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糖的甜意在舌尖彌漫,帶著熱帶陽光的氣息,奇異地中和著神經(jīng)末梢傳來的尖銳痛楚。溫役靠在冰冷的審訊椅背上,急促的喘息在甜味的安撫下,終于不再像瀕死的風(fēng)箱。她緊閉著眼,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浸濕了林安之搭在她左肩上的手背。
門被急促地敲響,隨即打開。張醫(yī)生提著藥箱,一臉凝重地快步進來,身后跟著一臉緊張的李曉輝。
“怎么回事?”
張醫(yī)生一眼就看到溫役敞開的衣領(lǐng)下,左肩后方那片觸目驚心的深紫腫脹,眉頭擰成了疙瘩。
“審訊時情緒激動,發(fā)力牽扯到了”
林安之言簡意賅,側(cè)身讓開位置,但扶著溫役左肩的手并未完全松開,依舊提供著無聲的支撐。
“胡鬧!簡直是胡鬧!”
張醫(yī)生氣得胡子都在抖,他立刻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觸碰檢查那片腫脹區(qū)域。溫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繃緊,牙關(guān)緊咬,喉嚨里溢出一絲壓抑的悶哼。
“急性炎癥!肌肉嚴重拉傷!搞不好肩袖肌腱都有撕裂!必須立刻送醫(yī)院做詳細檢查!不能再耽擱了!”張醫(yī)生檢查完,臉色鐵青,語氣不容置疑。他迅速從藥箱里拿出冰袋,用毛巾裹了,小心翼翼地敷在腫脹處。
冰冷的刺激讓溫役渾身一顫,疼痛似乎被暫時麻痹了些許。
“我去開車!”
李曉輝立刻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跑。
“等等!”
林安之叫住他,目光轉(zhuǎn)向張醫(yī)生,
“您跟車去,路上先處理一下。我跟魏所匯報情況”
“好!”
張醫(yī)生點頭,示意李曉輝幫忙扶人。
溫役被林安之和小李小心地攙扶起來。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傷處,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咬著牙,強忍著不讓自己倒下,但身體的重量不由自主地壓在了林安之身上。林安之的手臂沉穩(wěn)有力,幾乎承擔(dān)了她大半的重量,動作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保護。
路過值班大廳,魏所長已經(jīng)聞訊快步走了出來。看到溫役慘白的臉色和肩上那駭人的冰袋,他的眼神瞬間沉了下去。
“魏所,情況……”
“不用說了!立刻去醫(yī)院!”魏所長揮手打斷林安之的匯報,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安之,你也去!全程陪護!這邊審訊后續(xù)我來安排!李曉輝,你留下協(xié)助!溫役,這是命令!必須給我好好治療!”
他最后看向溫役,眼神嚴厲中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心疼。
“是……”
溫役虛弱地應(yīng)了一聲,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
林安之沒有遲疑,和李曉輝一起,半扶半抱著溫役,快速走向停在門口的警車。張醫(yī)生抱著藥箱緊隨其后。
警車一路鳴笛,飛馳向最近的市立醫(yī)院。后座上,溫役靠在林安之肩頭,冰袋的涼意和傷處的劇痛交織,讓她意識有些模糊。張醫(yī)生在前座緊張地監(jiān)測著她的脈搏和血壓。
林安之穩(wěn)穩(wěn)地坐著,讓溫役能靠得更舒服些。她的目光落在溫役緊閉的雙眼和緊蹙的眉心上,落在她額角不斷滲出的冷汗上,落在肩上那片隔著警服布料都能感受到的滾燙腫脹上。她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一遍遍地擦拭著溫役額角的冷汗,動作小心得仿佛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她的嘴唇緊抿著,下顎線繃得死緊,眼神沉得像暴風(fēng)雨前夜的海,里面翻涌著自責(zé)、擔(dān)憂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她應(yīng)該更早制止她的,應(yīng)該在她審訊中第一次拍桌子時就強行中止……她低估了溫役的倔強,也低估了她傷勢的嚴重性。
急診室里一片兵荒馬亂。醫(yī)生看過張醫(yī)生的初步診斷和溫役的狀況,立刻開了加急的CT和核磁共振檢查單。溫役被推進各種冰冷的儀器中,林安之寸步不離地守在外面,看著指示燈明明滅滅,每一秒都像被無限拉長。
檢查結(jié)果如同冰冷的判決書:右肩岡上肌腱陳舊性撕裂基礎(chǔ)上急性加重,伴有嚴重炎癥反應(yīng)和局部血腫形成。醫(yī)生看著片子,眉頭緊鎖:
“必須住院!絕對靜養(yǎng)!消炎、消腫、制動!再這樣下去,別說恢復(fù)訓(xùn)練,這條胳膊的功能都可能永久受損!”
“住院”
林安之沒有任何猶豫,替已經(jīng)疼得說不出話的溫役做了決定。
單人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清冷氣息。溫役穿著寬大的病號服,虛弱地靠在搖起的病床上。左肩被專業(yè)的固定帶牢牢束縛住,手臂吊在胸前,冰袋換成了持續(xù)的冷敷墊。輸液管里的消炎藥水一滴一滴流入她的血管。劇烈的疼痛在藥物作用下終于緩解了一些,但那種深沉的、如同被撕裂般的鈍痛和沉重的無力感,依舊清晰地烙印在每一根神經(jīng)上。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嘴唇干裂,眼神里沒有了平日的銳利鋒芒,只剩下一種被病痛和虛弱磨平了棱角的疲憊,以及一絲……深藏的不甘和挫敗。
林安之沉默地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削著一個蘋果。她的動作很慢,很仔細,長長的蘋果皮連成一條,沒有斷。削好后,她切成小塊,放在小碗里,插上牙簽,推到溫役右手邊。
“吃點水果”
她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也經(jīng)歷了一場鏖戰(zhàn)。
溫役看了一眼那晶瑩的蘋果塊,沒動。她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聲音干澀而又沙?。?/p>
“疤臉李老三……線索……”
“魏所親自帶人在追了。王強的口供很詳細,跑不了他”
林安之平靜地回答,拿起一塊蘋果,遞到溫役唇邊,“張嘴”
溫役下意識地偏開頭:
“我自己……”
“你的左手在抖”
林安之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溫役的左手確實因為疼痛和虛弱,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著。
溫役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張開嘴,含住了那塊微涼的蘋果。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化開,帶來一絲生機。
病房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輸液管里藥水滴落的聲音,單調(diào)而清晰。溫役慢慢地咀嚼著,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她感覺自己像一頭被拔掉了利齒、困在籠中的猛獸。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陣陣漫過心頭。她痛恨這種虛弱,痛恨成為累贅,更痛恨自己因為一時的沖動和急于求成,不僅沒能盡快歸隊,反而讓傷勢惡化到如此地步,徹底拖累了整個案件的推進。
林安之默默地看著她。她能感受到溫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沉沉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沮喪和自我厭棄。她沒有試圖用空洞的安慰去打破這片沉默。她知道,對于溫役這樣的人,安慰是多余的,甚至可能適得其反。
她只是靜靜地坐著,像一座沉默的燈塔。她拿起毛巾,用溫水浸濕擰干,然后極其小心地避開傷處,輕柔地擦拭溫役臉上和頸間的冷汗。溫?zé)岬挠|感讓溫役微微一顫,卻沒有拒絕。林安之的動作很輕,很仔細,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擦完臉,林安之又拿起溫役的左手,用溫?zé)岬拿戆?,輕輕揉搓著她冰冷的指尖,試圖驅(qū)散那因為疼痛和緊張而帶來的寒意。
“疼得厲害的時候,可以叫出來”
林安之的聲音很低,打破了沉寂。
溫役閉上眼,沒說話,只是被林安之握著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林安之的掌心。那里傳來的溫?zé)岷头€(wěn)定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就在這時,林安之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魏所長。她松開溫役的手,走到窗邊接聽。
“安之,溫役情況怎么樣?”
魏所長的聲音透著關(guān)切和疲憊。
“剛做完檢查,急性炎癥加重,岡上肌腱撕裂加重,需要住院靜養(yǎng)”
林安之言簡意賅。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唉……讓她安心養(yǎng)傷,什么都別想!案子這邊有我們!疤臉李老三有線索了,在城郊一個廢棄車場露過面,我們正組織力量布控,準備收網(wǎng)!”
“收網(wǎng)?”
林安之的心提了一下,
“需要支援嗎?溫役這邊……”
“不用!你們就安心待在醫(yī)院!這次行動由分局特警主導(dǎo),我們負責(zé)外圍策應(yīng)和信息支撐。老張帶隊,人手夠了”
魏所長語氣堅決,
“告訴溫役,讓她給我老老實實躺著!這是命令!她的任務(wù)就是養(yǎng)好身體!別再給我添亂!”
“是,所長。”
林安之應(yīng)道,目光下意識地看向病床上的溫役。溫役雖然閉著眼,但林安之知道她一定在聽。
溫役心里有些無語,她在倔強也沒到這種境地吧?
掛斷電話,林安之走回床邊。溫役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眼神直直地看著她,里面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關(guān)切、焦急、不甘,還有一絲被強行排除在外的失落。
“是魏所?有疤臉的消息了?”
溫役的聲音帶著急切。
“嗯。有線索了,在布控”
林安之平靜地回答,拿起毛巾,繼續(xù)擦拭溫役另一只冰涼的手,
“魏所說,你的任務(wù)就是養(yǎng)傷。行動由分局主導(dǎo),老張帶隊策應(yīng)”
溫役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像燃盡的余燼。她猛地扭過頭,看向窗外,緊咬著下唇,不再說話。肩上的劇痛似乎被心口那股更強烈的憋悶和無力感淹沒了。
林安之看著她倔強而脆弱的側(cè)影,看著她緊抿的唇線和微微顫抖的肩線(沒受傷的那邊),心中五味雜陳。她將溫役的手輕輕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然后坐回椅子,沒有再說話。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寂。窗外的天色更加陰沉,仿佛要壓下來。輸液管里的藥水,依舊在不緊不慢地滴落,像時間無情的腳步。溫役被困在這方寸之地,身體被疼痛禁錮,精神被案件牽動。而林安之,是她此刻唯一的守護者,也是她與外界那場正在進行的風(fēng)暴之間,唯一的、沉默的聯(lián)系。
林安之拿出手機,調(diào)成靜音,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點擊著。她不是在娛樂,而是在無聲地調(diào)閱著內(nèi)部系統(tǒng)里關(guān)于“疤臉李老三”的最新協(xié)查通報、可能的藏匿地點信息、以及廢棄車場的平面圖。她不能參與行動,但她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和她的搭檔站在一起。她的目光沉靜如水,只有指尖的快速移動,泄露著內(nèi)心的專注與關(guān)切。病房的寧靜下,一場無聲的信息戰(zhàn),已然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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