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帆之城刺桐花開,如火如荼。泉州城郭,在短短數(shù)年間,如同被施了肥的藤蔓,
瘋狂地向外蔓延、膨脹。城墻之外,新的街巷如同雨后春筍般滋生,層層疊疊,
沿著晉江兩岸鋪展,一直延伸到煙波浩渺的海灣。入夜時分,站在清源山頂俯瞰,
泉州城燈火綿延數(shù)十里,燦若星河墜地,其繁華鼎盛,已隱隱蓋過昔日的廣州,
無愧“東方第一大港”之譽。碼頭區(qū),是這座城市跳動的心臟,永不停歇。
刺桐花殷紅的花瓣隨風(fēng)飄落,沾在堆積如山的貨物上,落在膚色各異、口音駁雜的行人肩頭。
桅桿如林,密密麻麻,幾乎遮蔽了海天。高大的唐船,
船首猙獰的狻猊獸首俯瞰眾生;線條流暢的大食帆船(Dhows),
、獅子國舶(斯里蘭卡船)、甚至膚色黝黑、操著古怪語言的“昆侖奴”駕馭的簡陋獨木舟,
都擠在這片沸騰的港灣里。
椒、丁香、豆蔻、龍涎)的馥郁、新鮮漁獲的腥氣、桐油與松脂的刺鼻、汗味、牲畜的膻臊,
以及無數(shù)種異域熏香的甜膩,共同發(fā)酵成一種屬于“刺桐港”的、令人眩暈的獨特味道。
市舶司衙門前的告示牌下,永遠(yuǎn)圍滿了人。來自天南海北的商人,
頭纏白布的大食人、高鼻深目的波斯胡商、皮膚黝黑的南洋番客、精明干練的本地牙人,
他們或興奮、或焦慮、或憤懣地盯著最新張貼的稅則與禁令。
穿著皂衣、神情倨傲的市舶司吏員,用帶著濃重閩地口音的官話大聲吆喝,維持著秩序,
手中的算盤噼啪作響,計算著流水般的財富。一箱箱標(biāo)注著“開閩錦”的絲綢,
被小心翼翼地抬上阿拉伯巨舶,換來的是沉重的黃金、閃亮的鑌鐵、珍稀的象牙和香料。
財富在這里如同潮水,洶涌澎湃。王霜行走在碼頭熙攘的人流中,如今他已官居泉州別駕,
位高權(quán)重,協(xié)助王審邽管理這座日益龐大的港口城市。他身著緋色官袍,
腰懸象征身份的魚袋,步履沉穩(wěn),目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繁華之下,
暗流洶涌的張力,如同這港灣深處涌動的暗潮,時刻撕扯著他的神經(jīng)。蕃坊區(qū),
位于城南晉江畔。高聳的邦克樓(宣禮塔)刺向藍(lán)天,
圓頂?shù)那逭嫠略陉柟庀路瓷渲愑虻墓鉂?。裹著長袍、蓄著濃密胡須的穆斯林男子行色匆匆,
蒙著面紗的女子身影在街角一閃而過??諝庵酗h蕩著用阿拉伯語吟誦的悠揚禱詞,
混合著烤羊肉串的孜然香氣。這里是城中之城,繁華而封閉。幾個年輕的本地混混,
蹲在蕃坊外的石橋上,對著進出的大食商人指指點點,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貪婪。
“呸!這些胡虜,賺得盆滿缽滿,卻連口豬肉都不讓咱們在附近賣!
”“聽說‘海龍商行’又加了‘開閩錦’的抽成?媽的,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老子跑一趟尸羅夫(Siraf),賺的還不夠填他們的嘴!”“哼,何止!
瞧見那個叫阿卜杜勒的沒?仗著跟蘇益有點交情,連市舶司的稅吏都敢頂撞!這些大食佬,
越來越囂張了!”“囂張?還不是靠著王家的船和路子?聽說王家有條船,龍骨里藏著寶貝,
記著去極西之地、香料群島的密道!要是咱們能弄到……”“噓!找死啊!這話也敢亂說!
”同伴驚恐地捂住了他的嘴,警惕地四下張望。王霜的腳步微微一頓,眉頭緊鎖。
“海脊圖匣”的傳言,竟已流傳至此?這絕非吉兆。他不動聲色地走過,心中警鈴大作。
離開喧囂的碼頭和蕃坊,沿著晉江溯流而上,景象陡然一變。在泉州城光鮮亮麗的邊緣,
靠近丘陵地帶,散落著一些低矮破敗的棚戶區(qū)。
這里是疍民和部分山越遺民聚居的“下尾寮”??諝庵袕浡~腥和潮濕的霉味。
破舊的漁船擱淺在泥灘上,晾曬的漁網(wǎng)千瘡百孔。
幾個皮膚黝黑、赤著腳的孩子在泥地里追逐,瘦骨嶙峋。
一個老漁民坐在自家搖搖欲墜的窩棚前,用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修補著漁網(wǎng),
渾濁的眼睛望著遠(yuǎn)處港口如林的帆影,滿是麻木和怨憤。“阿公,官府又來量地了?
”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走過來,臉上帶著一道刀疤,他是本地土著小頭領(lǐng)盤山豹的手下阿七。
老疍民頭也不抬,沙啞道:“量?是搶!說是什么‘港務(wù)擴建’,劃了好大一片灘涂,
連我們祖輩埋骨的海礁都要填掉!給的補償?呵,還不夠買兩斗糙米!”阿七啐了一口濃痰,
眼中兇光閃爍:“盤頭領(lǐng)說了,王家眼里只有那些番鬼和金子!
咱們這些土里刨食、水里討活的,連狗都不如!他們用咱們的地建碼頭倉庫,賺的金山銀山,
可有一文落到咱們兜里?連下海打漁,都處處受限!再這么下去,咱們都得餓死!
”窩棚里傳來壓抑的咳嗽聲和一個婦人低低的啜泣。怨氣如同潮濕悶熱的空氣,
在這里無聲地積聚、發(fā)酵,等待著點燃的火星。王霜乘著官轎路過這片區(qū)域,撩開轎簾一角,
看到的便是這番景象。他放下簾子,疲憊地靠在轎廂內(nèi)。作為別駕,
他深知這些矛盾:王氏核心集團通過“海龍商行”壟斷了最暴利的航線和大宗貨物,
普通蕃商被層層盤剝;城市擴張侵占了土著和漁民賴以為生的土地和漁場,
而他們卻被排斥在繁榮的貿(mào)易體系之外,生活日益困頓。他多次上書,請求王審知關(guān)注民生,
平衡利益,增設(shè)平準(zhǔn)倉平抑因海貿(mào)而飛漲的糧價藥價。奏疏如石沉大海,
回復(fù)總是“大局為重”、“待根基穩(wěn)固”。更讓他心力交瘁的是無處不在的文化與信仰沖突。
就在昨日,蕃坊內(nèi)一家由本地人經(jīng)營、售賣豬肉熟食的店鋪,被一群激進的穆斯林青年砸毀,
店主被打成重傷。理由是“穢物玷污圣地”。而另一邊,一群本地士子聚集在府學(xué)外,
痛斥蕃坊內(nèi)每日數(shù)次響起的邦克聲是“鬼音惑眾”,要求官府取締。他居中調(diào)停,焦頭爛額,
任何處置都難令雙方滿意。他感覺自己如同走在一條緊繃的鋼絲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裂谷。
轎子行至市舶司衙門前,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傳來。只見市舶司副使劉能,
一個腦滿腸肥、仗著是蘇益遠(yuǎn)親的官員,
正指著一位大食商人阿迪勒的鼻子破口大罵:“混賬東西!敢跟本官討價還價?你這船貨,
香料成色不足,琉璃器皿有瑕疵!稅額就是這個數(shù)!一個銅板都不能少!再啰嗦,
連船帶貨扣下!治你個欺瞞官府之罪!”阿迪勒氣得渾身發(fā)抖,胡須都在顫動,
用生硬的官話據(jù)理力爭:“大人!貨是上等貨!稅額比上月憑空高了三成!這分明是勒索!
我要見蘇先生!我要見王別駕!”“見誰都沒用!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劉能趾高氣揚,
唾沫橫飛,“規(guī)矩懂嗎?這是泉州!是我王家的地盤!輪不到你們這些番鬼指手畫腳!
”王霜臉色鐵青,喝令落轎。他大步上前,厲聲道:“劉副使!好大的官威!
”劉能一見王霜,氣焰頓時矮了半截,訕訕道:“王……王別駕,您怎么來了?
這刁商……”“刁商?”王霜冷冷打斷他,目光掃過阿迪勒船上那些明顯上乘的貨物,
“本官看你才是刁吏!稅額豈容你信口開河?市舶稅則,白紙黑字!
蘇益就是這么教你辦事的?”劉能額頭冒汗,支支吾吾。王霜強壓怒火,
當(dāng)眾按章核定了稅額,比劉能所索少了許多。阿迪勒千恩萬謝。
王霜看著阿迪勒眼中殘留的屈辱和憤懣,再看看劉能那表面恭敬、實則怨毒的眼神,
心中一片冰涼。他知道,自己只是暫時壓下了一顆火星,而這樣的火星,
在泉州這座巨大的火藥桶里,早已遍地都是。遠(yuǎn)處海面上,
一艘形制特異、船首尖銳如鳥喙的福船正緩緩入港。王霜認(rèn)得那面旗幟——那是“海晏號”,
王氏船隊中少數(shù)幾艘裝備了“海脊圖匣”的旗艦之一。它剛從遙遠(yuǎn)的“香料群島”歸來,
滿載著價比黃金的丁香與肉豆蔻。陽光照在它黝黑厚重的船殼上,那深藏于龍骨中的秘密,
此刻仿佛散發(fā)著致命的誘惑,吸引著無數(shù)貪婪的目光,也為這座烈火烹油般的繁華之都,
投下了一道不祥的陰影。---**二、血月焚城**暮色四合,
一輪巨大的、呈現(xiàn)出詭異暗紅色的圓月,緩緩從東方的海平面升起。月光如血,
潑灑在泉州城連綿的屋瓦、高聳的邦克樓和如林的帆檣上,將一切染上了一層不祥的猩紅。
海風(fēng)帶著咸腥味,吹過寂靜下來的街巷,卷起幾片凋零的刺桐花瓣,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與壓抑。導(dǎo)火索,在血月升到中天時,被徹底點燃。
導(dǎo)火索有三條:其一,大食豪商阿迪勒的破產(chǎn)。被劉能勒索天價關(guān)稅后,
他船上的貨物被迫低價拋售,血本無歸。更雪上加霜的是,
他寄予厚望、抵押了全部身家預(yù)定的一批“開閩錦”,
被“海龍商行”以“優(yōu)先供應(yīng)大客戶”為由,臨時轉(zhuǎn)售給了蘇益的姻親——另一位波斯巨賈。
阿迪勒一夜之間傾家蕩產(chǎn),債臺高筑,絕望地在蕃坊內(nèi)當(dāng)街痛哭,
控訴王氏的背信棄義與盤剝無度,引發(fā)了眾多普通蕃商的強烈共鳴與憤怒。其二,
土著青年盤石的慘死。盤石是下尾寮頭領(lǐng)盤山豹的獨子,血氣方剛。
因不滿疍民傳統(tǒng)漁場被市舶司劃為“泊船禁區(qū)”,與巡邏的水軍士兵發(fā)生沖突。混亂中,
盤石被一名士兵失手推倒,后腦重重磕在碼頭堅硬的條石上,當(dāng)場斃命。
士兵堅稱是盤石先動手,且只是“意外”。官府匆匆結(jié)案,判士兵“杖責(zé)二十,
賠錢十貫”了事。盤山豹捧著兒子冰冷的尸體和那輕飄飄的十貫銅錢,在族人的悲憤哭嚎中,
雙眼赤紅,指天發(fā)誓要血債血償!其三,蕃坊大火。就在盤石頭七那晚,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在蕃坊邊緣的木器作坊區(qū)燃起?;鸾栾L(fēng)勢,迅速蔓延,
燒毀了數(shù)十家店鋪和民居,其中多為普通穆斯林商販的產(chǎn)業(yè)。盡管官府極力撲救,
仍有十余人葬身火海。憤怒的蕃商認(rèn)定這是排外的本地人所為,是赤裸裸的報復(fù)!
而本地人中則流傳著“胡商自己不小心走水,卻要誣賴好人”的言論。
猜忌與仇恨如同野火般在雙方心中瘋狂滋長。三條導(dǎo)火索,
在有心人的刻意串聯(lián)、煽動和放大下,終于引爆了積蓄已久的滔天怒火!血月當(dāng)空,
子夜時分。泉州城南,蕃坊方向,毫無征兆地爆發(fā)出震天的喊殺聲!火光沖天而起!
數(shù)百名手持彎刀、短斧,頭纏白布、神情激憤的大食、波斯商人及其雇傭的護衛(wèi),
如同決堤的洪水,從蕃坊內(nèi)涌出!他們并非漫無目的,
而是在一些行動迅捷、組織嚴(yán)密的核心分子帶領(lǐng)下,兵分?jǐn)?shù)路:一路直撲市舶司衙門,
沿途點燃房屋,制造更大的混亂!一路沖向泉州府衙和駐軍營地,試圖牽制官軍!
而人數(shù)最多、最為兇悍的主力,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
州港核心地帶——戒備森嚴(yán)的王氏商館以及停泊在專屬碼頭上的“海晏號”等王氏主力船隊!
幾乎與此同時,泉州城北,下尾寮方向也響起了凄厲的竹哨聲和震天的咆哮!
數(shù)百名手持魚叉、獵刀、竹矛,甚至簡陋弓箭的疍民和山越土著,在盤山豹和阿七的帶領(lǐng)下,
如同復(fù)仇的幽靈,從黑暗中沖出!他們熟悉地形,行動迅捷,一部分人沖向城門,
與城內(nèi)接應(yīng)者(被買通的守軍敗類)里應(yīng)外合,打開了缺口!另一部分則直撲碼頭區(qū),
目標(biāo)同樣是王氏的財富象征——商館和船隊!盤山豹赤裸上身,臉上涂抹著猙獰的油彩,
高舉著兒子盤石生前用過的魚叉,發(fā)出野獸般的嚎叫:“殺!為石頭報仇!搶回我們的東西!
”叛亂!一場由被盤剝的蕃商、被壓迫的土著與外部勢力精心策動的叛亂,在這血月之夜,
如同瘟疫般在泉州城內(nèi)外同時爆發(fā)!王霜剛處理完蕃坊火災(zāi)的善后,
疲憊不堪地回到緊鄰?fù)跏仙甜^的別駕衙署。他剛脫下官袍,震天的喊殺聲和火光便已迫近!
他沖到窗前,只見整個泉州港區(qū)已陷入一片火海!蕃商與土著的叛軍如同兩股洶涌的濁流,
在血紅的月光下,正瘋狂地沖擊著商館高大的圍墻和碼頭區(qū)的水軍營壘!
火箭如同流星般射向商館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大門被巨木撞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保護別駕大人!
”衙署衛(wèi)隊長帶著十幾名親兵沖了進來,臉色煞白。王霜的心臟狂跳,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他猛地拔出懸在墻上的佩劍——正是那柄陪伴他走過半生風(fēng)雨的“斷水”!冰冷的劍柄入手,
帶來一絲微弱的鎮(zhèn)定。他厲聲道:“慌什么!衛(wèi)隊跟我上商館外墻!發(fā)信號!向福州求援!
快!”商館,這座由巨大條石壘砌、如同堡壘般的建筑,此刻成了泉州港最后的據(jù)點。
商館總管,王審知的心腹家臣王嗣,須發(fā)皆白卻異常鎮(zhèn)定,
正指揮著館內(nèi)僅存的二百余名護衛(wèi)、水手和健壯伙計,依托高墻和箭窗,拼死抵抗。
箭矢如雨,從墻頭傾瀉而下,將試圖攀爬的叛軍射落。滾木礌石砸下,帶起一片慘嚎。
但叛軍人數(shù)實在太多,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來,悍不畏死。王霜在王嗣的接應(yīng)下,
帶人沖上商館堅固的二樓平臺。眼前的景象讓他血液幾乎凝固。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