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學院那棟爬滿常青藤的老樓里,總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舊書油墨、咖啡因和年輕野心混合的獨特氣味。下午兩點,二樓盡頭那間稍顯擁擠的“學生活動策劃室”門口,已經(jīng)稀稀拉拉站了幾個人。都是大一的新面孔,帶著初入新環(huán)境的拘謹,眼神好奇地打量著門牌和彼此。
路珩靠在稍遠一點、光線有些昏暗的走廊墻壁上。他今天換了件干凈的淺灰色連帽衛(wèi)衣,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整個人清清爽爽,像一株拔節(jié)的青竹。他微垂著頭,似乎在研究自己帆布鞋的鞋尖,只有偶爾抬起的目光,會不動聲色地掃過活動室門口的方向,帶著一種超越新生的沉靜。
“喂,路珩!”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周凱那張永遠帶著點戲謔笑容的臉湊了過來,他手里還捏著半個沒吃完的包子,含糊不清地說,“杵這兒裝什么深沉?走啊,進去占個好位置!”
路珩被他拍得身體微微一晃,抬眼看他,語氣平淡:“急什么,人還沒到齊?!?/p>
“等人?”周凱三兩口吞下包子,油乎乎的手在褲子上蹭了蹭,順著路珩剛才視線的方向瞄了一眼門口那幾個略顯忐忑的新生,恍然大悟般拖長了調子,“哦——等‘學姐’?。俊?/p>
路珩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活動室門口,聲音沒什么波瀾:“帶隊的學姐。”
“嘖,”周凱撞了撞他的肩膀,壓低聲音,擠眉弄眼,“昨晚開學典禮,陳晚星學姐發(fā)言,看得眼都直了吧?哥們兒可都看見了!還有食堂……嘖嘖,撿支筆都跟撿了寶似的,盯著人家背影看了多久?老實交代,是不是……”他做了個夸張的心跳加速的手勢。
路珩眉頭微蹙,側身避開他油乎乎的手:“少胡說八道。活動要開始了?!?/p>
就在這時,走廊盡頭傳來一陣清晰、穩(wěn)定、帶著某種獨特節(jié)奏感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
嗒、嗒、嗒。
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門口那幾個閑聊的新生立刻噤聲,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聲音來源。
路珩的心跳,幾乎在那腳步聲響起的同時,漏跳了一拍。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過走廊里略顯昏暗的光線,精準地鎖定了那個正快步走來的身影。
陳晚星。
她今天沒穿那身標志性的小西裝,換了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V領針織衫,襯得脖頸愈發(fā)修長白皙,下身是同色系的九分煙管褲,腳上一雙啞光黑色尖頭高跟鞋,整個人顯得干練而利落。烏黑的長發(fā)依舊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她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黑色文件夾,臂彎里還夾著一臺看起來有些分量的單反相機。眉眼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星辰,目光掃過之處,帶著一種審視和掌控全局的銳利。
“抱歉,剛結束一個采訪?!彼穆曇繇懫?,清冽干脆,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直接穿透了走廊里略顯凝滯的空氣。她徑直走到活動室門口,目光在幾個新生臉上快速掃過,帶著一種近乎苛刻的效率評估。
“人都到齊了?好,進來吧?!彼崎_活動室的門,率先走了進去,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nèi)顯得更加清晰有力。
活動室里彌漫著舊桌椅和灰塵的味道,幾張長條桌拼在一起,上面散亂地堆著一些舊海報和宣傳單。幾把椅子歪歪扭扭地擺放著。
陳晚星將文件夾和相機“啪”地一聲放在桌子中央,發(fā)出的聲響讓跟進來的新生們心頭一凜。她環(huán)視一圈,目光在路珩臉上短暫地停留了零點幾秒,似乎對他有點印象,但并未多做表示,隨即移開。
“我是陳晚星,新聞系大二。這次‘新生風采展’的小型活動由我負責帶你們熟悉流程?!彼_門見山,沒有任何寒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時間緊,任務不算重,但要求必須專業(yè)、高效,不能出任何岔子。明白?”
“明白!”幾個新生下意識地應聲,聲音參差不齊。
“很好?!标愅硇屈c點頭,翻開厚厚的文件夾,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策劃案、時間表、人員分工表?!盎顒佣ㄔ谙轮芪逑挛纾攸c是東區(qū)小報告廳。主題是‘新聲·新象’,主要面向大一新生展示才藝和社團風貌,同時結合我們新聞系的特色,加入現(xiàn)場采訪和實時報道環(huán)節(jié)?!?/p>
她語速很快,思路清晰得可怕,手指在策劃案上快速點過:“現(xiàn)在分組。策劃組,負責流程細化、場地協(xié)調;宣傳組,海報設計、線上預熱、文案撰寫;執(zhí)行組,現(xiàn)場布置、設備調試、人員引導;報道組,現(xiàn)場采訪、攝影攝像、新聞稿撰寫。報道組是核心,也是難點?!?/p>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在場的幾張年輕面孔,帶著審視和評估,最后落在路珩和周凱身上,停留的時間稍微長了一瞬:“路珩,周凱?!?/p>
被點名的兩人立刻抬頭。
“你們倆,報道組。”陳晚星的語氣不容置喙,“路珩負責現(xiàn)場采訪提綱擬定和部分跟采,周凱負責攝影輔助和現(xiàn)場協(xié)調。”
“?。课??”周凱指著自己鼻子,一臉“我能行嗎?”的懵懂。
路珩則是平靜地點了點頭:“好的,學姐?!甭曇舫练€(wěn),聽不出太多情緒。
陳晚星沒理會周凱的驚訝,目光轉向其他人,迅速分配完剩下的任務,快得像一場不容置疑的軍事部署。整個過程雷厲風行,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分配完畢,她合上文件夾,看向報道組:“報道組留下,其他人先按分工去準備,半小時后各組組長跟我匯報初步想法?!?/p>
其他新生如蒙大赦,趕緊拿著自己的任務條離開,活動室里瞬間只剩下陳晚星、路珩和周凱三人。
空氣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校園廣播聲。
陳晚星拉開一把椅子坐下,打開筆記本電腦,又將那個厚厚的文件夾推到路珩面前:“這是歷屆類似活動的報道資料,還有這次活動所有參與社團和個人的初步簡介。你先看,十五分鐘內(nèi),給我一個采訪方向的初步思路。重點是挖掘‘新’,新面孔的新想法,新環(huán)境帶來的碰撞,拒絕老生常談?!?/p>
她的要求直接而苛刻,帶著一種近乎嚴酷的專業(yè)標準,目光銳利地鎖在路珩臉上,像兩把手術刀,要剖開他所有的想法。
路珩接過文件夾,沉甸甸的分量壓在手心。他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翻開資料,目光沉靜地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頁邊緣,眼神專注而銳利,仿佛瞬間就屏蔽了外界的所有干擾。
周凱站在旁邊,看看氣場迫人的學姐,又看看瞬間進入“工作狀態(tài)”的室友,撓了撓頭,小聲問:“學姐,那我…我干啥?”
陳晚星頭也沒抬,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著,似乎在處理郵件,聲音冷淡:“熟悉相機參數(shù),檢查備用電池和儲存卡。待會兒路珩列采訪對象,你負責去初步溝通,拿到聯(lián)系方式,確認時間。別搞砸。”
“哦哦,好!”周凱趕緊拿起旁邊桌上的相機,笨拙地擺弄起來,大氣不敢出。
活動室里只剩下鍵盤敲擊聲、紙張翻動聲和周凱偶爾擺弄相機發(fā)出的輕微咔噠聲。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戶斜射進來,在陳晚星低垂的眉眼和專注敲字的指尖跳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路珩的視線在資料上快速移動,偶爾用筆在旁邊空白處飛快地記下幾個關鍵詞。他的側臉線條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眉頭微鎖,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凝思考。
陳晚星處理完郵件,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冷掉的速溶咖啡喝了一口,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對面埋首資料的少年。他專注的神情,沉穩(wěn)的姿態(tài),以及資料上那幾筆干凈利落的批注,讓她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微光。至少,不是個草包。
十分鐘。
路珩合上文件夾,抬起頭,目光迎上陳晚星審視的視線。沒有新生的畏縮,也沒有刻意的表現(xiàn)欲,只有一種經(jīng)過思考后的平靜。
“學姐,”他開口,聲音清朗平穩(wěn),“初步想法是三個方向。”
陳晚星放下咖啡杯,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做出傾聽的姿態(tài)。這個細微的動作,代表著一種專業(yè)上的認可和期待。
“第一,地域差異帶來的新鮮視角。比如西北來的同學對南方濕熱的吐槽,或者沿海城市學生對內(nèi)陸文化的初體驗,切入點小,但真實有趣,容易引起共鳴?!甭风駰l理清晰,語速適中。
“第二,理想與現(xiàn)實的碰撞。很多新生入校后發(fā)現(xiàn)專業(yè)、社團、甚至大學生活本身,與之前的想象有巨大落差。這種落差帶來的迷茫、調整或者新的目標確立,是很好的情感切入點?!?/p>
“第三,”他頓了頓,目光更加沉靜,“非主流社團的‘小而美’。避開熱門的街舞社、音樂社,挖掘比如古籍修復興趣小組、冷門方言研究社這類小眾團體。他們面臨的困境、堅守的熱情,更能體現(xiàn)大學多元包容的本質,也更有深度?!?/p>
他說完了,安靜地等待著評判。
陳晚星沒有立刻說話。她看著路珩,那雙銳利的眼睛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衡量他話語的分量和可行性。活動室里落針可聞,周凱也停下了擺弄相機,緊張地看著兩人。
終于,陳晚星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幾乎算不上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對思路的肯定。
“方向可以?!彼院喴赓W,“但切入點還不夠鋒利。地域差異要具體到人,找到最具反差感和故事性的個體。理想與現(xiàn)實碰撞,要挖出他們調整策略背后的真實心態(tài)轉變,是妥協(xié)還是進化?非主流社團,不能只唱贊歌,要觸及他們真實的生存壓力和核心吸引力?!彼Z速極快,每一個要求都像精確的手術刀,將路珩的思路推向更深處。
“給你半小時,細化第一個方向的采訪提綱,至少列出五個核心問題,要能挖出東西。”她看了一眼手表,時間掐得極準,“周凱,你根據(jù)他待會兒圈定的人選,立刻去聯(lián)系確認意向和空閑時間,最晚晚飯前給我名單?!?/p>
“啊?半小時?晚飯前?”周凱苦著臉。
“有問題?”陳晚星抬眼看他,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千鈞壓力。
“……沒,沒問題!”周凱立刻挺直腰板。
“行動?!标愅硇遣辉倏此麄儯匦聦⒛抗馔断螂娔X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再次飛舞起來,仿佛剛才那段高強度的思維碰撞從未發(fā)生過。
路珩沒有任何廢話,立刻翻開筆記本新的一頁,拿起筆。筆尖懸在紙頁上方,他微微側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斜前方吸引。
陳晚星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眉心微蹙,似乎在處理一個棘手的問題。也許是光線角度,也許是過于專注,她飽滿的唇瓣上,那抹早上出門時涂抹的正紅色口紅,靠近唇角的地方,似乎……暈開了一點點?
顏色比唇中稍淡,邊界有點模糊,像是不小心蹭到的,又像是長久說話和喝咖啡留下的痕跡。那一點點暈開的紅,在她素凈專注的側臉上,意外地顯出一種……笨拙的真實感。與她強大專業(yè)的氣場形成一種奇異的、微妙的矛盾。
路珩的目光在那抹暈開的紅上停留了不到半秒。
隨即,他迅速垂下眼睫,將所有翻涌的思緒強行壓下,筆尖落在雪白的紙頁上,發(fā)出穩(wěn)定而清晰的沙沙聲。
活動室再次被鍵盤聲和書寫聲填滿。
窗外,秋日午后的陽光正好。一場圍繞“新聲”的星火,在這個堆滿舊資料的狹小空間里,被陳晚星用近乎嚴苛的方式點燃。而路珩,正握著筆,沉默而堅定地,試圖將自己的第一簇火苗,融入那片耀眼的光源之中。
時間的齒輪,在筆尖與鍵盤的合奏里,無聲地向前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