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把山路染成蜂蜜色時，大壯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袱，牽著啵啵的手走進(jìn)了一片陌生的林子。包袱里裹著兩人僅有的家當(dāng)：幾件換洗衣物、剩下的紅薯干、用布小心包好的草藥，還有啵啵那半瓶珍貴的西藥。
“往這邊走？” 大壯停下腳步，望著眼前岔開的三條小徑，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從小在望月村周圍的山林打轉(zhuǎn)，這片翻過山頭才見到的林子，連空氣中的味道都透著陌生。
啵啵踮腳望了望，指著最右邊那條隱約能看到車轍的路：“應(yīng)該是這邊。陳嶼以前說過，出山的路總跟著溪流走?！?他的聲音有點(diǎn)發(fā)虛，其實(shí)心里也沒底。上次來望月村是被陳嶼護(hù)著坐的長途車，窗外的風(fēng)景早忘成了一團(tuán)模糊的綠。
大壯沒說話，只是握緊了他的手。男人掌心的老繭蹭著啵啵的指縫，帶著讓人安心的溫度。他們已經(jīng)在獵戶小屋休整了五天，大壯胳膊上的燒傷結(jié)了層褐色的痂，啵啵的咳嗽也輕了些，至少不會走兩步就喘得像風(fēng)箱。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林子漸漸稀疏起來，能聽到遠(yuǎn)處隱約的馬達(dá)聲。啵啵眼睛一亮，拉著大壯加快腳步：“你聽！有車聲！”
繞過最后一片灌木叢，眼前突然開闊起來。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橫在眼前，路邊歪歪扭扭地豎著塊木牌，紅漆寫的 “望月村 - 青溪鎮(zhèn)” 早已斑駁褪色。一輛破舊的三輪摩托停在路邊，車夫正蹲在樹底下抽旱煙。
“真的有車！” 啵啵的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雀躍，蒼白的臉上泛起薄紅。他掙開大壯的手，想跑過去問價錢，卻被男人一把拽了回來。
“等等?！?大壯的聲音低沉，琥珀色的眸子警惕地盯著車夫。那人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軍大衣，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表情，只有指間的煙火在明明滅滅。
“咋了？” 啵啵不解地回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里也泛起一絲不安。這荒郊野嶺的，怎么會有三輪車停在這里？
車夫似乎察覺到他們的目光，慢悠悠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兩位是要去鎮(zhèn)上？” 他的聲音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油滑，眼睛在兩人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大壯背著的包袱上。
大壯沒回答，只是將啵啵往身后拉了拉，沉聲道：“去青溪鎮(zhèn)多少錢？”
“看你們是外地人吧？” 車夫咧嘴笑了，露出泛黃的牙齒，“這段路不好走，要不是我今天來接親戚，你們可遇不上車。一口價，五十。”
啵啵的臉色微變。他記得陳嶼說過，從鎮(zhèn)上到縣城才二十塊。這人分明是想宰客。
“太貴了?！?他剛想開口還價，卻被大壯按住了肩膀。
“行?！?男人從褲兜里摸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裹著幾張零錢，是他以前賣山貨攢下的，“我們走?！?/p>
車夫顯然沒料到他們這么痛快，愣了一下才慌忙擺手：“哎等等！四十！四十也行！”
大壯沒理他，徑直走向三輪車的后斗。啵?？粗麑捄竦谋秤?，突然明白過來 —— 男人是怕夜長夢多。在這里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被村里人追上的風(fēng)險。
“上來吧?！?大壯彎腰將啵啵扶上后斗，自己則坐到車夫旁邊的駕駛座。車斗里鋪著層干草，還帶著淡淡的霉味，卻比在山里走土路舒服多了。
三輪車突突地發(fā)動起來，像頭喘著粗氣的老牛。啵啵抓著車斗邊緣的欄桿，看著身后的山林一點(diǎn)點(diǎn)遠(yuǎn)去，心里五味雜陳。既慶幸終于踏上了出山的路，又害怕前方未知的旅程。
“師傅，這路…… 是去城里的嗎？” 啵啵忍不住開口問道，聲音被馬達(dá)聲蓋得有些模糊。
車夫扭頭看了他一眼，嘿嘿笑了兩聲：“去青溪鎮(zhèn)的路，到了鎮(zhèn)上再轉(zhuǎn)汽車，就能去縣城，縣城有火車，火車通大地方?！?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有些古怪，“你們倆…… 是從望月村出來的？”
啵啵的心猛地一緊，剛想否認(rèn)，就聽大壯沉聲道：“不是?！?/p>
車夫挑了挑眉，沒再追問，只是吹了聲口哨，把油門擰得更大了。三輪車在土路上顛簸著，揚(yáng)起漫天塵土，嗆得啵啵忍不住咳嗽起來。
大壯立刻回過頭，眉頭緊鎖：“沒事吧？” 他想遞水過去，卻被車夫一個急剎車晃得差點(diǎn)摔下去。
“媽的！誰擋路！” 車夫罵罵咧咧地拍著方向盤。
啵啵探頭往前看，只見路中間站著個穿藍(lán)布衫的老漢，手里拄著根拐杖，正是望月村的老族長！她身后還跟著兩個年輕后生，手里拿著扁擔(dān)，顯然是特意等在這里的。
“大壯！你要帶他去哪！” 老族長的聲音嘶啞，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你忘了祖宗的規(guī)矩了？忘了村里的報應(yīng)了？”
大壯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猛地跳下車，將三輪車擋在啵啵身前?！白岄_?！?他的聲音冷得像冰，周身的氣息都透著危險。
“你非要帶著這個禍根離開？” 老族長氣得渾身發(fā)抖，“你就不怕遭天譴嗎？”
“我的事不用你管?！?大壯的拳頭一點(diǎn)點(diǎn)攥緊，指節(jié)泛白，“再不讓開，別怪我不客氣?！?/p>
“反了！真是反了！” 老族長猛地抬起拐杖，指向啵啵藏身的車斗，“把那個妖孽抓下來！不能讓他禍禍了外面的世界！”
兩個后生立刻舉著扁擔(dān)沖上來，臉上帶著被煽動的狂熱。
“大壯小心！” 啵啵在車斗里驚呼出聲，想跳下去幫忙，卻被車夫死死按住了肩膀。
“后生別亂動?！?車夫的聲音里帶著幸災(zāi)樂禍，“這是他們村里的事，咱們外人別摻和?！?/p>
啵啵又急又氣，卻被按得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壯和那兩個后生打在一處。男人雖然胳膊還有傷，力氣卻大得驚人，三兩下就把兩個后生踹倒在地，可他剛想轉(zhuǎn)身，老族長突然舉著拐杖沖了上來，狠狠砸向他的后背！
“砰” 的一聲悶響，大壯踉蹌著往前撲了兩步，差點(diǎn)跪倒在地。
“大壯！” 啵啵目眥欲裂，猛地推開車夫，從車斗里跳下來，卻被地上的后生拽住了腳踝。
“抓住他！” 那后生獰笑著，另一只手抓向他的頭發(fā)。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大壯突然回過頭，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他像頭被激怒的野獸，一把奪過老族長的拐杖，狠狠扔到一邊，然后揪住那個拽著啵啵的后生，一拳砸在他臉上。
“滾！” 大壯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咆哮，渾身都散發(fā)著駭人的戾氣。
兩個后生被他嚇住了，連滾帶爬地扶起老族長，頭也不回地往回跑。老族長臨走前看了他們一眼，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怨毒，像在看兩個無可救藥的罪人。
三輪車旁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馬達(dá)還在突突作響。
“你怎么樣？” 啵啵撲過去扶住大壯，手碰到他后背時，摸到一片溫?zé)岬臐褚狻Ｊ茄?/p>
“沒事?！?大壯喘著粗氣，推開他的手，轉(zhuǎn)身對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車夫厲聲道，“開車！”
車夫哪敢多話，哆嗦著發(fā)動了三輪車。車子再次顛簸著前進(jìn)，只是這次誰都沒有說話。
啵啵坐在車斗里，看著大壯緊繃的背影，眼淚無聲地往下掉。他知道，這次是真的回不去了。他們不僅逃離了望月村，更斬斷了和那個地方最后的聯(lián)系。
不知過了多久，三輪車駛進(jìn)了一個熱鬧的小鎮(zhèn)。街邊擺滿了攤位，叫賣聲此起彼伏，穿著時髦的年輕人騎著電動車穿梭而過，一切都透著鮮活的煙火氣。
“到青溪鎮(zhèn)了?！?車夫把車停在路邊，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汽車站，“去縣城的車在那邊坐?！?/p>
大壯付了錢，扶著啵啵跳下車。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兩個從深山里逃出來的人顯得格格不入。大壯下意識地將啵啵護(hù)在懷里，警惕地看著周圍投來的好奇目光，像頭誤入城市的猛獸。
啵啵抬頭望著不遠(yuǎn)處汽車站的牌子，又看了看眼前車水馬龍的街道，突然輕聲問道：“大壯，這…… 真的是去大城里的路嗎？”
大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遠(yuǎn)處的街道蜿蜒著伸向未知的遠(yuǎn)方，仿佛永遠(yuǎn)沒有盡頭。他的喉嚨動了動，卻沒能說出話來。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去大城市的路，也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等待他們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只要牽著身邊這個人的手，無論前方是坦途還是荊棘，他都必須走下去。
大壯握緊了啵啵的手，用行動代替了回答。他牽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汽車站，走向那個充滿未知，卻也可能充滿希望的未來。
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將兩個緊緊相依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通往遠(yuǎn)方的路，漫長，卻充滿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