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的冬天來得悄無聲息,卻又帶著不容置喙的寒意。新聞學院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壓著,光禿的梧桐枝椏在冷風中瑟縮。自習區(qū)里暖氣開得很足,空氣里彌漫著舊書頁、咖啡因和期末季特有的、混合著焦慮與拼搏的緊繃氣息。鍵盤敲擊聲、書頁翻動聲、偶爾壓抑的咳嗽聲,交織成一片低沉的背景音浪。
陳晚星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鼻梁上架著一副防藍光的細框眼鏡。她面前攤開的不是期末復習資料,而是一份打印出來的、標注得密密麻麻的策劃案——市區(qū)電視臺與南江大學新聞學院聯(lián)合策劃的寒假特別節(jié)目《尋味·年關(guān)》前期方案。
這個項目是她上學期末就盯上的。深入市井巷陌,挖掘年關(guān)將近時普通人的煙火故事,既有深度又有溫度,是絕佳的實踐和曝光機會。她帶著記者團的幾個核心成員,包括路珩,經(jīng)過幾輪鏖戰(zhàn),才從幾個高校團隊里搶到了這個寶貴的合作名額。但電視臺的要求極其嚴苛,時間緊,任務重,尤其是臨近期末,兩邊的時間協(xié)調(diào)和內(nèi)容磨合都成了巨大的挑戰(zhàn)。
她眉頭緊鎖,指尖煩躁地敲擊著桌面。剛收到電視臺那邊的反饋郵件,對他們提交的第一版拍攝腳本提出了十幾條修改意見,核心觀點是“深度有余,煙火氣不足”,要求三天內(nèi)拿出更接地氣、更有年味的修改稿。
三天!
還有三門專業(yè)課的期末論文壓在頭頂!
壓力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來。她端起手邊早已涼透的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澀的液體滑入喉嚨,卻沒能驅(qū)散半分煩躁。
就在這時,一杯溫熱的、散發(fā)著清甜果香的花果茶被輕輕放在她攤開的策劃案旁邊。
陳晚星猛地抬頭。
路珩站在桌邊,穿著那件熟悉的淺灰色連帽衛(wèi)衣,外面套了件黑色的薄羽絨服,鼻尖被室外的冷風吹得微紅。他手里還拿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
“學姐,”他將文件袋也放在桌上,聲音不高,在安靜的圖書館里卻清晰平穩(wěn),“你要的南江老城區(qū)近五年‘年貨集市’的變遷資料,還有幾個口碑老店的采訪許可回執(zhí),都在這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眉宇間化不開的煩躁和手邊那杯冷掉的咖啡,“熱茶。羅漢果雪梨,潤喉?!?/p>
陳晚星的目光在那杯氤氳著熱氣的花果茶和他平靜的臉上轉(zhuǎn)了一圈。心底那點煩躁,像是被這無聲遞來的暖意悄然融化了一角。她沒有說謝謝,只是極其自然地端起那杯溫熱的茶,湊到唇邊吹了吹,淺淺啜了一口。清甜的果香混合著溫潤的口感滑入喉嚨,奇異地撫平了一絲緊繃的神經(jīng)。
“電視臺的反饋郵件看了?”她放下杯子,開門見山,將電腦屏幕轉(zhuǎn)向他,上面是那封措辭犀利的要求郵件。
路珩俯身,快速瀏覽了一遍郵件內(nèi)容,眉頭也微微蹙起:“‘煙火氣不足’……要求三天內(nèi)改出來,時間確實緊?!彼逼鹕恚抗獬领o,“學姐,腳本的核心立意沒問題?!疃取俏覀兊膬?yōu)勢?!疅熁饸狻娜笔В赡苁窃诰唧w場景選擇和人物細節(jié)的挖掘上不夠‘落地’。”
他打開那個牛皮紙文件袋,抽出幾份整理好的資料:“這是我根據(jù)老城區(qū)資料和拿到的采訪許可,初步篩選的幾個可能切入點?!彼槌鲆粡埓蛴〉那鍐危厦媲逦亓兄?/p>
1. 百年醬園傳人的堅守與年關(guān)訂單焦慮(情感:傳承壓力與希望)
2. 社區(qū)裁縫鋪為歸鄉(xiāng)游子趕制新衣的日夜(情感:期待與鄉(xiāng)愁)
3. 凌晨水產(chǎn)批發(fā)市場夫妻檔的年關(guān)沖刺(情感:疲憊中的相守)
4. 老式糕點鋪里學徒工的“第一次獨立守歲”(情感:成長與孤獨)
每一個切入點后面,都附上了初步的聯(lián)系方式和可能的拍攝難點預估。
“另外,”路珩又抽出一份打印稿,“我根據(jù)這幾個點,草擬了幾個補充的采訪問題方向,重點放在人物在年關(guān)這個特殊時間節(jié)點的具體行動細節(jié)和最真實的情感流露上。比如醬園傳人對著堆積訂單時的嘆氣,裁縫鋪老板娘摩挲著給遠方兒子做的新衣料子時的眼神……用細節(jié)帶出情感,比空喊‘年味’更有力量?!?/p>
陳晚星接過他遞來的清單和采訪問題稿,目光快速掃過。條理清晰,重點突出,每一個點都直指電視臺反饋的痛點,甚至比她之前想的更精準、更“落地”!那份被壓力擠壓的煩躁感,瞬間被一種找到突破口的興奮和踏實感取代。
她抬起頭,看著路珩沉靜專注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期末季的浮躁,沒有面對電視臺嚴苛要求的畏難,只有一種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的沉穩(wěn)和解決問題的篤定。這種沉穩(wěn)和篤定,像一塊壓艙石,讓她在壓力的漩渦中瞬間穩(wěn)住了心神。
“思路很好?!标愅硇堑穆曇衾飵狭艘唤z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認可的輕松,“百年醬園和社區(qū)裁縫鋪這兩個點尤其有潛力。采訪問題方向也抓得準?!彼焖僭谀X中整合思路,“這樣,路珩,你負責細化這兩個點的拍攝腳本和采訪提綱,重點突出細節(jié)和人物弧光。老糕點鋪那個點交給夏小米。水產(chǎn)市場那個……時間協(xié)調(diào)難度太大,先放一放。”
她語速飛快,思路清晰,瞬間將任務分解下去。不再是單打獨斗,而是有了可以信賴的、能精準接住她思路的伙伴。
“好?!甭风駴]有任何廢話,立刻應下,拿出自己的筆記本開始記錄要點。
接下來的兩天,成了新聞學院頂樓那間小會議室的固定戰(zhàn)場。期末復習的書籍被暫時堆在角落,取而代之的是鋪滿桌面的腳本草稿、分鏡頭示意圖、采訪問題清單和密密麻麻的便利貼。
陳晚星是總指揮,掌控全局,思路犀利,要求嚴苛,每一個鏡頭語言,每一句采訪提問都要反復推敲。
路珩則是最精準的執(zhí)行者和補充者。他負責的兩個點,腳本寫得扎實細膩,采訪問題設計得層層深入,總能精準捕捉到陳晚星想要表達的核心情感,甚至在一些細節(jié)處理上,提出更生活化、更動人的建議。
“這里,醬園老師傅擦拭祖?zhèn)麽u缸的鏡頭,”路珩指著腳本上一行描述,“如果加上一個特寫——他布滿老繭和醬漬的手指,無比輕柔地拂過缸沿上那道他父親留下的、修補過的裂痕……會不會更有力量?”
陳晚星眼睛一亮:“對!就是這個感覺!無聲的傳承!加上!”
“裁縫鋪老板娘給兒子量尺寸這段,”陳晚星皺著眉,“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缺一個‘等待’的鏡頭?!甭风窠涌?,“兒子還沒回來,她把那卷特意留著的、兒子最喜歡的藏青色毛呢料子,一遍遍拿出來摩挲,又小心地放回去,對著空氣比劃著尺寸……那種帶著甜蜜的焦灼等待,就是年關(guān)最戳心的煙火氣。”
“沒錯!”陳晚星一拍桌子,立刻在腳本上補充。
兩人配合默契,思維碰撞間火花四濺。爭論有之,但更多的時候是思路的互補和靈感的激發(fā)。陳晚星發(fā)現(xiàn),路珩不僅能完美執(zhí)行她的意圖,更能敏銳地捕捉到那些被宏大敘事忽略的、真正打動人心的生活肌理。他的沉穩(wěn)細致,恰好彌補了她有時過于追求深度和效率而忽略的“地氣”。
時間在激烈的討論和飛速敲擊的鍵盤聲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明轉(zhuǎn)暗,又由暗轉(zhuǎn)明。
第三天下午,修改后的完整腳本和詳細拍攝計劃,踩著死線,發(fā)送到了電視臺對接人的郵箱。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會議室里一片寂靜。連軸轉(zhuǎn)了兩天一夜的陳晚星,靠在椅背上,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臉上是卸下重負后的疲憊,眼底卻燃燒著明亮的光。
路珩坐在她對面,也放下了鼠標。他揉了揉發(fā)酸的眼角,臉上帶著同樣的倦色,但眼神清亮,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的弧度。
“辛苦了。”陳晚星看著路珩,聲音帶著熬夜后的沙啞,卻充滿了真誠的認可,“這次多虧有你。腳本改得很漂亮?!彼D了頓,補充道,“尤其是那些細節(jié),抓得很準?!?/p>
路珩微微頷首:“學姐指揮得好。”他的聲音也有些低啞,但很穩(wěn)。
沒有過多的客套,只有并肩作戰(zhàn)后的默契與了然。
這時,夏小米提著幾杯熱咖啡推門進來,打破了沉默:“來來來!續(xù)命神器來了!恭喜兩位大佬成功渡劫!”她將咖啡分給兩人,興奮地嚷嚷,“我剛看到郵箱!電視臺那邊回復了!就倆字——‘通過’!后面還跟了個大大的感嘆號!”
“真的?!”陳晚星精神一振,立刻點開郵箱。果然,那封簡潔的回復郵件躺在收件箱里。
“通過了……”她看著屏幕,喃喃道,臉上終于綻開一個純粹的、帶著巨大成就感的笑容,如同沖破云層的陽光,瞬間點亮了整個疲憊的房間。
“耶!”夏小米興奮地跳起來。
路珩也笑了。那笑容不再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弧度,而是清晰地綻放在他年輕俊朗的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輕松和由衷的喜悅。他的目光落在陳晚星明亮的笑臉上,看著她眼底跳躍的光彩,心臟像是被溫熱的泉水浸泡著,暖意融融。
“走!”陳晚星猛地站起身,一掃疲憊,意氣風發(fā),“我請客!犒勞三軍!擼串去!慶祝我們《尋味·年關(guān)》項目組首戰(zhàn)告捷!”
“學姐萬歲!”夏小米歡呼。
路珩也笑著站起身。三人收拾好東西,走出彌漫著硝煙味的會議室。
走廊里,窗外暮色四合,路燈次第亮起。陳晚星走在前面,步伐輕快,側(cè)過頭對跟在身側(cè)的路珩笑著說:“路珩,以后有硬仗,還叫你?!?/p>
她的笑容在走廊頂燈的映照下,明媚而真誠,帶著全然的信任和伙伴的親近。
路珩看著她的笑容,腳步微微一頓。胸腔里那股暖流洶涌得幾乎要溢出來,帶著一絲酸澀的甜。他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低沉而堅定:
“好?!?/p>
一個字,重逾千斤。
寒夜的風從走廊盡頭的窗戶縫隙鉆進來,帶著刺骨的涼意。然而并肩而行的三人,周身卻仿佛縈繞著無形的暖流。星軌在無聲的磨合與成功的共振中悄然靠近,那份名為信任與默契的暖意,足以抵御整個凜冬。前路或許仍有風雪,但此刻,他們擁有彼此交付后背的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