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蝴蝶胎記之謎校友會晚宴上，我死死盯著臺上光鮮亮麗的女人。 她鎖骨下的蝴蝶胎記，
和我被泥石流掩埋的妹妹一模一樣。 十五年前，我的清華錄取書在堰塞湖決堤時消失。
而她，教育局長的女兒，頂著我的名字踏入最高學府。水泥袋死沉死沉地壓在右肩上，
粗糙的麻袋紋路透過薄薄的、被汗水和灰土浸透的工裝，磨著早就破皮的皮肉?；鹄崩钡奶?，
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在往里扎。汗水糊住了眼睛，蟄得生疼，視線里一片模糊的灰黃。
我咬著牙，腰背弓得像一張拉滿的破弓，一步一步，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在打顫的腿上，
拖著這該死的袋子往攪拌機那邊挪。每走一步，
腳下沒干透的、黏膩的水泥漿子就“噗嗤”一聲，
死死咬住我那雙開了口、露出大腳趾頭的破解放鞋。工頭老張那破鑼嗓子又在頭頂炸開，
混在攪拌機震耳欲聾的轟鳴里，像鈍刀子刮骨頭：“許招娣！磨蹭什么呢！沒吃飯??！
這車料等著下鍋呢！”下鍋？下你媽的鍋！我心里惡狠狠地咒罵著，
喉嚨里干得像著了火的沙漠，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把牙關咬得更緊，肩膀猛地一聳，
把最后一點力氣都榨出來，把水泥袋往攪拌機那黑洞洞、永遠填不滿的大口子邊沿一摜。
“噗通！”一聲悶響。袋子口松了，嗆人的灰白色粉末猛地噴出來，瞬間把我吞沒。
我踉蹌著后退幾步，彎下腰，扶著膝蓋，咳得撕心裂肺，肺管子都要炸開，眼前金星亂冒。
就在這時，工棚角落里那臺沾滿泥點、屏幕裂了好幾道紋的老舊電視機，聲音猛地拔高了，
帶著一種廉價的、極力模仿上流社會的激昂：“下面，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
歡迎我們清華經(jīng)管學院的驕傲，杰出校友——陳思琪女士！”陳思琪？
這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鋼針，毫無預兆地、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我猛地直起身，
也顧不上咳了，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那個破屏幕。屏幕閃爍了幾下，雪花點跳動。
一張妝容精致、笑容得體、在聚光燈下仿佛自帶柔光濾鏡的臉，清晰地占據(jù)了畫面。
她穿著一身剪裁完美的米白色套裝，身姿優(yōu)雅，
正款款走向宴會廳中央那鋪著紅毯、擺滿鮮花的演講臺。臺下是黑壓壓一片衣冠楚楚的男女，
掌聲雷動，帶著毫不掩飾的追捧和艷羨。是她！那張臉，化成灰我都認得！
雖然比十五年前成熟了太多，褪去了青澀，鍍上了一層名為“成功”的金粉。但那雙眼睛，
眼角微微上揚的弧度，笑起來時嘴角牽動的肌肉線條……燒成灰我都認得！陳思琪！
教育局陳局長的千金！十五年前，頂著“許招娣”這個名字，踏入清華園的人！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怒火，猛地從腳底板竄起，瞬間燒遍四肢百??！我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掐進沾滿水泥灰的掌心，留下幾個白色的月牙痕。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屈辱，
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謝謝母校，謝謝各位師長，謝謝親愛的校友們！
”陳思琪的聲音透過破喇叭傳出來，溫婉動聽，帶著恰到好處的謙遜和自信，
“能回到夢開始的地方，分享一點微不足道的成績，思琪深感榮幸……”她微微側身，
對著臺下鞠躬。就在她俯身的瞬間，那身米白色套裝的領口，隨著動作自然地敞開了一點點。
就是那一瞬間！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被徹底抽干！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倒灌回心臟，
撞得我胸口劇痛！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只剩下屏幕上那個被無限放大的、清晰的局部！
在她左側鎖骨下方，靠近心臟的位置！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暗紅色的胎記！
形狀……像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翅膀的邊緣帶著細微的鋸齒狀紋路！翅膀中間，
靠近身體的位置，還有一個小小的、圓形的、如同花蕊般的淺色印記！“轟——！
”腦子里像是引爆了一顆原子彈！巨大的轟鳴聲震得我耳膜欲裂！眼前天旋地轉，
攪拌機的轟鳴、工頭的叫罵、工友的嘈雜……所有聲音瞬間被抽離！
世界變成一片死寂的、刺眼的白！我的身體晃了晃，腳下像踩著棉花，軟得沒有一絲力氣。
扶著膝蓋的手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噗通”一聲，
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黏膩、滿是水泥漿的地面上！膝蓋撞地的劇痛都感覺不到。只有心臟，
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反復揉捏，痛得無法呼吸?！罢墟罚≌墟纺阍趺戳?？！
”旁邊一個工友大姐驚叫著撲過來扶我。我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個特寫鏡頭消失，重新拉遠，
露出陳思琪那張光鮮亮麗、正在侃侃而談的臉。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燒紅的烙鐵，又燙又硬，
灼燒著聲帶，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個胎記……那只蝴蝶……一模一樣的形狀！
一模一樣的鋸齒邊緣！一模一樣位置的花蕊印記！我顫抖著，
用沾滿水泥灰、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的右手，
猛地扯開了自己那件洗得發(fā)白、領口早就松懈變形的破舊工裝衣領！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
我低下頭。在同樣左側鎖骨下方，靠近心臟的位置。
樣指甲蓋大小、同樣暗紅色、同樣展翅欲飛、有著同樣鋸齒邊緣和花蕊印記的——蝴蝶胎記！
像一面殘酷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在布滿灰塵和汗?jié)n的皮膚上！
“妹……妹……”一個破碎的、幾乎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終于從我緊咬的牙關里，
艱難地擠了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許盼娣！
我那在十五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山崩地裂、堰塞湖決堤的恐怖天災中，
被滾滾泥石流吞噬的……親妹妹！“招娣！你說什么？什么妹妹？”工友大姐用力搖晃著我，
聲音帶著哭腔，“你別嚇我??！是不是中暑了？快！快來人搭把手！”工棚里瞬間亂成一團。
有人喊著找水，有人喊著抬人。我像個斷了線的木偶，
任由他們七手八腳地把我架到旁邊稍微干凈點的磚垛上坐下。冰涼的礦泉水灌進嘴里，
嗆得我又是一陣猛咳。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個破電視屏幕。陳思琪的演講已經(jīng)結束，
正在一群西裝革履、一看就是社會精英的男女簇擁下，端著香檳杯，言笑晏晏。
蝴蝶胎記……妹妹……陳思琪……這三個詞在我腦子里瘋狂地旋轉、碰撞，像失控的攪拌機，
要把我的理智徹底絞碎！十五年前那個黑色的夏天，如同被強行撕開的、血淋淋的瘡疤，
帶著腐爛的惡臭，瞬間涌回腦海！震耳欲聾的巨響！天崩地裂！
腳下的大地像發(fā)怒的巨獸般瘋狂扭動、撕裂！巨大的山體裹挾著萬噸泥石，如同死亡的洪流，
瞬間吞噬了山腳下我們那個小小的、貧窮卻充滿歡聲笑語的家！
爹娘的慘叫只持續(xù)了不到一秒，就被無情的泥石徹底淹沒！
我死死抱著才七歲、嚇得只會尖叫的妹妹盼娣，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浪狠狠拋了出去！
冰冷刺骨、裹挾著石塊和斷木的泥水瞬間灌滿了我的口鼻！窒息！絕望！
巨大的力量撕扯著我們緊握的手！“姐——！
”盼娣凄厲的哭喊是我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后聲音。2 泥石流后的真相等我醒來，
是在縣醫(yī)院冰冷的病床上。渾身散了架一樣疼。身邊沒有爹娘，沒有盼娣。
只有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冷漠的臉，和病房里其他傷者痛苦的呻吟?！靶蚜耍棵娲?。
”一個護士給我換藥，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泥石流，整個村都沒了。
你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孩子?！蔽ㄒ灰粋€？那盼娣呢？我的妹妹呢？！我掙扎著爬起來，
不顧一切地沖向那片已經(jīng)成為巨大堰塞湖的、埋葬了我所有親人和家園的廢墟！
渾濁的、死寂的湖面，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墓碑！我沿著湖岸瘋狂地奔跑、呼喊，
嗓子喊出血，鞋子跑丟，腳底磨爛，
回應我的只有嗚咽的風聲和湖面偶爾冒出的、令人絕望的氣泡。沒有！什么都沒有！
盼娣就像一滴水，徹底消失在了那片渾濁的死亡之湖里！巨大的悲痛幾乎將我擊垮。
但就在那時，一個更加渺茫、卻支撐著我活下去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螢火，
微弱地亮了起來——清華！我是我們縣，不，是我們整個地區(qū)，
有史以來第一個考上清華的人！縣狀元！錄取通知書！那是我爹娘生前最大的驕傲！
是我用無數(shù)個煤油燈下熬紅的眼、凍裂的手換來的唯一出路！
是我給被埋在地下的爹娘和妹妹唯一的交代！通知書呢？通知書在哪里？！
我發(fā)瘋一樣沖回被臨時當作安置點的學校。我的班主任，那個總是鼓勵我的張老師，
紅著眼睛，把我拉到一邊，聲音哽咽：“招娣……你的通知書……當時郵遞員剛送到村口，
給你家……就……就趕上堰塞湖決堤……沖沒了……全沖沒了……”沖沒了……最后一絲光，
滅了。天塌了。我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身份，沒有未來。
那張證明我存在的錄取通知書，和我所有親人的骸骨一起，永遠沉在了冰冷的湖底。后來，
是張老師偷偷塞給我一點錢，求他城里的親戚收留我當保姆。再后來，是工地搬磚，
流水線擰螺絲，餐館刷盤子……像一粒卑微的塵埃，被生活的巨輪碾來碾去。直到三年前，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篇吹捧“寒門貴女”陳思琪的報道。
里面提到她十五年前以縣狀元的身份考入清華經(jīng)管，父親是當?shù)亟逃珠L。
報道還配了一張她高中時的照片。照片上那張臉，
那雙眼睛……和我記憶深處那個光鮮亮麗的“竊賊”完美重合！許招娣！我的名字！
我的分數(shù)！我的人生！被陳思琪，這個教育局長的女兒，堂而皇之地偷走了！
滔天的恨意瞬間將我吞噬！我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四處奔走，想討個說法。
可一個無根無萍、連身份證都差點辦不下來的“黑戶”，
拿什么去對抗一個盤踞地方多年的教育局長？我的申訴信石沉大海，
我的舉報被當成瘋子的囈語，甚至還有人威脅我“再鬧就讓你消失”！
我被迫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躲藏起來，帶著刻骨的仇恨和無處發(fā)泄的屈辱，
在工地最臟最累的角落茍延殘喘。我無數(shù)次幻想過找到陳思琪，撕下她那張?zhí)搨蔚拿婢撸?/p>
把屬于我的名字和人生奪回來！可我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找到的，
竟然是我以為早已尸骨無存的……親妹妹！巨大的荒謬感和撕裂感，如同冰與火的狂潮，
瞬間將我淹沒！恨意尚未消退，一種更加洶涌、更加尖銳的痛苦卻猛烈地沖撞上來！是震驚？
是茫然？是……一種被命運玩弄于股掌的、深入骨髓的悲涼？我像個游魂一樣離開工地，
在城市的霓虹和喧囂中漫無目的地游蕩。
腦子里兩個聲音在瘋狂地撕扯：一個聲音在尖叫：她是陳思琪！她是偷走你人生的賊！
是她讓你這十五年活得豬狗不如！找到她！撕碎她！讓她身敗名裂！把屬于你的東西奪回來！
另一個聲音在哭泣：她是盼娣！是你找了十五年、以為早就死了的親妹妹！她還活著！
她鎖骨下有和你一樣的蝴蝶！她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了！恨？還是……愛？我分不清。
巨大的痛苦和混亂讓我頭痛欲裂，幾乎要爆炸。渾渾噩噩過了幾天，
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打到了我那個破舊的二手手機上?！拔?？”我聲音嘶啞。
“是……許招娣嗎？”電話那頭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甚至……一絲卑微的哀求？我的心猛地一跳！
“你是誰？”“我……我是陳思琪的媽媽……”女人的聲音哽咽了，
“我……我求求你……能不能……能不能來市人民醫(yī)院一趟？
思琪她……她快不行了……”人民醫(yī)院？血液科病房區(qū)。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
走廊里光線慘白，透著一股冰冷的死寂。
偶爾有穿著病號服、戴著口罩、面色蠟黃、頭發(fā)稀疏的人被家屬攙扶著緩慢走過，
眼神空洞麻木。我站在一間單人病房門外，透過門上的玻璃小窗往里看。
病床上躺著一個女人。瘦得脫了形，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揉皺的紙，顴骨高高凸起，
眼窩深陷。曾經(jīng)濃密的黑發(fā)幾乎掉光了，只剩下稀疏的幾綹貼在頭皮上。她閉著眼，
胸口微弱地起伏著，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連接著旁邊滴滴作響的儀器。是陳思琪。
那個在電視上光彩照人的“陳思琪”。此刻，她脆弱得像一個一碰就碎的琉璃娃娃。
病房門輕輕打開。一個穿著香奈兒套裝、卻難掩憔悴和狼狽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
是陳思琪的母親，陳夫人。她那雙曾經(jīng)可能很漂亮、如今卻布滿紅血絲和眼袋的眼睛，
在看到我的瞬間，亮起了一絲病態(tài)的希望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絕望和痛苦淹沒。
她幾步?jīng)_到我面前，沒有絲毫猶豫，“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堅硬的地磚上！
“招娣！許招娣！阿姨求求你了！”她雙手死死抓住我的褲腿，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眼淚洶涌而出，聲音嘶啞凄厲，“救救思琪！救救我的女兒！她得了急性白血?。『車乐?！
醫(yī)生說……醫(yī)生說只有骨髓移植……才有希望活命！我們找遍了所有的庫……都配不上！
只有你……只有你的骨髓配型成功了！求求你！救救她！她才三十歲??！她還那么年輕！
”她的額頭重重地磕在地磚上，發(fā)出沉悶的“咚”的一聲！一下，又一下！“求求你了！
你要什么我都給你！錢！房子！工作！什么都行！只要你能救她！我這條老命給你都行啊！
求求你了！”她哭得肝腸寸斷，卑微到了塵埃里。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褲腿被她抓得皺巴巴，上面沾著她的眼淚和鼻涕。冰冷的地磚透過薄薄的褲料，
傳來刺骨的寒意?？粗@個跪在我腳下、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局長夫人，聽著她撕心裂肺的哀求，
再看看病房里那個奄奄一息、靠機器維持生命的女人……我的妹妹？我的仇人？
巨大的諷刺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我的心臟，再用力攪動！配型成功？骨髓移植？
救她？
植的抉擇救這個偷了我名字、偷了我人生、讓我這十五年活得不如一條狗的……我的親妹妹？
哈！老天爺！你他媽可真會開玩笑！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惡意，
如同毒蛇般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緩緩升起。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任由陳夫人抱著我的腿哭嚎哀求。直到護士聞聲趕來，才把她強行攙扶起來。
她癱軟在椅子上，像一灘爛泥，只是用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仿佛我是她唯一的救世主。我轉身，離開了這片彌漫著死亡和哀求氣息的病房區(qū)。腳步沉重，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晚上，我回到那個只有一張床、一個破桌子的廉價出租屋。
腦子里一片混亂。陳夫人絕望的臉，陳思琪枯槁的面容，
還有那張十五年前就該屬于我的、印著清華校徽的錄取通知書……像破碎的鏡片，
在腦海里瘋狂旋轉、切割。手機“叮咚”響了一聲，是短信。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