉(zhuǎn),仿佛蘊藏著生命。
王慎取出一塊早已準備好的、年代久遠的龜甲,神色無比莊重。他口中念念有詞,是古老的、音節(jié)奇特的祝禱之詞,然后將龜甲投入爐火最旺處。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片刻,王慎用特制的長鉗將龜甲夾出。龜甲在高溫下裂開,紋路縱橫交錯。
王慎湊近細看那裂紋,眉頭緊緊鎖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火候…還差三分!地脈之氣未足!需‘引靈’!” 他所說的“引靈”,是王氏秘傳的一種儀式,意在溝通天地神靈,祈求鑄造成功,實則是通過特定的儀式調(diào)整鑄造者的精神狀態(tài),進入一種高度專注和虔誠的境界。
就在這等待爐溫達到完美契合點的短暫間隙,王遠看著爐火映照下王慎那布滿皺紋卻異常堅毅的側(cè)臉,看著周圍那些汗流浹背、神情肅穆的工匠,看著熔爐中那汪仿佛承載著王家全部希望的青金色銅液,一個念頭在他心中清晰無比。
“慎伯,”王遠的聲音在巨大的鼓風聲和火焰燃燒聲中響起,異常清晰,“在銅水入范之前,我想請您,還有在場的每一位師傅,聽一個故事。”
王慎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著王遠,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他點點頭,抬手示意鼓風的工匠們暫停。剎那間,鑄坊內(nèi)只剩下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眾人粗重的呼吸聲。
王遠走到熔爐前,熊熊的爐火將他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顯得格外高大。他環(huán)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老邁的宗師、精壯的工匠、年輕的學徒,他們的臉上都沾著煤灰,眼中都映著火光。
“諸位師傅,”王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今日,我們站在這里,不是為了鑄造一件器物,而是為了守護一個比生命更沉重的承諾。三百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風雨如晦的時節(jié),胡人的鐵蹄踏破了洛陽的城門,華夏衣冠,危在旦夕!我祖景肅公,時任晉陽太守,他放棄了城池,放棄了家財,只做了一件事——懷抱這尊象征著華夏文明的周鼎,在漫天箭雨和胡人騎兵的瘋狂追殺下,帶著僅存的族人,一路血戰(zhàn),向南!向南!淮水滔滔,追兵已至,景肅公身中數(shù)箭,血染征袍,仍死死護住寶鼎,最終在族中子弟的拼死護衛(wèi)下,渡過了淮水!那鼎身上的劍痕,便是胡酋彎刀所留!景肅公臨終遺言:‘鼎在,華夏之魂不滅!王氏子孫,當以命守之!’”
王遠的聲音微微顫抖,眼中似有淚光閃動。鑄坊內(nèi)寂靜無聲,只有火焰在跳躍,仿佛在呼應(yīng)那古老的血色悲歌。
“一百年前,侯景之亂,建康城化為修羅地獄!我叔祖忠公,為藏匿此鼎,被叛軍所擒。他們將忠公綁在火刑架上,烈焰焚身!皮焦肉爛!忠公咬碎鋼牙,至死未吐露一字!只將守護之責,托付于其徒,也就是慎伯的父親!忠公在烈焰中高呼:‘守鼎!守心!’ 聲震四野,聞?wù)邿o不動容!”
王遠的目光落在王慎身上。老人緊閉雙眼,枯瘦的身體微微顫抖,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深深的皺紋滑落,滴在腳下的塵土里。周圍的工匠們,無論老少,眼中都噙滿了淚水,緊握著拳頭。
“諸位!”王遠的聲音陡然高昂,帶著一種振聾發(fā)聵的力量,“今日,我們復刻此鼎,雖為贗品!然此鼎之中,將熔鑄的,是我王氏三百年來守護文明的不屈之血!是景肅公的忠勇!是忠公的堅貞!是無數(shù)先祖披荊斬棘、前仆后繼的英魂!更是我華夏禮樂文明,在這亂世烽煙中,一縷不滅的薪火!”
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那熊熊的爐火:
“請諸位師傅!將這份精神!將這份魂魄!注入這滾燙的銅水之中!讓我們今日所鑄之鼎,雖非真身,卻承載我王氏三百年之魂!鑄鼎!即是鑄魂!”
“鑄魂!鑄魂!鑄魂!”不知是誰第一個喊了出來,接著,所有工匠,包括那些白發(fā)蒼蒼的老匠人,都激動地跟著呼喊起來!聲音匯聚成一股悲壯的熱流,在鑄坊內(nèi)激蕩,沖散了之前的壓抑與恐懼!每個人的眼中都燃燒著火焰,那是對先祖的崇敬,是對技藝的執(zhí)著,更是對守護使命的決絕!
王慎深深地看著王遠,那眼神充滿了復雜的情感——欣慰、釋然、決絕。他猛地轉(zhuǎn)身,面對那已達到完美青碧色、發(fā)出低沉龍吟的熔爐,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蒼老卻如同洪鐘般的聲音:
“吉時已到——!起爐——!鑄鼎——?。?!”
二十名工匠齊聲吶喊,奮力拉動巨大的風箱!爐火轟然咆哮,青碧色的火焰直沖爐頂!王慎親自手持巨大的、包裹著濕泥的長柄坩堝勺,在助手的協(xié)助下,沉穩(wěn)而精準地伸入爐膛深處!滾燙的、如同太陽熔巖般的青金色銅水,被緩緩舀起!
**(精細刻畫鑄造儀式與鼎耳地圖的發(fā)現(xiàn))**
沉重的坩堝勺被數(shù)名壯漢用鐵鏈吊起,緩緩移向早已在地坑中安置好的、巨大而復雜的陶范組合。陶范由內(nèi)外多層構(gòu)成,嚴絲合縫,留出了鼎的型腔和澆注口、排氣口。
王慎站在最前方,須發(fā)在灼熱的氣浪中飛揚。他雙手結(jié)出一個古老而復雜的手印(源自商周祭祀之禮),口中高聲吟誦起晦澀難懂、音節(jié)奇古的祝詞。那聲音蒼涼、古樸、悠遠,仿佛穿越了時空,與遠古的鑄鼎先民產(chǎn)生了共鳴。這是王氏代代相傳的《鑄鼎?!?,祈求神靈護佑,賦予器物以靈性。
“天工開物,地脈通靈!金精火魄,聚而成形!列祖列宗,英魂為引!佑我王氏,鑄鼎功成——!”最后的禱詞如同驚雷炸響。
“澆注——!”王慎一聲令下!
滾燙的、閃爍著神秘青金色光芒的銅水,如同一條咆哮的熔巖之龍,從坩堝勺口傾瀉而下,精準地注入陶范頂部的澆口!熾熱的白氣伴隨著刺耳的“嗤嗤”聲沖天而起,瞬間彌漫了整個鑄坊,如同仙境云霧,又似幽冥之氣。灼人的熱浪逼得眾人連連后退,唯有王慎,如同扎根大地的古松,屹立在白氣邊緣,目光死死盯著澆注口,口中祝禱之聲不斷。
銅水源源不斷地注入,青金色的光芒透過陶范的縫隙隱隱透出,將彌漫的白氣也染上了一層神圣而詭異的光暈。整個鑄坊籠罩在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氛圍之中,仿佛遠古的神靈真的被召喚而來,注視著這凡間的壯舉。
漫長的等待后,銅水終于注滿。王慎立刻指揮工匠用濕泥封堵澆口。爐火漸熄,鼓風停止,鑄坊內(nèi)只剩下陶范冷卻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和眾人粗重的喘息。
接下來是更漫長、更緊張的冷卻等待。王遠命人送來飲食,但無人有心思吃喝,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鎖在地坑中那巨大的陶范包上。
數(shù)個時辰過去,王慎憑借經(jīng)驗和觸摸陶范的溫度,判斷冷卻已到關(guān)鍵節(jié)點?!捌品叮 彼铝?。工匠們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工具,開始從外圍一層層剝開包裹的陶范泥土。泥土簌簌落下,漸漸露出了里面那尊巨大青銅器的輪廓!
當最后一層內(nèi)范被小心剝離,一尊與真鼎幾乎一模一樣的青銅巨鼎,赫然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鼎身還帶著高溫的暗紅,饕餮紋猙獰威嚴,云雷紋層層疊疊,散發(fā)著古老而沉重的氣息!
短暫的寂靜后,爆發(fā)出壓抑的歡呼!第一步成功了!
但這只是開始。接下來的工序更為精細和關(guān)鍵——修整毛刺、打磨表面、最關(guān)鍵的是手工修整和加深紋飾細節(jié)!尤其是那些在鑄造過程中可能模糊或粘連的細微之處。王慎不顧年邁,親自操刀最核心的鼎身主體紋飾。他手持特制的、硬度極高的青銅刻刀和磨石,眼神銳利如鷹,在尚有余溫的鼎身上精雕細琢。每一刀下去,都帶起細碎的火星和金屬碎屑,饕餮的怒目更加猙獰,夔龍的鱗爪更加清晰。
最關(guān)鍵的,是鼎耳內(nèi)側(cè)那組神秘紋路的精修!這是真鼎靈魂所在,也是贗品能否瞞天過海的最大考驗!王慎屏住呼吸,示意旁人退開。他拿出那塊珍藏的、師父留下的拓印陶片,對照著,用最小號的刻刀,在鼎耳內(nèi)側(cè)那預留的、尚顯粗糙的凹痕上,開始進行最后的、精準的刻畫。
他的動作緩慢至極,每一刀都凝聚著畢生的功力和全神貫注的精神。汗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滴在滾燙的鼎耳上,瞬間化作白氣。周圍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絲聲響打擾了這神圣的刻畫。
時間一點點流逝。王慎的刻刀在那些蜿蜒曲折的線條上游走。突然,他的刀鋒猛地一頓!整個人如同被雷電擊中般僵住!他那雙原本專注銳利的眼睛,驟然瞪得滾圓,瞳孔急劇收縮,死死盯著剛剛刻畫出的一段紋路!握著刻刀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這…這…這是…”王慎的聲音嘶啞扭曲,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仿佛看到了世間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慎伯!怎么了?!”一直緊張關(guān)注的王遠一個箭步?jīng)_上前。
王慎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王遠,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鼎耳內(nèi)側(cè)那組正在他刀下逐漸清晰的紋路,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利:“家主!這絕非裝飾!這…這是一幅…一幅地圖!太行…是太行山中的密道圖?。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