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命運像是要把“溫訣”這個名字,硬塞進程皎辭規(guī)劃好的世界里。
五天后。
天際線項目云頂藝術(shù)中心的工地上,臨時會議室里,混著塵土氣,悶著難受。
“……主中庭的懸挑結(jié)構(gòu)是心臟,”程皎辭站在光影交界處,“那面二十七米高的弧形玻璃幕墻,是整個空間的中心?!?/p>
激光筆的紅點釘在模型墻面上。“之前的方案全是花架子,我們要的是一個有深度的載體,不是胡亂涂抹?!奔t點在墻面上緩緩移動。
篤篤篤。
有人敲門,助理小周探頭:“程總監(jiān),‘青墨’藝術(shù)工作室的人到了?!?/p>
“進?!背甜ㄞo的目光沒離開投影儀。
門開了。先進來一個約三十出頭、短發(fā)、穿深灰職業(yè)套裝的女人,笑容得體:“不好意思,打擾各位開會了。”
她身后的人,讓程皎辭捏著激光筆的手指,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是她。
不過這次不是圖書館里那個狼狽身影,也不是研討會上那個縮在角落的樣子。
溫訣穿著深灰色高領(lǐng)羊絨衫和同色西褲,頭發(fā)整齊地盤在腦后。她抱著平板和素描本,目光掠過溫訣時停頓了半秒,眼底閃了一下,她輕輕點了下頭,隨即進入工作狀態(tài)。
短發(fā)女人上前一步:“程總監(jiān),各位項目負責人好。我是‘青墨’藝術(shù)工作室的創(chuàng)始人,盛君。”
她側(cè)身介紹:“這是我們工作室的核心畫師,溫訣。雖然溫畫師剛從凌波美院畢業(yè)不久,才21歲。但她在大三時就獨立完成了‘城市記憶’壁畫項目,去年實習期間還參與設(shè)計了的濱江公園大型浮雕。她的空間感知力和色彩駕馭能力非常出色,是我們工作室重點培養(yǎng)的新銳力量?!?/p>
21歲?才畢業(yè)沒多久?程皎辭腦海中閃過圖書館那場混亂:驚慌失措的眼神、毀掉的書稿圖紙……研討會上那個躲在角落、連話都說不利索的身影。一股熟悉的煩躁感涌上心頭。
盛君繼續(xù)道:“天際線項目云頂中心主中庭的壁畫項目,我們經(jīng)過慎重評估,決定由溫訣主筆。”
核心畫師?主筆?
程皎辭聽著盛君的介紹,目光再次落在溫訣身上。她臉龐甚至帶著點未褪盡的青澀,程皎辭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主筆?
天際線項目意義重大,主中庭壁畫尤為關(guān)鍵,交給這樣一個毛手毛腳、連基本社交場合都應對失據(jù)的新人?
她捏著激光筆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一個強烈的念頭清晰浮現(xiàn):不行,必須換人。這個位置需要的是沉穩(wěn)、能精準對接甲方需求的專業(yè)人士,而不是一個隨時可能捅婁子的“麻煩”,沒有的用“花瓶”。
此時的溫訣站得筆直,迎著注視,整個人沉靜而專業(yè),和之前完全不同。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眼睛,依然很亮,只是光亮里添了份沉穩(wěn)。
“你好,溫畫師?!背甜ㄞo的聲音很平穩(wěn),刻意壓下了心里面的質(zhì)疑和排斥。
“坐,節(jié)省時間,直接開始吧?!背甜ㄞo的語氣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她決定先看看這個被盛君力捧的“新銳”能拿出什么,如果不行,她會立刻提出更換人選。
溫訣在程皎辭斜對面的坐下,盛君自然地坐在她旁邊。她利落地把平板連上投影,幾張概念手稿圖地投在模型旁邊。
“程總監(jiān),各位。”
溫訣沒有任何寒暄,聲音平穩(wěn):“天際線項目云頂藝術(shù)中心的‘地脈精神’和‘未來圖景’,我們提煉出‘升騰’和‘交融’作為核心,發(fā)展出兩個不同風格的概念?!?/p>
溫訣的講解條理清晰,對建筑空間的理解相當?shù)轿?,完全不像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她一邊講解,一邊用壓感筆在平板上快速標注關(guān)鍵節(jié)點,動作流暢自信。
概念一:《引力場域》。用動態(tài)幾何語言表達空間張力,強調(diào)建筑骨架的未來感和視覺重量牽引。”
手指在平板上平穩(wěn)滑動,畫面切換。
“概念二:《時空命脈》。嘗試把本土文化用現(xiàn)代方式表達,通過色彩的變化,構(gòu)建有地方感的敘事?!?/p>
溫訣的目光看向程皎辭,“這兩稿代表了不同的方向。各位請從建筑本身和空間引導的角度,提出核心的要求和反饋。”
會議室陷入短暫的安靜。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盛君的,都落在溫訣身上。
“第一稿。”程皎辭開口,紅點鎖定在那張動態(tài)稿上,“基本方向?qū)?。‘升騰’抓住了核心情緒。但是——”
那個“但是”落下。
溫訣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一點。
“動態(tài)夠了,落點模糊!”程皎辭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敲在點上,“視覺軌跡只知道往上沖,頂部缺少了的落點。所謂的‘交融’太虛了,人看久了會暈,會找不到依靠。
還有,”紅點掃過色塊,“藍銀灰的冷金屬色調(diào),太強化空間了,和我們要的‘社區(qū)親和力’、‘有溫度’完全沖突?!?/p>
會議室里沒人吭聲,程皎辭的批評直接打在了要害上。
程皎辭看著溫訣,想從這個年輕女孩臉上看到慌亂——就像圖書館和研討會上那樣。
然而,溫訣只是微微皺起眉,目光快速掃過程皎辭指出的問題區(qū)域,手指在素描本邊緣輕輕敲擊了幾下,似乎在飛速思考。
就在程皎辭準備順勢提出“主筆人選需要更成熟經(jīng)驗”的建議時——
緊接著,溫訣抬起頭。
“程總監(jiān)指出的落點問題非常準確!”她拿起桌上的壓感筆,直接點在投影草圖的頂部,“如果在這里,”
她邊說邊飛快地勾勒,“加一個終點結(jié)構(gòu),像這樣——”她手跟著移動,一個流動感的“視覺核心”在頂端成型。
溫訣的筆沒停,她緊接著調(diào)出調(diào)色板,“同時,把大片都冷色區(qū)域的飽和度降下來,增加一點溫潤度?!?/p>
您看這樣是不是更能平衡空間壓力,引導視線最終落到一個地方?”
這一連串的反應迅速、思路清晰的修改方案,讓會議室里幾位負責人眼中流露出贊許,彼此交換了一個肯定的眼神。
程皎辭看著幕布上被提升后的方案,頓了一會。
“……思路可行。”
程皎辭終于點了一下頭,聲音沒有剛開始那么嚴肅了,“會后讓助理給你團隊提供這片墻體的詳細參數(shù)。
這個溫訣,至少在專業(yè)反應上,比她預想的要強得多,暫時壓下了她更換主筆的念頭,決定再觀察看看。
“沒問題!”盛君立刻接話,神色微松,“程總監(jiān)要求明確,我們推進更順暢!深化方案我們會盡快提交?!闭Z氣干脆利落。
很快就到了會議尾聲,溫訣利落地斷開投影,收起平板和素描本。她抱著東西起身時,目光再次短暫地看向程皎辭。
這一次,程皎辭沒有立刻移開視線。
溫訣眼里的只剩下一種對接下來挑戰(zhàn)的期待。她點了點頭,抱著平板和素描本,向門口走去。
門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隔開了里面的聲音和塵土味。
走廊空蕩蕩的,遠處工地有點噪音。溫訣背靠著冰涼的墻,長長地吐了口氣。
她才覺出后背濕了一片,黏糊糊地貼著皮膚。攤開手——手心全是汗,連素描本硬硬的封面邊都濕了一小塊。
剛才在里面,她幾乎是咬著牙才撐住那副平靜專業(yè)的樣子。
幾天前,盛君姐把項目資料給她,隨口說:“主甲方是云頂設(shè)計的程皎辭總監(jiān)?!?/p>
“程皎辭?”
溫訣當時腦中嗡地一響,呼吸跟著亂了節(jié)奏。心跳快得壓不住,一下下頂著喉嚨。
接著就咚咚咚亂砸。
這個名字……
她盯著資料上那個名字,手指發(fā)冷。一股情緒毫無預兆地涌上來,腦子頓時一片空白。
真的是.....她嗎?
她剛剛憋著股勁,就想證明自己不是圖書館、研討會上那個笨手笨腳、只會添亂的家伙。
她想讓程皎辭看到,她的能力。
剛才程皎辭那句“但是”砸下來,她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幸好,她沒慌,快速給出了辦法,而且……好像成了?
想到程皎辭最后那句“思路可行”,語氣好像也沒那么硬了,溫訣繃著的嘴角松了松,甚至往上彎了一點點。
她低頭看著汗津津的手心,用力攥了下拳頭,又松開站直身子,理了理有點皺的衣角,重新邁開腳步,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另一邊,人員開始離場,盛君整理著文件,笑著靠近程皎辭:“程總監(jiān)眼光真是精準,一下子就切中要害。您的嚴格是對項目負責?!?/p>
她話鋒輕轉(zhuǎn),朝門外方向示意了一下:“小溫那邊,”她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專業(yè)上我絕對信任,反應快,一點就透。就是有時候……尤其一緊張……”
盛君壓低點聲音,帶著誠懇,“待人接物那點功夫就亂套,笨手笨腳的。那次研討會和圖書館……”她嘆了口氣,“她回來跟我提過,懊惱死了。今天這個項目她提前知道了是您,憋著勁想證明自己。我再替她道個歉,她那心眼兒是好的,就是笨得氣人?!?/p>
程皎辭正把資料收進文件包,動作沒停:“溫畫師在專業(yè)層面的表達和協(xié)作能力,今天的會議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
“唰”地一聲拉上拉鏈,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著盛君:“工作外的偶然交集,不影響本案推進。盛總,這個話題可以結(jié)束了?!?/p>
盛君臉上的笑容一松,立刻點頭:“好,程總監(jiān)公私分明,專業(yè)度佩服!”她話頭一轉(zhuǎn),語氣熱絡(luò)隨意起來:“對了,說起來真巧!程總監(jiān),您認識林小夏吧?南濱藝術(shù)學院搞珠寶設(shè)計的那個林小夏,算是您學妹呢。”
“林小夏?” 程皎辭提包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眼看向盛君,眼神里帶著純粹的詢問,沒有任何“恍然”的跡象。
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和任何一個陌生人名沒什么區(qū)別。
“對??!” 盛君笑容依舊自然,對程皎辭的毫無印象毫不意外,“她可常提起您。大學那會兒您可能沒留意,她是低您兩屆的學妹。她總說建筑系有位程學姐特厲害,氣質(zhì)清冷,設(shè)計圖有力量又有流動感,是她最佩服的學姐!提起您就停不下來,我耳朵都聽出繭了?!?/p>
盛君自然提到“低兩屆”和“您可能沒留意”,語氣輕松,仿佛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小事。
程皎辭聽完,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她對這種“崇拜”毫無興趣,也完全想不起任何關(guān)于“林小夏”的面孔或事件。
她只是基于事實,平淡地回應道:“嗯。學妹?!?語氣里沒有任何情感波動,純粹是確認了對方陳述的“校友關(guān)系”這一事實。
“小夏看人眼光很準的,能讓她這么佩服的可不多。” 盛君立刻接話,把話題引向邀請:“所以今天真是緣分!程總監(jiān),您看都晚飯點了,我和小夏本來就約好今晚去城東的‘竹里館’吃飯,那地方環(huán)境清靜,菜做得也不錯。正好項目今天開了個好頭,我們合作也剛啟動,溫訣也在,不如大家一起去?就當是項目團隊第一次非正式溝通,也方便后面方案時更順暢地對接,您看怎么樣?”
程皎辭聽完心里下意識地抵抗。多余的社交,她本能的就不喜歡。
但盛君作為重要合作方的邀請,理由緊扣“項目推進”,這讓她難以拒絕。
沉默幾秒。
“嗯?!?程皎辭的聲音依舊平淡,但應允清晰。
她提起文件包,瞥了眼門外——
溫訣的身影早已消失,但她剛剛講話時亮起的眼神,與圖書館慌亂身影的重疊,在她精密的世界里劃下了一道莫名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