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路驚雷:抉擇與野望
泉州刺史府后堂,上好的安息香在鎏金博山爐中裊裊升騰,試圖驅(qū)散空氣中無形的緊繃,卻只徒勞地增添了幾分異域的迷離。王霜垂手侍立在下首,一身簇新的青色圓領(lǐng)官袍熨帖合身,腰間象征文吏身份的蹀躞帶上,懸著那枚從不離身的、觸手冰涼的斷水劍劍穗。歲月在這位北地士子身上刻下了痕跡,昔日黃河風雪中那個形銷骨立的少年已褪去青澀,眉宇間沉淀下閱盡世事的沉穩(wěn),只是那眼神深處,仍潛藏著源自晉陽王氏血脈的清冷與一絲揮之不去的、與這南國濕熱格格不入的疏離。他的目光掠過堂中肅立的眾人——披甲執(zhí)銳的王氏心腹將領(lǐng)、掌管錢糧市舶的干練文吏、眼神精明的泉州本地大族代表、以及幾位被特意召來的資深海商——最終落在主位之上,那個決定著王氏乃至整個閩地命運的男人身上。
王審知端坐如松。相較于數(shù)年前初掌泉州軍務時,眉宇間還帶著幾分對兄長王潮的依賴與初生牛犢的銳氣,此刻的他,面容輪廓在嶺南的風雨與權(quán)柄的淬煉下,變得如刀劈斧鑿般深邃剛毅。舉手投足間,已沉淀下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懾人氣勢,那是真正手握生殺予奪、掌控一方命脈后自然流露的氣度。他不再是那個需要事事仰仗兄長的年輕將領(lǐng),泉州乃至整個王氏集團的錢糧命脈、戰(zhàn)略布局,正日益清晰地烙印上他務實、果決、甚至帶著幾分狠厲的鐵腕風格。此刻,他面前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案幾上,攤放著的并非兵書地圖,而是一匹流光溢彩、仿佛將星辰揉碎織入其中的絲綢。
那絲綢,便是點燃今日這場風暴的熾烈火種。
“諸位,”王審知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沉厚的鼓點,清晰地壓過了堂外隱約傳來的市舶司碼頭喧囂,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今日所議,非止關(guān)乎我王氏一門一姓之興衰,更關(guān)乎八閩百萬生民之將來,關(guān)乎我等能否在這亂世裂土之中,為華夏守住一方凈土!此物——”他修長有力、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帶著武人特有的粗糲感,卻異常穩(wěn)定地輕輕拂過案上那匹絲綢。絲面如水波般蕩漾,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華彩,其上織就的纏枝寶相花紋路繁復到了極致,花瓣重疊,枝葉卷曲,立體如生,仿佛隨時要破帛而出,其技藝之精絕,絕非尋常綢緞可比?!氨闶呛I辖z路真正的黃金!是能讓我王氏立于不敗之地的甲胄與刀兵!”
他環(huán)視眾人,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帶著洞穿人心的力量:“此乃波斯呼羅珊所產(chǎn)頂級‘納石失’(Nasij),一匹之價,在番禺、廣州,可抵同等重量之黃金!而泉州本地所產(chǎn)‘泉緞’,”他拿起另一匹質(zhì)地明顯粗糙、圖案也簡單許多的本地絲綢,語氣陡然轉(zhuǎn)為沉重,如同重錘落地,“十匹難抵其一!海舶萬里,風波險惡,所載有限,若盡運此等粗笨價廉之物,何利可圖?海上絲路最大宗、最暴利者,非此等頂級絲帛莫屬!此乃通海之命脈,強兵之根基!”
堂內(nèi)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吸冷氣之聲。黃金之喻,如同滾燙的烙鐵,灼燒著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將領(lǐng)們眼中燃起熾熱的渴望,文吏們飛快地盤算著數(shù)字,本地大族代表和海商們則心跳加速,仿佛看到了金山銀海在眼前鋪展。
“然則!”王審知話鋒一轉(zhuǎn),將那份沉重化為逼人的、令人窒息的壓力,“泉州雖有桑蠶,絲工卻遠遜蘇杭,更遑論波斯!尋常泉緞,質(zhì)次價廉,如何能在這黃金道上爭鋒?如何能換來我王氏立足所需之鐵甲、弓弩、戰(zhàn)馬?如何能筑起高墻深池,抵御北面范暉的虎視眈眈、西邊鐘傳的覬覦、乃至吳越錢镠的狼顧鷹視、南漢劉氏的鯨吞蠶食?”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起一陣風,幾步走到堂中懸掛的巨大閩地輿圖前,手指如鐵戟般重重戳在代表泉州的位置,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無此厚利,便無強兵!無強兵,我等便是他人砧板上的魚肉!這泉州港的萬國帆檣,這梯田里的稻米桑麻,轉(zhuǎn)眼便是他人囊中之物!晉陽王氏的血脈,難道要再次如喪家之犬般流離失所嗎?!”
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王霜的目光緊緊追隨著王審知挺直如標槍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翻江倒海。這位三叔(王審知行三),早已不是當年瓦埠渡口那個需要忠伯以命相護的稚嫩少年。他的眼光,他的魄力,他對這海上生機深刻而冷酷的理解與掌控,已遠超自己想象。那“奇貨”“厚利”的字眼,如同淬毒的細針,依舊精準地刺中了他心底那個名為“士族清流”的角落,帶來尖銳的刺痛。
“天佑王氏!”王審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振奮與孤注一擲的決絕,“機緣巧合,我們得了幾件‘神器’!”他猛地一拍手,聲音在寂靜的堂中格外清脆。
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甲葉摩擦的鏗鏘聲響起,幾名精壯如鐵塔般的親兵,小心翼翼地將三臺奇特的木制機械抬入堂中。此物一出,連空氣中彌漫的檀香似乎都凝滯了。其結(jié)構(gòu)之復雜精妙,遠超在場所有人對織機的認知。巨大的主體框架由堅硬如鐵的閩地百年楠木打造,其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木桿(綜片)、堅韌的提繩(通絲)和無數(shù)精巧咬合的木質(zhì)齒輪、曲柄、連桿機構(gòu),構(gòu)成一套令人眼花繚亂的動力傳遞系統(tǒng)。最引人注目的,是機頂懸掛著的一塊塊厚實、布滿密密麻麻規(guī)則孔洞的方形木板(花本),其上孔洞排列如天書符咒,散發(fā)著神秘而冰冷的異域氣息。
“此乃波斯國不傳之秘——提花重樓織機!”王審知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熾熱光芒,他大步走到機械旁,手指撫過冰冷的木紋,“據(jù)獻機海商言,此物乃呼羅珊宮廷匠師心血所聚!一機運轉(zhuǎn),可抵十名熟練織工晝夜不息!更可織出我等前所未見之繁復圖案,巧奪天工,價值連城!”他又拿起一卷同樣布滿復雜線條、幾何圖形和奇異波斯符號的羊皮圖紙(邊緣明顯有火燒和撕裂的殘缺痕跡),“此乃其圖樣,雖不全,亦是價值無可估量之至寶!”
堂內(nèi)瞬間炸開了鍋!驚嘆聲、倒抽冷氣聲、激動難抑的議論聲此起彼伏。不懂織造的將領(lǐng)們雖不明其理,卻深諳“一機抵十工”意味著何等恐怖的生產(chǎn)力與財富!文吏和商人們的雙眼更是迸射出貪婪的金光,仿佛看到了金山銀海觸手可及。
唯有王霜,眉頭不易察覺地蹙緊,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警惕。他仔細打量著那冰冷、精密、充滿異域氣息的機械怪獸,目光掃過羊皮紙上那些如同蝌蚪般游走的陌生符號。一股強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繞上他的心臟。這就是忠伯用生命指引的“海上生機”?這就是瑯琊王氏(晉陽王氏南遷后多稱瑯琊)重振家聲的根基?竟要依賴這來自萬里之外、充滿“奇技淫巧”的異族器物?先祖王昶、王渾的赫赫威名,太原堂的煌煌家聲,難道要靠這冰冷的機括來維系?
“天佑王氏!三將軍洪福齊天!”一個蒼老而激動到顫抖的聲音率先響起,打破了短暫的喧嘩。是泉州本地大族陳氏的族長陳昶,他顫巍巍地走出隊列,對著王審知深深一揖,又指著那織機,眼中滿是狂熱:“此乃天降神器!若能為我所用,壟斷此等極品絲帛,則泉州富甲天下指日可待!我陳家愿傾全族桑園、蠶戶之力,供將軍驅(qū)使!只求能為神器出一份力!”他身后幾位本地大族代表也如夢初醒,紛紛躬身附和,言辭懇切,眼中閃爍著對財富和依附強權(quán)的赤裸渴望。
“三叔!”王霜終于忍不住,清朗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穿透了堂中的喧囂。他走出隊列,向王審知躬身一禮,也向堂中神色各異的眾人示意。
堂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位身份特殊、來自北地正統(tǒng)的年輕文吏身上。王審知的目光也落在他臉上,平靜無波,深邃如海,帶著一絲審視與等待。
“侄兒斗膽進言!”王霜深吸一口氣,嶺南濕潤的空氣涌入肺腑,卻無法平息心頭的波瀾。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士族子弟應有的平穩(wěn)與清越,“治國安邦,首在固本。本者何?農(nóng)桑也!《尚書》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茏右嘌裕骸畟}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议}地雖有山海之利,然根基仍在田畝桑麻,在黎民溫飽。今若傾全閩之力于此番邦機巧之術(shù),追逐商賈之利,恐有舍本逐末之虞!”
他頓了頓,感受到幾道來自北地同鄉(xiāng)文吏投來的、帶著認同與憂慮的目光,心中稍定,繼續(xù)道,言辭愈發(fā)懇切:“此物雖巧奪天工,然終是‘奇技淫巧’,非圣人之道所倡。且其來路不明,圖樣殘缺,欲破譯仿制,需耗費巨大人力物力,征調(diào)民夫,集中匠戶,勢必荒廢農(nóng)事,侵擾民生。若根基動搖,輕視教化,則財富愈多,隱患愈深!一旦強敵壓境,或遇天災饑饉,縱有萬匹華錦堆積如山,可能當?shù)盟诿浊??能御得強弓勁弩?”他的目光掃過那幾臺沉默的波斯織機,帶著士族骨子里對“末技”的清高與對未知的警惕,“況且,倚重此等番邦之術(shù),與商賈爭利于海隅,恐非長治久安之道,亦有損我王氏累世清譽門風!望三叔慎思!”
他話音落下,堂內(nèi)陷入一種微妙的、令人窒息的沉寂。幾位北來的文吏微微頷首,面露憂色,顯然認同王霜的儒家正統(tǒng)理念。本地大族和海商們則眉頭緊鎖,眼神中流露出明顯的不以為然,甚至隱含譏諷。將領(lǐng)們大多面無表情,只等主君決斷。
“清譽門風?”一個洪亮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與戰(zhàn)場淬煉出的粗糲,驟然打破了沉默。說話的是王審知的心腹愛將,掌管泉州水軍的指揮使張睦。他身材魁梧如鐵塔,面龐被海風與烈日磨礪得黝黑粗糲如礁石,此刻正抱著筋肉虬結(jié)的臂膀,斜睨著王霜,如同看著一個不識時務的酸腐書生:“王錄事(王霜時任錄事參軍),你口中那‘清譽門風’,是能填飽我麾下兒郎饑腸轆轆的肚子?還是能擋得住范暉老賊磨得雪亮的刀鋒?”
他猛地踏前一步,甲葉嘩啦作響,聲如洪鐘,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三將軍所言,字字珠璣!句句要害!無財,拿什么募兵?拿什么打造刀槍甲胄、樓船戰(zhàn)艦?拿什么喂飽將士們?yōu)槟阄移疵亩瞧??范暉那老匹夫在福州日夜操練兵馬,磨刀霍霍!吳越錢镠的艨艟巨艦就在北邊海域游弋,虎視眈眈!沒有真金白銀換來的鐵甲戰(zhàn)船,沒有堆滿倉廩、足夠支撐一場大戰(zhàn)的糧草,你跟我談‘本固邦寧’?談‘圣人之道’?那是等著人家打上門來,用你我,用這滿城百姓的腦袋,去給你那‘清譽門風’陪葬!”他蒲扇般的大手幾乎要戳到王霜鼻尖,唾沫星子帶著海風的咸腥,“至于番邦之術(shù)?只要能殺敵!能生財!能保境安民!管它來自波斯還是天竺!是佛祖還是安拉賜下的!我張睦只知道,手里有刀有糧,腰桿子才硬!才能守住這一方水土,讓百姓有田可種,有屋可居!否則,一切都是鏡花水月,空談誤國!”
“張指揮使所言,實乃肺腑之言,切中時弊!”另一位掌管市舶司事務的心腹文吏蘇益也開口了。他語調(diào)平緩,面容清癯,眼神卻銳利如鷹,句句直指要害,顯示出精于算計的本色:“王錄事飽讀詩書,自然知曉管子‘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之論。然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閩地,強敵環(huán)伺,四面楚歌,根基未穩(wěn)如累卵。若無這海上巨利支撐,莫說拓土開疆,重現(xiàn)王氏榮光,便是維持眼下這彈丸之地的局面,亦屬步履維艱。此波斯織機,非是奇技淫巧,實乃打開海上黃金寶庫的鑰匙!是破局之重器!將其破解改良,產(chǎn)出堪比‘納石失’甚至更勝一籌的‘王氏泉緞’,則我泉州便扼住了海上絲路真正的咽喉!扼住了財富的命脈!屆時,財源滾滾如東海潮涌,兵甲充足如林似海,筑城修路,興修水利,招攬流民開墾荒地,興辦州學教化百姓,撫恤孤寡安定民心……哪一樣離得開錢?此乃以商利固農(nóng)本,以海利養(yǎng)陸疆!取異域之長以強我華夏之基,何來舍本逐末之說?至于清譽,”他轉(zhuǎn)向王審知,深深一揖,語氣懇切而堅定,“主公,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昔日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雖遭非議,終得國強。今日我閩地效法其神髓,取彼之長以自強,何損清譽?此乃務實圖存,自強不息之道!請主公明鑒!”
兩派觀點,針鋒相對,如同冰火碰撞,寒鐵交鳴。王霜臉色微微發(fā)白,張睦那赤裸裸的生存法則和蘇益那看似有理有據(jù)的“務實論”,像兩柄重錘,狠狠砸在他心中那堵名為“禮義廉恥”、“重農(nóng)抑商”的千年高墻上,震得基石動搖,碎石簌簌落下。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袖中那枚貼身佩戴的、冰冷的斷水劍劍穗。父親王惲臨終前在黃河冰面上嘶啞的囑托,太原堂瑯琊王氏累世的榮光與清名,與眼前這亂世中赤裸裸的生存法則、這以利為先的殘酷現(xiàn)實,在他心中激烈對沖、撕扯,令他幾乎喘不過氣。
王審知的目光緩緩掃過爭論的雙方,如同鷹隼巡視領(lǐng)地,最終在王霜那張因激動而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邃難測,看不出喜怒。他并未立刻表態(tài),而是轉(zhuǎn)向一直沉默肅立的兩位匠人代表——泉州最負盛名、雙手布滿歲月刻痕的老木匠魯大,以及一位有著深邃眼窩、高挺鼻梁、明顯帶有波斯血統(tǒng)的混血匠人哈桑。
“魯翁,哈桑師傅,”王審知的語氣帶著難得的敬重,顯示出他對技術(shù)的重視,“此機,此圖,依二位高見,我閩地匠人,可能破解?可能造出?可能……超越?”
魯大須發(fā)皆白如雪,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如百年老樹的虬根,那是數(shù)十年與斧鑿刨鋸為伴的印記。他步履沉穩(wěn)地走到織機旁,布滿厚繭和老繭的手如同撫摸情人般,帶著近乎虔誠的專注,細細撫過那些冰冷的木桿、堅韌的繩索和布滿孔洞的神密花板。他時而閉目凝神,時而湊近觀察榫卯接口,渾濁的老眼中閃爍著異樣的、近乎癡迷的光芒。良久,他才沙啞開口,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三將軍,此機……鬼斧神工!老朽打了一輩子木器,自詡見多識廣,今日方知天外有天!這些孔洞木板(花本),便是操控萬千絲線提綜的圖譜,如同將軍調(diào)兵遣將的兵符!一孔一令,一絲一兵,妙!妙極!構(gòu)思之精絕,非人力所能想象!”他話鋒一轉(zhuǎn),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敬畏,“然則,圖紙殘缺不全,尤以這核心的‘花本’編排之法、以及機括聯(lián)動之力學精微處最為緊要。欲仿制改良,難!難如登天!需集閩地所有頂尖木、鐵、織三行巧匠,焚膏繼晷,日夜鉆研,反復試錯,耗費時日資財,恐……恐非小數(shù)!且未必能成!”
哈桑則用帶著濃重異域口音的官話補充道,聲音低沉而清晰:“將軍,此機原為織造波斯羊毛、金線‘納石失’所設,其機括力道、綜片間隙、提綜節(jié)奏,皆針對羊毛特性。用于我閩地更為纖細柔韌的桑蠶細絲,所有參數(shù)皆需重新摸索調(diào)整,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且‘花本’編程,”他指了指頭頂懸掛的孔板,“需極深算學與對圖案構(gòu)成之理解,如同解開星辰運行的密碼,非一朝一夕可成。更需…絕對的安靜、專注,與…無懈可擊的保密?!彼铄涞?、帶著異域風情的眼睛意有所指地掃過堂中神色各異的眾人,強調(diào)著最后一點。
王審知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修長有力的手指,無意識地、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堅硬的紫檀案幾,發(fā)出篤、篤、篤的輕響。這聲音在死寂的大堂中,如同戰(zhàn)鼓沉悶的前奏,一下下,清晰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堂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所有的爭論、疑慮、恐懼、渴望、野心,都在這單調(diào)而壓抑的敲擊聲中,被無限放大,最終匯聚在他即將落下的指尖。
終于,那如同催命符般的敲擊聲,戛然而止。
王審知猛地抬起頭,眼中再無半分猶豫與權(quán)衡,只剩下磐石般不可動搖的決斷和燃燒著野望的熾熱火焰。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出鞘的絕世利劍,瞬間劈開了所有的紛爭與迷霧,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志:
“傳令!”
“一、即刻成立‘天工院’!選址清源山深處‘隱泉谷’,由魯大、哈??傤I(lǐng)!征召閩地所有頂尖木匠、鐵匠、織工,凡入選者,其家眷由官府奉養(yǎng),賜田宅!所需物料,不計代價,優(yōu)先供給!敢有推諉、延誤、以次充好者,斬!”
“二、陳昶聽令!命你統(tǒng)籌泉州所有桑園,精選蠶種,改良桑葉!凡所產(chǎn)上等生絲,優(yōu)先專供‘天工院’!敢有私售外流一粒繭、一縷絲者,以資敵論處,抄家滅族!”
“三、張睦!‘隱泉谷’方圓二十里設為禁區(qū)!劃為軍管!由你麾下最精銳的‘玄甲營’駐守!許你臨機專斷之權(quán)!凡擅闖者、窺探者、形跡可疑者,無論何人,身份背景,無需請示,格殺勿論!我要一只鳥飛進去,都得留下它的爪子!”
“四、蘇益!由你遴選絕對可靠、身家性命皆系于我手之海商,組建‘海龍商行’!‘天工院’所出極品絲帛,統(tǒng)稱‘開閩錦’,只由此商行獨家外銷!定價,我說了算!行銷路線、交接方式,必須絕密!泄密者,誅九族!”
“五、王霜!”他的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閃電,瞬間鎖定臉色復雜變幻的侄子,“命你執(zhí)掌‘天工院’一應文書簿籍、人員名冊、物料進出規(guī)章!由你與蘇益共擬《護機律令》,務求滴水不漏,鐵壁合圍!凡涉及‘開閩錦’機密之工匠、吏員、商賈,立字據(jù),押手模,畫血押!禍連親族,同罪論處!律令成文,即刻頒行!”
一連五道命令,如同五道九天神雷,裹挾著鐵與血的氣息,在堂中轟然炸響!沒有商量,沒有妥協(xié),只有王審知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鐵腕意志,和對未來霸業(yè)毫不掩飾的野心!
王霜心頭劇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躬身領(lǐng)命,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艱澀:“侄兒……遵命!”那“護機律令”四字,如同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上,更深深刻入他的心頭。他明白,王審知此舉,既是用其心細如發(fā)、精通文牘之才,亦是觀其心志,逼其抉擇。從此,他王霜的名字,便與這“奇技淫巧”、與這滔天巨利、與這森嚴冷酷如地獄律令般的“天工院”,緊緊綁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割。
“諸位,”王審知的目光最后一次掃過神色各異、或振奮、或敬畏、或憂懼的眾人,最終落在那三臺沉默卻蘊含著無限可能的波斯織機上,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如同金鐵交鳴:“今日之言,出我口,入爾耳!若有半分泄露,壞我大計者——”
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伴隨他征戰(zhàn)多年的鑌鐵橫刀,寒光如匹練般乍現(xiàn)!
“猶如此案!”
刀光落下!咔嚓!一聲刺耳裂響!紫檀木案幾那厚重的一角,被凌厲的刀鋒生生劈斷,飛落在地!木屑紛飛!
檀香的氤氳被凜冽的刀氣沖散,肅殺之氣彌漫整個后堂。一場以絲綢為甲胄、以織機為刀兵、以黃金為箭矢的無聲戰(zhàn)爭,在這裊裊青煙與刺骨寒光的交織中,轟然拉開了它沉重而血腥的序幕。而王霜,已然被命運的洪流,無可抗拒地推到了這風暴旋渦的最中心、最前沿。
**二、天工煉獄:血汗、律令與靈魂的撕扯**
清源山,層巒疊嶂,古木參天,終年云霧繚繞,如同蟄伏的太古巨獸。人跡罕至的隱泉谷,則如同巨獸心臟深處一處被遺忘的秘境,被險峻的峭壁緊緊環(huán)抱,唯有一條隱秘的溪澗與外界相通。谷底終年潮濕,溪流淙淙,濃得化不開的霧氣如同乳白色的幔帳,不僅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吞噬了大部分天光,讓這里顯得幽深而壓抑。這里,便是“天工院”的所在,一座被鋼鐵意志強行嵌入山腹的秘密堡壘。
與其說是“院”,不如說是一座規(guī)模龐大、戒備森嚴得令人窒息的軍事要塞。高聳的原木圍墻依著陡峭的山勢蜿蜒而建,高達三丈,其上布滿了削尖的、淬毒的硬木鹿砦和密密麻麻的箭孔。每隔數(shù)十步,便聳立著一座用粗大杉木搭建的瞭望塔,塔上玄甲營的哨兵如同冰冷的石雕,警惕的目光穿透霧氣,掃視著下方每一寸土地。唯一的入口是兩扇用百年鐵力木打造、包著厚重青銅板的大門,沉重的門軸轉(zhuǎn)動時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門前,由張睦麾下最兇悍的“玄甲營”甲士日夜輪班把守。這些士兵身披黑漆鐵甲,面覆猙獰的青銅鬼面具,只露出毫無感情、如同鷹隼般的雙眼。他們手中的強弩時刻上弦,淬毒的箭簇在谷中稀薄的光線下閃爍著幽藍的死亡寒光。進出者,無論身份高低,皆需經(jīng)過三重刻有特殊暗記的腰牌核驗,接受極其嚴苛的搜身盤查,連發(fā)髻、鞋襪都不放過??諝庵袕浡鵁o聲的警告:稍有可疑,格殺令絕非虛言!
圍墻之內(nèi),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充滿了刺耳噪音與焦灼氣息的景象——一片沸騰的、如同地獄熔爐般的“煉獄”。
巨大的工棚沿著山谷底部排開,如同匍匐在山體上的鋼鐵巨獸。最核心的幾座工棚內(nèi),那三臺來自遙遠波斯的提花重樓織機已被拆解得七零八落,零件散落一地。魯大和哈桑如同著了魔,帶領(lǐng)著數(shù)十名從閩地各處強行征召而來的頂尖工匠,日夜圍在那些冰冷的零件、殘缺的羊皮圖紙以及剛剛開始仿制的部件旁。爭論聲、呵斥聲、因思路堵塞而爆發(fā)的粗口此起彼伏。木屑如同雪花般在油燈和火把的光線下紛飛;鐵錘敲打砧板的叮當巨響,如同地獄的喪鐘,震得人耳膜欲裂;鋸子切割堅硬楠木的嘶啦聲,尖銳得能劃破神經(jīng);巨大的風箱鼓動著爐火,發(fā)出沉悶的喘息;工匠們調(diào)試新制零件時發(fā)出的金屬摩擦聲、木榫咬合的吱呀聲,混雜著織機試驗時綜片沉重起落、經(jīng)線驟然繃緊又松弛的嘎吱呻吟,形成一股巨大、混亂、永無休止的聲浪狂潮,在狹窄的山谷中反復撞擊、回蕩、疊加,足以讓心智最堅韌的人也陷入狂躁與崩潰。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工匠們身上散發(fā)出的、經(jīng)年累月浸透的汗臭;用于防腐防蛀的濃烈桐油味;煉鐵爐中飄出的生鐵和煤炭的焦糊味;新鮮木材被切割后散發(fā)的樹脂清香;堆積如山的生絲特有的、帶著蠶桑氣息的微腥;還有劣質(zhì)燈油燃燒產(chǎn)生的黑煙和嗆人氣味……這一切,混合成一股難以言喻的、代表著“創(chuàng)造”與“煎熬”的煉獄氣息。
油燈和松脂火把日夜不息地燃燒著,將工棚內(nèi)的人影拉得扭曲晃動,如同群魔亂舞。昏黃搖曳的光線下,映照著一張張因極度專注、長期睡眠不足和巨大精神壓力而顯得亢奮又麻木的臉龐。眼窩深陷,布滿血絲,嘴唇干裂。失敗、挫折、圖紙上無法理解的符號、機括無法咬合的困境,如同無形的鞭子,日夜抽打著這里的每一個人。
王霜坐在工棚角落一間單獨隔出的、名為“錄事房”的小木屋內(nèi)。這里相對安靜一些,但那巨大的噪音依舊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不斷拍打著薄薄的木板墻,震得桌上的筆墨紙硯都在微微顫抖。他面前堆滿了小山般的各式簿冊:《天工院匠戶名冊》、《物料支領(lǐng)總賬》、《試驗日志》、《進出禁地人員登記》、《護機律令副本》……他必須確保每一根楠木大料的來源、每一斤鐵錠的消耗、每一束專供生絲的流向都清晰可查,筆筆有蹤;每一個被允許進入核心區(qū)域的工匠,其三代親眷的詳細住址、擔保人的姓名身份都必須記錄在案,并嚴格按照王審知的命令,在散發(fā)著墨臭和血腥味的《護機律令》上,用顫抖的手,重重按下鮮紅的手印,畫下象征生死契約的押。
他提筆蘸墨,在攤開的《天工院物料支領(lǐng)簿》上工整地寫下:“貞明元年三月十七,支,楠木大料三根,徑一尺二寸,長兩丈,支于木作大匠魯大,用于仿制重樓機綜框。保人:魯大之子魯平(現(xiàn)居泉州西街陳記木器鋪后院)。經(jīng)手錄事:王霜?!?筆鋒穩(wěn)健,一絲不茍,每一個字都力求方正清晰,如同他從小接受的士族教養(yǎng)和對文字的敬畏。這份嚴謹,是他在這片混亂煉獄中,維持內(nèi)心秩序的最后堡壘。
然而,當他放下筆,揉了揉因長時間書寫而酸痛的手腕,目光透過小小的、糊著厚厚桑皮紙的木窗縫隙,投向外面那片喧囂混亂、光影搖曳的工棚時,眼底那份刻意維持的平靜便被洶涌的復雜波瀾徹底取代。
他看到哈桑正激動地揮舞著一段剛用車床(簡陋的木質(zhì)車床,由水力驅(qū)動)車削好的木制齒輪,用半生不熟的官話夾雜著快速而憤怒的波斯語,對著幾個本地木匠大聲比劃解釋,唾沫橫飛。一個年輕木匠因為緊張和對異域術(shù)語的陌生,操作手搖鉆時角度偏差,將一塊魯大帶著他雕琢了整整兩天、用于關(guān)鍵傳動榫卯的楠木件鉆裂了。哈桑見狀,爆發(fā)出暴怒的咆哮,額頭青筋虬結(jié)。而一旁的魯大,只能發(fā)出沉重而無奈的嘆息,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焦慮。巨大的挫敗感和如同附骨之蛆的緊迫感,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著這里的空氣。
他看到在另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幾名被征調(diào)來的年輕織女,正坐在簡陋的紡車前,將經(jīng)過“天工院”初步篩選和改良的本地蠶絲,紡成更細、更勻、韌度更高的紗線,專供核心織機使用。她們的手指在紗錠和絲線間飛快地捻動、穿梭,動作熟練卻透著麻木。長期的幽閉勞作和惡劣環(huán)境,讓她們原本青春的臉龐失去了血色,眼神有些呆滯。其中一個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似乎太過疲憊,手指在捻動一根特別堅韌的絲線時被鋒利的絲緣割破,鮮血瞬間涌出,染紅了手中潔白的紗錠。她痛得渾身一哆嗦,卻不敢停下,甚至不敢叫出聲,只是將流血的手指在早已看不出顏色的破舊衣襟上胡亂擦了擦,咬著蒼白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忍著淚,繼續(xù)麻木地搖動著紡車。旁邊一個年長些的女工,默默地、迅速地遞過去一小塊相對干凈的麻布條,眼神中充滿了同病相憐的悲憫。
這一幕,像一根細小卻淬毒的針,狠狠扎進了王霜的心底最深處。他猛地想起了父親王惲在禮部衙門談論“仁政愛民”、“為政以德”時的肅穆神情;想起了《孟子》中那句如同驚雷的質(zhì)問:“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更想起了黃河岸邊,那位在風雪中遞給他最后一塊芋頭的無名老嫗,那枯槁的手和渾濁眼中的人性微光……這“天工院”所追求的、價值連城的“開閩錦”,每一寸的光華之下,是否都浸染著這些織女的血淚與無聲的悲鳴?為了這冰冷的機括和黃金的夢想,壟斷桑園、強行征調(diào)匠戶織女,那些被奪走生計的桑農(nóng)、骨肉分離的匠戶家庭,他們的苦難,又當如何?這種將無數(shù)人力物力如同燃料般,不顧一切地投入一處名為“財富”和“武力”的熔爐的做法,與他心中“以農(nóng)為本,輕徭薄賦,教化生息”的士族理想,如同天淵之別,格格不入!
更讓他心神不寧、如芒在背的,是那無處不在、冰冷刺骨的《護機律令》所散發(fā)出的死亡氣息。就在昨日,一個負責運送飯食的雜役,一個老實巴交的山民,只因在核心工棚外多逗留了片刻,忍不住好奇,踮起腳尖向里面那轟鳴的“神器”張望了幾眼,便被巡邏經(jīng)過的玄甲營士兵當場拿下!無論他如何驚恐地哭喊辯解,賭咒發(fā)誓自己只是出于好奇,絕無惡意,等待他的,是張睦親自簽發(fā)的、毫無轉(zhuǎn)圜余地的命令:“杖五十,枷號三日于谷口示眾,全家逐出泉州境,永不得歸!” 那雜役凄厲絕望的哭嚎聲,被沉重的軍棍擊打在皮肉上的悶響打斷,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呻吟。他被拖走時,那如同死灰般絕望、望向家鄉(xiāng)方向的眼神,如同最深的夢魘,在王霜眼前反復閃現(xiàn),揮之不去。
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冰冷的斷水劍劍柄隔著官袍,傳遞來一絲熟悉的、沉甸甸的觸感。這柄象征著瑯琊王氏千年禮義、忠誠與榮耀的古劍,此刻在這彌漫著汗臭、油污、血腥和殘酷律令的“天工煉獄”里,顯得如此孤獨、沉重而格格不入。它無法斬斷眼前這冰冷的困局,無法溫暖那些絕望的眼神,只能在他心中刻下更深的迷茫、撕裂與無力感。他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黃河冰封、寒風如刀的雪夜,耳邊是忠伯用盡最后力氣發(fā)出的、嘶啞而決絕的吼聲:“少爺,走!別管我!南……閩地……三……郎……海……海上有生路!”
這……就是忠伯用命換來的生路嗎?一條以嚴刑峻法為護欄、以異域奇技為舟楫、駛向一片未知的、充滿誘惑與血腥的黃金之海的路?一條需要用無數(shù)普通人的血淚和自由來澆筑的路?王霜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王錄事!”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打斷了王霜紛亂的思緒。是負責管理織女的女管事林娘子。她面色凝重,手里捧著一小卷紡好的紗線,快步走進錄事房:“您看看,這是剛紡出的‘天字三號’絲。哈桑師傅檢驗后說,韌度還是差了些許,若織入重樓機高速運轉(zhuǎn),恐易斷經(jīng)。魯翁讓奴家務必來問問,能否請您再催催桑園那邊?今年的頭茬春蠶絲,關(guān)乎第一批‘開閩錦’的成敗,務必要比往年更優(yōu)、更韌!否則……前功盡棄啊!”
王霜接過那卷絲線。絲線細如毫發(fā),在油燈下泛著溫潤的珍珠光澤,入手柔滑,但指尖仔細捻動,依舊能感覺到一絲細微的、令人不安的脆弱。他沉默地點點頭,沒有多言,在另一本攤開的《桑絲供錄》簿冊上,提筆蘸墨,手腕沉穩(wěn),字跡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滯重:
> **貞明元年三月十七,天字三號絲,韌度不足,責桑園總管陳昶速解。若誤工期,軍法論處!**
> **錄事參軍:王霜**
筆尖落下,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沉甸甸的鐵銹味,也帶著一絲深入骨髓的疲憊。他感覺自己正被一只名為“大勢”和“責任”的無形大手,一步步推向這“天工煉獄”的更深處,與那柄象征清譽與理想的斷水劍,漸行……漸遠。窗外的喧囂,如同永不停止的潮汐,無情地沖刷著他內(nèi)心的堤岸。
**三、金鱗誘餌:盛宴、銅臭與寒鋒**
“開閩錦”尚未真正織成一匹完整的成品,其名已如長了翅膀的颶風,裹挾著黃金的灼熱氣息,以驚人的速度席卷了泉州港的每一個角落,更透過那些嗅覺靈敏如鯊魚的海商網(wǎng)絡,迅速蔓延至整個南海貿(mào)易圈。
最先被點燃的,自然是那些逐利而生、在風口浪尖上搏命的巨賈豪商。尤其是那些來自大食(阿拉伯)、波斯的豪商,他們擁有龐大的遠洋船隊、成熟的航線網(wǎng)絡、雄厚的資本,以及對頂級絲綢近乎病態(tài)的追捧與無與倫比的鑒賞力。當“王氏秘造,其華貴更勝呼羅珊納石失”的流言,開始在蕃坊酒肆的耳語中、碼頭茶館的隱秘交談里、甚至歌姬婉轉(zhuǎn)的唱詞間悄然流傳時,無數(shù)道貪婪、熾熱、如同實質(zhì)的目光,便如同嗅到了最鮮美血腥味的鯊群,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座壁壘森嚴的刺史府和云霧深處神秘的“天工院”。
王審知深諳人性,更懂得如何將欲望轉(zhuǎn)化為最鋒利的武器和最沉重的籌碼。他并未阻止流言的擴散,反而巧妙地通過蘇益掌控的渠道,推波助瀾,添油加醋,同時布下了一張無形的、致命的網(wǎng)。
這日,泉州城內(nèi)最奢華、專供蕃商巨賈的“海云閣”頂層雅間。來自異域的昂貴香料在鎏金香爐中靜靜燃燒,散發(fā)出濃郁的、令人微醺的芬芳。一場由蘇益親自出面、專為幾位實力最雄厚、背景也最“深厚”的大食和波斯海商首領(lǐng)舉辦的私宴正在進行。絲竹之聲清越悅耳,身著薄紗的胡姬隨著節(jié)奏翩然起舞,身姿曼妙,眼波流轉(zhuǎn)。王霜作為錄事參軍,被要求列席,負責記錄“洽談要點”及可能的承諾。
波斯豪商阿卜杜勒·伊本·侯賽因無疑是宴會的焦點。他年約五十,身材高大,裹著用金線和銀線繡滿繁復藤蔓與幾何花紋的純白錦袍,蓄著精心修剪、抹著香油的濃密胡須,手指上幾枚碩大的紅寶石、藍寶石戒指在燭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他操著一口流利甚至略帶點洛陽口音的官話,語調(diào)圓滑而富有感染力,如同涂抹了蜜糖的刀刃:“尊敬的蘇先生,尊貴的王錄事,”他優(yōu)雅地舉杯致意,“貴方的‘開閩錦’,如今可是聲震南海,名動四方啊!鄙人的船隊,常年如候鳥般往返于巴士拉(Basra)、尸羅夫(Siraf)與廣府、泉州之間,專營這世間最頂級的絲綢、最芬芳的香料、最璀璨的寶石。若能與貴方達成合作,鄙人必將傾盡全力,將這‘開閩錦’的絕世榮光,遠播至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哈里發(fā)金碧輝煌的宮廷!讓巴格達的貴族們,也為來自東方的奇跡而傾倒!”他的話語充滿了誘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金山銀海。
另一位大食海商首領(lǐng)賽義德,則顯得更為內(nèi)斂精明。他慢條斯理地品著琉璃杯中如血般殷紅的西域葡萄美酒,眼神銳利如鷹隼,接口道,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阿卜杜勒閣下的誠意與實力,毋庸置疑。不過,頂級的貨物,需匹配頂級的渠道與萬全的保障。鄙人愿以高于市價三成的價格,”他報出一個令人心臟驟停的數(shù)字,“包銷貴方三年內(nèi)所有‘開閩錦’的海外銷路!并承諾,凡鄙人船隊所經(jīng)之處,無論是海盜出沒的麻六甲,還是風暴肆虐的南中國海,必保貨物安然無恙,如期抵達!” 他拋出的價碼,足以讓任何一個商人瘋狂,背后代表的財富與權(quán)勢,更是駭人聽聞。
觥籌交錯間,阿諛奉承,天花亂墜的許諾,精心編織的試探,如同無形的絲線在奢靡的空氣中交織。精美的波斯鎏金銀盤盛著來自天竺的珍饈,身姿曼妙、僅著輕薄紗麗的波斯舞姬在柔軟的羊毛氈毯上旋轉(zhuǎn),雪白的胴體在輕紗下若隱若現(xiàn),媚眼如絲,挑動著每一根神經(jīng)。濃烈的乳香、沒藥氣息混合著醇厚的酒香,熏得人頭腦昏沉,意志松懈。
王霜正襟危坐于下首的案幾后,面前攤開著紙筆。他努力屏蔽那奢靡的聲浪和舞姬充滿原始誘惑的舞姿,眼觀鼻,鼻觀心,專注于記錄雙方關(guān)鍵的對話和承諾。然而,當阿卜杜勒借著敬酒的機會,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笑意,將一名肌膚勝雪、有著一雙如同地中海般深邃湛藍眼眸的波斯少女,輕推到王霜案前時,王霜那如同冰封般的鎮(zhèn)定,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尊貴的王錄事,”阿卜杜勒的笑容意味深長,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與世故,“旅途寂寞,尤慕中原才俊風華。此女名喚‘帕麗扎德’(Parizad),通曉漢話,略知詩書,尤擅音律。愿侍奉郎君左右,紅袖添香,解旅途煩憂,亦是鄙人一片仰慕心意?!彼脑捳Z如同涂抹了蜜糖的毒藥。
少女身上濃郁的、帶著異域風情的玫瑰與麝香氣息撲鼻而來。她微微屈膝,抬起那張足以顛倒眾生的絕美容顏,眼波盈盈,如同春水般直勾勾地看著王霜,用生澀卻嬌柔酥媚入骨的官話道:“奴婢……帕麗扎德……仰慕郎君風采久矣……” 聲音帶著奇異的韻律,仿佛能鉆入骨髓。
王霜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如同寒霜驟降。一股強烈的羞辱感和極度的厭惡感直沖頭頂!堂堂瑯琊王氏子弟,太原名門之后,竟被這些逐利的番商,當作可以用美色、用金錢收買的蠅營狗茍之輩!這不僅是對他個人的侮辱,更是對先祖榮光的褻瀆!他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案上盛滿美酒的琉璃杯!
哐當!精致的琉璃杯碎裂在地,琥珀色的酒液如同鮮血般潑灑在記錄簿上,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污跡。
“阿卜杜勒閣下!”王霜的聲音如同北地的寒冰,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怒火和士族不容侵犯的凜然,“此等‘厚禮’,王某無福消受!亦不敢受!王某職責在身,只錄商事要務,不涉風月!告辭!”說罷,他看也不看那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的波斯商人,更無視那絕色少女錯愕而受傷的眼神,對著主位上臉色微變的蘇益草草一揖,拂袖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去!青色官袍的下擺,在奢靡的空氣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
雅間內(nèi)奢華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絲竹聲戛然而止,舞姬們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臉上滿是惶恐。阿卜杜勒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陰鷙的冰冷,眼底深處閃過一絲被冒犯的狠厲。賽義德則依舊慢條斯理地品著杯中殘酒,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冷笑,目光在王霜離去的背影和蘇益臉上逡巡。
蘇益連忙起身,臉上瞬間堆起和煦如春風般的笑容,打圓場道:“阿卜杜勒閣下勿怪!勿怪!王錄事出身北地高門,家學淵源,性情耿介方正,最是重禮守節(jié)。他素來不通商賈應酬之道,更不慣此等異域風情,絕非有意怠慢閣下美意?!?他巧妙地轉(zhuǎn)移了話題,重新掌控局面,“至于這‘開閩錦’的銷路嘛……實不相瞞,主公的意思非常明確:此物乃我王氏立足閩地、圖謀未來的根基命脈,非同小可!合作,自然可以。但獨家包銷?價高者得?”蘇益輕笑一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呵呵,我‘海龍商行’自有章程。首批‘開閩錦’,數(shù)量極其有限,僅作‘品鑒’之用,意在廣交四海豪杰,驗明真?zhèn)?。諸位若確有誠意,”他環(huán)視幾位海商,眼神銳利,“待成品正式問世,可憑各自實力與信譽,于特定時日,至我指定的地點,參與競買。價高者,得其一,僅此一匹!先到先得,過時不候!”
“僅一匹?競買?先到先得?”阿卜杜勒和賽義德等人面面相覷,眼中的驚愕迅速被更加強烈的不甘和熊熊燃燒的貪婪之火所取代!王氏此舉,無異于在饑餓的鯊群前,只拋下一片沾著血的金鱗!這非但不能滿足他們龐大的胃口,反而徹底點燃了他們心中爭奪、窺探、甚至不擇手段攫取源頭的瘋狂欲望!他們需要更多!需要源源不斷!需要掌握那臺能點石成金、織就黃金的波斯織機!需要解開“天工院”的秘密!
王霜疾步走出“海云閣”那金碧輝煌、散發(fā)著銅臭與異香的大門。外面微涼而帶著咸腥氣息的海風讓他胸中翻騰的憋悶和怒火稍減。他回頭,深深地望了一眼那燈火通明、如同欲望魔窟般的高樓,只覺得一陣惡心欲嘔。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袖中那枚貼身佩戴的、冰冷的斷水劍劍穗,那熟悉的觸感和其中蘊含的千年清名,讓他紛亂的心緒稍稍平復。這海上的黃金之路,每一步都充斥著令人窒息的誘惑與深不見底的陷阱。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肺腑中的濁氣排盡,然后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朝著象征著權(quán)力與秩序的刺史府方向走去。他需要向王審知復命,更需要遠離這片散發(fā)著銅臭、異香和人性墮落氣息的泥沼。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拂袖離去的瞬間,雅間那幅描繪著大食宮廷狩獵圖的巨大屏風后陰影里,一雙如同沙漠中毒蛇般陰冷、毫無感情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離去的背影。那嘴角,無聲地勾起一絲殘忍而冰冷的笑意,如同盯上了獵物的蝮蛇。
四、圖窮匕見:血染的圖紙與撕裂的良知
隱泉谷的“天工煉獄”,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日夜不息的煎熬、失敗、爭吵與近乎嘔心瀝血的鉆研后,終于,在絕望的邊緣,迎來了第一縷微弱的、卻足以燎原的成功曙光!
經(jīng)過魯大、哈桑和全體工匠以命相搏般的反復試錯、改良、再試錯,第一臺融合了波斯重樓機核心原理、又針對閩地桑蠶絲特性進行了本土化改造的“開閩機”,在核心工棚內(nèi)完成了最后的組裝!盡管花板(紋版)編程尚顯稚嫩,織出的纏枝蓮花圖案遠不如真正的“納石失”那般繁復靈動、充滿異域風情,但其效率之高、絲帛之細密勻凈遠超想象、光澤之溫潤柔和如同月華流淌,已徹底碾壓泉州本地任何一家織坊的產(chǎn)物!當?shù)谝黄е毺卣渲榘銉?nèi)蘊光澤的“開閩錦”雛形,從這凝聚了無數(shù)血汗的織機上緩緩滑落時,整個工棚陷入了短暫的死寂,隨即爆發(fā)出震耳欲聾、近乎瘋狂的歡呼與哭泣!魯大老淚縱橫,布滿溝壑的臉龐上淚水肆意流淌,他用枯樹般的手顫抖地撫摸著那溫潤的錦緞;哈桑激動得跪倒在地,用波斯語高聲贊美著安拉,聲音哽咽;工匠們疲憊不堪的臉上綻放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許多人相擁而泣。這一刻,所有的煎熬似乎都值得了。
消息被以最快的速度、最嚴密的方式(飛鴿加死士接力),送抵泉州刺史府。王審知親自驗看那匹尚帶機溫的錦緞后,銳利的眼眸中精光爆射,只說了兩個斬釘截鐵的字:“可售!” 這簡短的命令,如同點燃引信的火星,標志著“泉緞計劃”邁出了最關(guān)鍵、最具實質(zhì)意義的一步!首批少量但質(zhì)量足以令人驚艷的“開閩錦”被夜以繼日地織出,經(jīng)由蘇益掌控的“海龍商行”,以“品鑒”之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精準地流向了阿卜杜勒、賽義德等幾位經(jīng)過精心挑選、實力最雄厚的頂級海商手中。那片誘人的金鱗,終于被正式拋下!整個泉州港乃至南海貿(mào)易圈壓抑已久的暗流,瞬間洶涌澎湃到了頂點!
與此同時,王霜負責編織的《護機律令》之網(wǎng),也變得更加嚴密、冷酷、令人窒息。所有核心工匠及其家眷的名單、住址被再次徹底核查登記,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谷?nèi)實行了更嚴格的區(qū)域劃分,核心工棚被單獨隔離出來,如同禁區(qū)中的禁區(qū),只有魯大、哈桑和極少數(shù)掌握核心技術(shù)的工匠能憑特制令牌進入,且每次進出必須雙人同行,互相監(jiān)督,形同囚徒。玄甲營的巡邏密度增加了一倍,明哨暗樁遍布山谷內(nèi)外,連飛鳥的軌跡都受到監(jiān)視。王霜每日的工作量劇增,他必須像最精密的算盤一樣,核對海量的進出記錄、物料消耗明細、人員變動,確保沒有一絲一毫的漏洞,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如同精密的齒輪般咬合??諝庵袕浡牟辉賰H僅是噪音和汗臭,更有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懼和壓力。
然而,百密終有一疏?;蛘哒f,在人性最脆弱的一面面前,再森嚴的律令也顯得蒼白。巨大的利益如同灼熱的陽光,不僅催生了覬覦者,也曬裂了堡壘內(nèi)部某些被刻意忽視的縫隙。
林三,一個沉默寡言、手藝卻異常精湛的年輕木匠,是魯大頗為看重的弟子之一。他參與了“開閩機”核心連桿機構(gòu)的精密仿制。他來自淮南道的和州,一個去年遭受了特大水災的地方,緊接著又爆發(fā)了駭人的瘟疫。家書早已斷絕數(shù)月,音訊全無。就在首批“開閩錦”成功售出、在谷內(nèi)引發(fā)更大轟動和私下里對巨額財富的驚嘆議論的第三天傍晚,例行點名的工頭驚恐地發(fā)現(xiàn),林三并未按時回到集體宿棚!
消息火速上報。王霜接到報告時,心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立刻調(diào)閱當日的《核心區(qū)進出記錄》和《物料支領(lǐng)簿》,發(fā)現(xiàn)林三下午領(lǐng)取用于調(diào)試連桿的桐油和細砂紙時,神情恍惚,眼神躲閃,簽字時手指有不易察覺的劇烈顫抖。他猛地合上簿冊,厲聲下令:“封鎖所有出入口!搜!他帶著東西,跑不遠!” 隨即親自帶人撲向林三工作的工棚角落。
角落里,屬于林三的那個簡陋工具箱,鎖扣被粗暴地撬開了!里面幾把他視若珍寶、用于雕琢精密榫卯的特制刻刀——平口、圓口、斜刃,柄上還刻著他的名字——不翼而飛!更讓王霜渾身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是,在撬開的箱底,一個極其隱秘、用薄木片偽裝的夾層被發(fā)現(xiàn)了!里面赫然是一小卷被揉得皺巴巴的桑皮紙!王霜顫抖著手展開——上面用炭筆摹繪著“開閩機”核心連桿機構(gòu)的三處關(guān)鍵尺寸、咬合角度和一處獨特的榫卯結(jié)構(gòu)草圖!線條雖然潦草顫抖,但特征清晰無比!圖紙的右下角,還用炭筆寫著一個模糊的、如同鬼畫符般的標記——那是一個變形的“淮”字!
“淮南!”王霜腦中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瞬間通明!他明白了林三的軟肋!也明白了“海云閣”屏風后那道陰冷目光的真正含義!這圖紙一旦流回淮南,落入那個雄踞江淮、野心勃勃如豺狼的楊行密手中,后果不堪設想!王氏立足未穩(wěn)的基業(yè),這耗費無數(shù)心血和殘酷代價換來的“開閩錦”,甚至整個閩地的命運,都將危如累卵!
“追!封鎖所有溪澗小路!他帶著圖,絕不敢走大道!”王霜的聲音因驚怒而嘶啞,厲聲下令,同時抓起佩劍沖出工棚。刺耳的銅鑼聲如同喪鐘般瞬間撕裂了山谷的喧囂!玄甲營的士兵如同黑色的鐵流,在張睦的咆哮聲中迅速涌向各個隘口,火把瞬間將幽暗的山谷照得亮如白晝!狗吠聲、士兵粗暴的呼喝聲、工匠們驚恐的詢問聲亂成一團,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
王霜親自帶領(lǐng)一隊最精銳的玄甲營士兵,沿著那條通往谷外、布滿濕滑苔蘚和嶙峋亂石的溪澗,向下游可能的潛行路線追去。他心急如焚,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吶喊:絕不能讓圖紙流出!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的里衣,緊貼在皮膚上,帶來陣陣寒意。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葉碰撞聲在寂靜的山澗中回響。
追出約莫七八里,在一處溪流轉(zhuǎn)彎、被巨大山巖遮蔽的隱蔽石灘旁,他們發(fā)現(xiàn)了掙扎的痕跡——幾叢灌木被壓倒,濕滑的石頭上留有凌亂的腳印和零星刺目的血跡!前方,溪澗的拐角處,傳來了短促而激烈的打斗聲、沉悶的肉體撞擊聲和兵刃碰撞的脆響!
“在那里!”王霜拔足狂奔,心臟狂跳。
只見溪澗轉(zhuǎn)彎處,林三背靠著一塊巨大的、布滿青苔的巖石,衣衫被荊棘劃得破爛不堪,臉上帶著數(shù)道血痕,頭發(fā)散亂,眼中布滿了絕望的瘋狂和野獸般的求生欲。他右手緊緊攥著一個用油布包裹、顯然極為重要的小筒,左手揮舞著一把寒光閃閃的木工刻刀(正是他丟失的那把斜刃刻刀),狀若瘋虎!一名玄甲營士兵的手臂已被鋒利的刻刀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染紅了半截衣袖,正痛苦地后退。另外兩名士兵則挺著橫刀,試圖逼近,卻忌憚他手中揮舞的刻刀和那隨時可能毀掉的油布筒。
“林三!放下圖紙!束手就擒!尚有一線生機!”帶隊的隊正怒吼著,聲音在山澗中回蕩。
“別過來!滾開!讓我走!”林三嘶吼著,聲音帶著哭腔和破釜沉舟的決絕,如同受傷的孤狼,“我要回家!我娘!我小妹!她們……她們快病死了!等著錢救命!等著藥救命??!淮南的人……他們答應我……只要……只要把圖給他們……就給我錢!給我藥!放我走——!求求你們……放我走!”他揮舞著刻刀,眼神渙散,精神顯然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淚水混合著血水泥污流下。
王霜沖到近前,看到林三那因極度絕望而扭曲的臉龐,聽到他撕心裂肺哭喊出的“我娘!我小妹!”,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一瞬間,瓦埠渡口風雪中那位遞給他芋頭的老嫗枯槁的手、泉州織坊里那個手指流血卻不敢停下的織女蒼白的臉、被杖責驅(qū)逐的雜役絕望的眼神、還有忠伯臨終染血的臉……無數(shù)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涌入他的腦海!《護機律令》那冰冷的、寫著“禍連親族,立斬不赦”的條文,與眼前這活生生的人倫慘劇、這為了至親鋌而走險的悲愴,如同兩股毀天滅地的洪流,在他腦中瘋狂撕扯、沖撞!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
“拿下!奪圖!”隊正見林三情緒徹底失控,唯恐其毀圖或自戕,不再猶豫,厲聲下令!軍令如山!
三名士兵同時猛撲而上!刀光閃動,帶著致命的寒芒!
“不——!!”林三發(fā)出絕望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嚎叫,揮舞刻刀瘋狂亂刺!混亂中,一名士兵的橫刀刀鋒,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劃過林三緊攥油布小筒的右臂!
噗嗤!一股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飆射而出!濺在冰冷的巖石和溪水中,觸目驚心!
劇痛讓林三的右手瞬間失去了所有力量!
那染血的油布小筒脫手飛出,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朝著下方湍急的溪流落去!
“圖!”王霜瞳孔驟縮,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的本能超越了思考!他不顧一切地飛身撲出!重重摔在冰冷的溪水和尖銳的碎石上,膝蓋、手肘傳來鉆心的劇痛!但他死死地、用整個身體,將那個即將被溪水卷走的、染血的油布小筒,壓在了身下!冰冷的溪水瞬間浸透了他的官袍。
與此同時,士兵們也趁機制服了因失血和劇痛而癱軟在地、不再掙扎的林三。他只是躺在冰冷的、被血染紅的石灘上,望著灰蒙蒙、壓抑的天空,發(fā)出斷續(xù)的、如同受傷幼獸般微弱而絕望的嗚咽:“娘……小妹……錢……藥……回……家……” 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只剩下無意識的呢喃。
王霜艱難地爬起來,顧不上渾身泥水和劇痛,顫抖著打開那個被鮮血浸透的油布小筒。里面的桑皮紙圖紙已被鮮血洇透了一角,炭筆線條有些模糊,但那三處關(guān)鍵結(jié)構(gòu)和那個“淮”字標記,依舊清晰可辨!他長舒一口氣,隨即一股巨大的疲憊、悲涼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涌上心頭。他走到被兩名士兵死死按在地上的林三面前,蹲下身。
林三的眼神空洞地望著他,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麻木,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
“為什么?”王霜的聲音干澀沙啞,仿佛不是自己的。
林三的嘴唇哆嗦著,淚水混合著血水泥污流下,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和州……大水……沖垮了……房子……田……接著……瘟疫……信……斷了三個月……前日……谷外……有人……趁送菜……遞話……說……說我娘……小妹……染了瘟病……快……快不行了……等著……錢和藥……只有……淮南……楊……楊公的人……能救我家人……他們……只要……圖……”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中擠出的血沫,充滿了無盡的悲苦與絕望的掙扎。“……我……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 他閉上眼,不再言語,只有身體因寒冷和失血而微微顫抖。
王霜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個為了救至親而鋌而走險、此刻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年輕工匠,又看了看手中那卷浸透了他鮮血的圖紙。冰冷的《護機律令》條文在他腦中轟鳴,字字如刀,帶著滅門的血腥氣??闪秩墙^望的嗚咽,那聲“沒辦法”,又像最沉重的鉛塊,砸在他那顆被“仁恕”之道浸染的心上,砸得他幾乎窒息。他感到自己正站在萬丈深淵的邊緣,無論向哪邊邁出一步,都是萬劫不復。
他站起身,對隊正沉聲道,聲音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冰冷:“人犯與圖紙,嚴密看押,押回‘天工院’!此事,立刻飛馬稟報三將軍!如何處置,聽候鈞令!” 他刻意回避了“叛匠”二字。
當王霜拖著疲憊不堪、沾滿泥濘和血跡(有林三的,也有他自己摔傷滲出的)的身軀回到谷內(nèi),將染血的圖紙和失魂落魄、半昏迷的林三交給聞訊趕來的、面色鐵青的張睦時,張睦只看了一眼圖紙和林三的慘狀,便冷笑著對親兵吩咐:“把這吃里扒外的狗東西關(guān)進水牢!看緊了!等三將軍令到,老子親自剮了他祭旗!以儆效尤!” 他轉(zhuǎn)向渾身狼狽的王霜,語氣稍緩,但依舊冷硬:“王錄事辛苦了,圖紙無恙便是大功!快去清洗包扎,歇息吧。”
王霜沒有動。他看著士兵粗暴地架起癱軟的林三,如同拖拽一袋貨物般拖走,聽著林三口中無意識的、微弱的呢喃“娘……小妹……”,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徹骨的寒意包裹了他,比溪水更冷。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血淋淋地觸摸到這“開閩錦”輝煌光環(huán)之下,那冰冷殘酷、以人命為燃料的底色。忠誠與背叛,鐵律與人情,家族大義與個體苦難,在這滔天巨利與亂世生存的熔爐中,脆弱得如同這張被血浸透的薄紙。
他回到自己那間冰冷、堆滿文牘的錄事房,沒有點燈,也沒有清洗。只是疲憊地坐在黑暗中,任由濕冷的衣服緊貼著皮膚。他拿出那本厚重的、象征著秩序與控制的《天工院物料支領(lǐng)總賬》,借著窗外透入的、慘淡的月光,翻到最新一頁。提筆,蘸墨,他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墨汁滴落在紙上,洇開一片污跡。他閉上眼,深吸幾口氣,努力穩(wěn)住手腕,在清冷的月光下,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刻板的工整,寫下今日的條目:
> **貞明元年四月初五,支,玄甲營箭矢損耗,三十七支。事由:追捕匠戶林三于隱泉溪澗。**
> **貞明元年四月初五,支,金瘡藥三份,細麻布一匹。事由:士卒李狗兒左臂刀傷,匠戶林三右臂刀傷。**
> **貞明元年四月初五,支,桑皮紙一張(損)。事由:摹繪‘開閩機’連桿圖樣(已追回)。**
寫到此處,他停頓了。筆尖懸在紙上,墨汁緩緩凝聚,將滴未滴。他仿佛又看到了林三那絕望空洞的眼神,聽到了那如同幼獸般的嗚咽。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在冰冷的月光下,顫抖著,在最后一行,添上了一筆與冰冷賬目格格不入、卻重若千鈞、如同泣血般的字:
> **另,淮南和州,大水,瘟疫。**
墨跡在慘白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如同凝固的血淚。窗外,玄甲營士兵巡邏的沉重腳步聲,如同踏在累累白骨之上,一聲聲,敲打著這迷局重重、寒意徹骨的長夜。
**五、裂帛之音:黃金袍下的傷口與深淵的回響**
林三的血,并未能澆熄“開閩錦”燃起的熊熊烈焰,反而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激起了更猛烈、更殘酷的爆燃。
王審知對泄密事件的處理,快、準、狠,帶著他一貫的鐵血風格和震懾宵小的冷酷意志。林三在隱泉谷口那片相對開闊的空地上被當眾處以極刑——腰斬!行刑前,張睦命人當眾宣讀了林三的“叛主竊密”罪狀及《護機律令》中“禍連親族,同罪論處”的條款。林三那因恐懼和劇痛而扭曲變形的臉、那絕望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以及行刑時噴濺的鮮血和內(nèi)臟,讓所有被強制到場觀看的工匠面無人色,渾身戰(zhàn)栗如篩糠,許多人當場嘔吐昏厥。濃烈的血腥味彌漫在原本充滿木香的山谷中,經(jīng)久不散。隨后,一隊最精銳、最冷酷的玄甲營騎兵,帶著王審知親筆簽發(fā)的、蓋著泉州刺史血紅大印的手令,星夜兼程北上,目標直指林三在和州的老家。無論其母妹是否尚在人世,無論那瘟疫是否真實,等待那個飽經(jīng)災難的小村莊的,都將是一場冷酷無情的清洗,雞犬不留!以此昭告天下:覬覦王氏機密者,死!叛主者,族誅!
消息如同瘟疫般傳回“天工院”,整個山谷陷入一片死寂。往日工棚里那充滿焦灼、亢奮甚至抱怨的喧囂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無處不在的恐懼。工匠們埋頭干活,眼神躲閃,不敢與任何人目光接觸,連走路都下意識地踮著腳尖,生怕發(fā)出一點聲響觸怒了那些無處不在、如同索命惡鬼般的玄甲營士兵??諝饫飶浡耐┯?、生鐵氣味,此刻都仿佛摻雜了濃重的血腥。失敗的壓力被死亡的恐懼徹底壓倒。
王霜將自己關(guān)在錄事房里整整一天一夜。他面前攤著需要他簽發(fā)的、由蘇益草擬的《關(guān)于進一步加強天工院匠戶管束及連坐條例的補充律令》。墨已研好,筆就在手邊,那冰冷的條文像毒蛇般纏繞著他:“匠戶言行需互相檢舉,知情不報者同罪……匠戶家眷遷移需報備,擅自離境者視為叛逃……非工時不得聚集交談……” 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良知。窗外隱隱傳來工匠壓抑的、如同受傷動物般的啜泣聲和遠處玄甲營士兵甲葉碰撞的、如同喪鐘般的鏗鏘聲。
最終,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他提起那支仿佛重若千鈞的筆,在那份散發(fā)著墨臭和血腥味的文書末尾,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王霜。兩個字寫得異常工整,力透紙背,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沉重和灰敗。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手上也沾了林三和他未曾謀面的母妹的血,那柄象征著瑯琊王氏千年清譽的斷水劍,其清冷的輝光,已被這殘酷的現(xiàn)實和自身的妥協(xié),蒙上了一層永遠無法磨滅的、粘稠的血色陰影。
然而,鐵血的震懾和嚴密的防范,終究無法阻擋技術(shù)突破帶來的巨大洪流。在恐懼的鞭策和魯大、哈桑近乎偏執(zhí)的、帶著贖罪般瘋狂的鉆研下,“開閩機”的改良突飛猛進!花板編程的奧秘被更深地掌握,閩地精選蠶絲的特性被完美融入,織造效率與圖案的精美度日臻完美,甚至在某些方面開始超越最初的波斯原型!真正的、成熟的“開閩錦”終于如金色的瀑布般,從隱泉谷深處那森嚴的工棚里源源不斷地涌出!
第一批足量的、光華奪目的“開閩錦”在蘇益精心策劃、張睦水師嚴密控制的“海龍競買會”上震撼亮相。競買地點選在遠離泉州城、孤懸海外、易守難攻的“金鱗島”。受邀前來的,只有寥寥數(shù)位實力最雄厚、背景最“可靠”的頂級海商。當那匹匹閃爍著獨特月華般內(nèi)蘊光澤、圖案繁復精美更勝“納石失”、觸手溫潤如美玉的絲綢展現(xiàn)在眾人眼前時,整個會場陷入了徹底的瘋狂!競價聲如同海嘯般一浪高過一浪!
黃金!成箱成箱的、來自扶南(柬埔寨)林莽深處的珍稀紫檀、花梨硬木!大食最鋒利的、能斬斷輕紗的鑌鐵錠!甚至還有來自北方草原、神駿異常的高頭大馬種馬!各種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奇珍異寶被毫不吝嗇地拋出來,只為爭奪那有限的“開閩錦”!最終成交的價格,震驚了所有參與者,也如同颶風般通過隱秘渠道席卷了整個南海貿(mào)易圈!“開閩錦”一鳴驚人!它迅速取代了“納石失”,成為海上絲路最頂級、最神秘、最昂貴的硬通貨!無數(shù)海商揮舞著錢袋,渴求著與“海龍商行”搭上關(guān)系。源源不斷的、如同決堤洪水般的巨額財富,涌入了王氏的金庫。
王審知終于露出了久違的、暢快而充滿野心的笑容。他立刻兌現(xiàn)了當初的豪言:最精良的冷鍛?zhàn)蛹缀蜕癖坼蟊谎b備到最精銳的“玄甲營”和“橫江都”;泉州城的城墻開始用糯米灰漿加高加固,雉堞如林;通往內(nèi)陸福州、建州方向的崎嶇官道被征發(fā)民夫拓寬夯實;幾處關(guān)鍵的水利設施(如莆田木蘭陂的雛形工程)開始動工,以利灌溉;從江西、浙江逃難而來的流民被招募,發(fā)放口糧、農(nóng)具,開墾沿海和山間的荒地;甚至,他還撥出???,在泉州城內(nèi)興建了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學館,延請名儒……“開閩錦”帶來的黃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轉(zhuǎn)化為可見的、強大的軍事力量和民生工程!王審知“以海利養(yǎng)陸疆”的戰(zhàn)略,似乎正在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
王霜被王審知委以重任,負責統(tǒng)籌調(diào)度這驟然膨脹到天文數(shù)字的財富。他坐在堆滿賬冊的案前,指尖劃過冰冷的算籌和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股力量給王氏集團帶來的蛻變:軍隊操練時震天的喊殺聲,筑城民夫號子聲中漸漸拔高的城墻,流民領(lǐng)到口糧和種子時那發(fā)自肺腑的感激目光……這一切,都在印證著王審知和蘇益當初論斷的正確性。他心中對王審知那冷酷而精準的戰(zhàn)略眼光,嘆服日益加深。
然而,當他走出刺史府那象征著權(quán)力與財富的高墻深院,當他卸下“錄事參軍”的官袍,以一雙未被黃金完全蒙蔽的眼睛,去觀察這座因“開閩錦”而急劇變化的城市時,一種更深的撕裂感卻如影隨形,如同跗骨之蛆。
他路過桑市。曾經(jīng)熙熙攘攘、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的交易景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的冷清和愁云慘霧。所有上等生絲都被官府以“統(tǒng)購專供”之名,由陳昶的人強行以遠低于市價的價格收走,專供“天工院”。桑農(nóng)們捧著換來的、少得可憐的銅錢,臉上沒有豐收的喜悅,只有被生活壓垮的愁苦皺紋和麻木的絕望。一個白發(fā)蒼蒼、背脊佝僂得像蝦米的老桑農(nóng),守著一擔被判定為“次等”而拒收的蠶繭,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瑟發(fā)抖,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渾濁的淚水。王霜認得他,他家的幾畝薄田桑園,是陳昶最早“統(tǒng)籌”的對象之一。
“官爺……行行好……收了吧……家里……等著這點錢……買糧下鍋啊……”老人看到王霜身上還未換下的、象征身份的綢衫,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撲過來哀求,枯槁的手抓住王霜的衣角,觸手冰涼。
王霜腳步一頓,袖中的手下意識地握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能說什么?說這是為了“開閩錦”?為了筑城強兵?為了王氏的霸業(yè)?這些宏大而冰冷敘事,在這位只為一口活命糧食掙扎的老人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虛偽而殘忍。他只能示意身后沉默的隨從留下一點散碎銀子,在老人千恩萬謝、幾乎要跪下的卑微中,幾乎是逃也似地狼狽離開,仿佛身后有厲鬼追趕。那錠銀子,輕飄飄的,卻重得讓他喘不過氣。
他來到擴建中的泉州港碼頭。巨大的、印著“海龍”標記的“開閩錦”貨箱被小心翼翼地裝上高大的阿拉伯三角帆船,周圍是刀出鞘、弓上弦、嚴密警戒的士兵,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閑雜人等。不遠處,一群剛剛卸完一船南洋香料的本地腳夫,正圍著一個面色蠟黃、佝僂著腰不住劇烈咳嗽的同伴。那同伴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阿牛,撐住??!工錢馬上就發(fā)了!拿了錢去看郎中!”一個年長的腳夫用力拍著他的背,聲音里滿是焦急。
“發(fā)……發(fā)了也……白搭……”叫阿牛的腳夫喘息著,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嘴角甚至滲出一絲血沫,“碼頭……藥鋪……治肺癆的……枇杷膏……還有……治咳嗽的……川貝……價錢……翻了兩倍不止……說是……說是北邊來的、販‘開閩錦’的大商隊……把現(xiàn)錢都吸走了……運藥的船……少了……藥……金貴了……”他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絕望的笑容,“命……賤啊……”
王霜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壟斷帶來的驚人財富,并未如甘霖般普惠眾生,反而像一只無形而貪婪的巨手,扭曲著市價,瘋狂地擠壓、吸吮著底層百姓那本就如同風中殘燭般的生存空間!那些堆積如山的黃金,那些華美絕倫的“開閩錦”,似乎筑起了一道無形卻高不可攀的墻,將“開閩錦”帶來的、屬于少數(shù)人的繁榮與絕大多數(shù)人的苦難,冷酷地割裂成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一邊是金碧輝煌,一邊是掙扎求生。
夜幕降臨,暴雨將至。悶熱的濕氣壓得人喘不過氣。王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疲憊,回到存放著王氏核心賬冊的庫房。巨大的樟木箱里,碼放著用上好宣紙裝訂、蓋著朱紅官印的《海龍商行歲入總冊》。他需要核對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軍械采購款——用于向盤踞嶺南的南漢秘密購買一批精良的弩機。
燭火在悶熱的空氣中跳躍不定,映照著密密麻麻、令人頭暈目眩的墨字。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一頁頁翻過那些令人咋舌的黃金、香料、寶石、硬木、鑌鐵記錄,指尖在冰冷的紙面上滑動,核對著一筆筆龐大的支出。忽然,他的指尖在一個夾雜在眾多龐大支出項目中的、毫不起眼的小項上停住了。燭光下,那行字顯得格外突兀:
> **支,貞明元年四月,泉州船作,楠木大料二十根,桐油五十桶,精鐵錠三百斤,熟牛皮三十張,工費錢一百二十貫。**
> **事由:丙字三號福船‘海鶻’龍骨(海脊圖匣)歲檢維護。**
> **經(jīng)手:船作大匠鄭渾。**
> **核驗:蘇益。**
“海脊圖匣?”
王霜低聲念出這四個字,眉頭緊緊鎖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燭光搖曳,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這是什么?一艘名為“海鶻”的福船的龍骨部件?龍骨維護需要用到如此多珍貴的百年楠木(遠超普通維護用量)、精鐵甚至熟牛皮?而且需要蘇益這位掌控錢糧市舶的核心人物親自核驗?這個名字,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突兀和神秘,如同平靜海面下潛藏的致命暗礁,又像這悶熱夜晚中一絲不祥的陰風。
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庫房那扇小小的、高處的氣窗。窗外,泉州港的方向,夜色如墨,濃重得化不開。只有幾點微弱的漁火在遙遠的海浪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鬼火。那浩瀚無垠、深不可測的大海,在無邊的黑暗中沉默著,仿佛隱藏著比“開閩錦”更大的、更令人不安的秘密。
就在這時!
轟隆——?。。?/p>
一道慘白得刺眼的閃電,如同上蒼憤怒的利劍,猛地撕裂了厚重如幕布般的漆黑夜空!將庫房內(nèi)瞬間照得亮如白晝!王霜被那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得閉上了眼!
緊接著,一聲撼天動地、仿佛要震碎蒼穹的炸雷,在頭頂近在咫尺的地方轟然爆響!庫房的梁柱都在劇烈顫抖!灰塵簌簌落下!
狂風驟起!如同掙脫了牢籠的洪荒巨獸,卷著豆大的、冰冷的雨點,瘋狂地抽打著庫房的窗欞和屋頂,發(fā)出噼里啪啦、如同萬千箭矢攢射般的爆響!
王霜悚然一驚,手中的賬冊“啪”地一聲滑落在地!他猛地站起身,心臟狂跳不止,疾步走到窗邊,用力推開一道縫隙。
狂風裹挾著冰冷的、帶著海腥味的雨點,如同鞭子般狠狠抽打在他的臉上!生疼!窗外,天地失色,暴雨如天河倒瀉!狂風呼嘯,卷著雨幕橫掃一切!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震耳欲聾的喧囂!那狂暴的雨聲、風聲、雷聲,交織在一起,如同萬千冤魂在天地間哭嚎咆哮,又似金戈鐵馬在無邊的黑暗中奔騰沖殺!
在這震耳欲聾、仿佛末日降臨般的天地之威中,王霜仿佛又聽到了老桑農(nóng)絕望的哀求,聽到了腳夫阿牛撕心裂肺的咳嗽和那句“命賤”,聽到了林三臨刑前凄厲到靈魂深處的慘嚎,聽到了織女手指被割破時壓抑的痛哼,甚至聽到了瓦埠渡口風雪中忠伯最后的嘶吼……這些聲音,匯聚成一股尖銳的、撕裂般的、充滿悲愴與控訴的音浪,穿透了黃金的轟鳴、權(quán)力的喧囂,狠狠地、無情地刺入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底!
“開閩錦”織就的華美袍服之下,那一道道被財富與鐵律撕裂的、深可見骨的傷口,在這驚雷暴雨、天威赫赫之夜,正無聲地、汩汩地滲出血來!而那名為“海脊圖匣”的冰冷謎團,如同這無邊雨幕和驚濤駭浪中悄然浮現(xiàn)的幽靈船影,帶著更深沉的寒意與未知的兇險,悄然錨定在他混亂而充滿風暴的思緒里,預示著這迷局,遠未終結(jié),更大的風暴,已在深淵中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