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的深秋,空氣里滲著沁骨的涼意。清晨的新聞學院圖書館自習區(qū),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是沉靜的蟹殼青,晨光熹微,穿透薄霧,在光潔的桌面上投下冷冽的光斑??諝饫飶浡f書頁、熬夜的咖啡因和年輕軀體散發(fā)的、尚未被完全喚醒的溫熱氣息。
路珩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攤開的不是書本,而是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顯示著昨晚熬夜修改的校運會后勤保障報道稿。他微微蹙著眉,指尖在觸摸板上滑動,反復推敲著一段關于食堂凌晨備餐的細節(jié)描寫,試圖讓文字更具畫面感和溫度。手邊的保溫杯里,熱水氤氳著淡淡的白氣。
不遠處的入口,一陣輕微卻清晰的騷動傳來。幾個原本埋頭苦讀的學生抬起頭,目光帶著不易察覺的亮光投向門口。
陳晚星走了進來。
她穿著簡單的黑色高領毛衣,外面套著那件標志性的煙灰色小西裝外套,長發(fā)依舊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眼底帶著明顯的倦色,眼下淡淡的青影在冷冽的晨光下清晰可見。她一手抱著厚厚的幾本資料,另一只手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大挎包,步履匆匆,像一架設定好精準程序的機器,帶著不容打擾的低壓氣場,徑直朝著自習區(qū)深處、她常坐的那個靠電源插座的角落走去。
路珩的目光在她出現(xiàn)的瞬間,便如同被磁石吸引,從屏幕上移開,無聲地追隨著那個清瘦而疲憊的身影??粗叩绞煜さ淖磺?,放下沉重的資料和挎包,動作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她拉開椅子坐下,幾乎是立刻就打開了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冷光瞬間照亮她有些蒼白的臉。她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停頓,指尖已經(jīng)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起來,發(fā)出細密而急促的聲響,仿佛要將每一分每一秒都壓榨出最大的價值。
路珩的視線在她眼底的青影上停留了一瞬,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揪了一下。他收回目光,落在自己手邊那個保溫杯上。深藍色的杯身,還帶著他掌心的溫熱。
他沒有猶豫。
動作自然地拿起保溫杯,擰開蓋子。里面不是他慣常喝的白水,而是出門前特意沖泡好的、濃度適中的熱咖啡。濃郁的咖啡香氣瞬間逸散開來。他站起身,沒有發(fā)出多余的聲響,拿著保溫杯,穿過幾排桌椅之間狹窄的過道,走向那個被低氣壓籠罩的角落。
陳晚星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指尖在鍵盤上飛舞,眉頭緊鎖,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段落。她周身仿佛筑著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路珩在她桌邊站定。
他的身影在桌面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陳晚星敲擊鍵盤的手指猛地一頓,像是被打斷了某種高度集中的思緒,帶著被打擾的不悅,倏地抬起頭。那雙清澈卻帶著倦意的眼睛,銳利地掃向路珩,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帶著“有事快說,沒事別煩”的無聲質(zhì)問。
路珩迎著她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平靜得近乎刻板。他將手中那個深藍色的保溫杯,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放在她桌角,一個既不會擋住她視線,又觸手可及的位置。
“學姐,咖啡?!彼穆曇舨桓撸诎察o的圖書館里卻異常清晰,清朗平穩(wěn),沒有任何波瀾,“剛沖的,提神?!?/p>
言簡意賅。沒有解釋,沒有寒暄,甚至沒有等待她的回應。
放下杯子,他就像完成了一個既定的、與己無關的任務,轉(zhuǎn)身就走。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仿佛只是順手遞出了一份資料。
陳晚星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他離開的背影,看著他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戴上耳機,目光再次聚焦到電腦屏幕上,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打擾”從未發(fā)生。她眼底那被打斷的不悅還未來得及完全凝聚,就隨著他干凈利落的離開而微微凝滯。
她的視線落回到桌角那個深藍色的保溫杯上。杯蓋口還氤氳著絲絲縷縷的熱氣,濃郁的咖啡香固執(zhí)地鉆入她的鼻腔。
提神?
她確實需要。昨晚為了電視臺的專題片配音熬到凌晨三點,此刻太陽穴正突突地跳著,全靠意志力撐著。
陳晚星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杯身。溫熱的觸感透過杯壁傳來,驅(qū)散了指尖的微涼。她拿起杯子,擰開蓋子,醇厚的咖啡香氣撲面而來。她湊近杯口,淺淺地啜了一口。溫度正好,微燙卻不灼口,濃度也恰到好處,是她習慣的那種能瞬間喚醒神經(jīng)的力道。
暖流滑入喉嚨,驅(qū)散了清晨的寒意和熬夜的疲憊,讓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也舒緩了一絲絲。
她放下杯子,目光再次投向窗邊那個穿著淺灰色連帽衛(wèi)衣的背影。他正專注地盯著屏幕,側(cè)臉線條在晨光里顯得格外清晰。剛才他遞咖啡時的眼神和動作,平靜得沒有任何情緒,就像……就像新聞系資料室里那個永遠準時、永遠不出錯的自動咖啡機?
陳晚星微微蹙了下眉,心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異樣,快得抓不住?;蛟S,只是碰巧?他剛好多沖了一杯?
她甩甩頭,迅速將這微不足道的念頭拋開。指尖重新落回鍵盤,清脆的敲擊聲再次響起,將剛才被打斷的思路強行接續(xù)??Х鹊呐庠谖咐锫娱_,似乎真的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效率,重新成為她世界里的唯一主宰。
下午,《媒介融合概論》的大課階梯教室。距離上課還有十分鐘,教室里已經(jīng)坐了大半。前排靠中間的幾個位置,是陳晚星和她固定小圈子的“領地”。此刻,那個位置上放著一個簡單的黑色筆記本,無聲地宣告著主人的歸屬。
路珩走進教室時,目光習慣性地掃過那片區(qū)域。他看到陳晚星的位置上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筆記本,人還沒到。而旁邊幾個她常坐的位置,已經(jīng)被其他人占據(jù)。
他腳步?jīng)]有停頓,徑直走到陳晚星座位斜后方兩排、一個靠過道的空位坐下。剛放下書包,就看到陳晚星和夏小米抱著幾本書,一邊低聲討論著什么,一邊快步從后門走了進來。
陳晚星的目光迅速掃過自己習慣的位置,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旁邊的位置被占了,她只能坐在那個僅剩的、靠墻的座位。雖然不影響聽課,但顯然不如中間視野開闊方便做筆記。
夏小米也看到了,低聲抱怨了一句:“嘖,又沒了……”
就在這時,坐在路珩前面的一個男生似乎接了個電話,匆匆收拾東西起身離開了,留下一個空位。
路珩幾乎是沒有任何思考,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他迅速拿起自己放在旁邊空位上的筆袋和水杯,利落地挪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將那個靠過道、視野更好的位置空了出來。動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像只是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東西。
陳晚星和夏小米正好走到附近。
“晚星,這有個好位置!”夏小米眼尖,立刻拉著陳晚星往那個剛空出來的座位走。
陳晚星被拉著坐下,位置寬敞,視野極佳。她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剛才離開的男生背影,又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斜后方、正低頭翻書、仿佛對這一切毫無察覺的路珩。
是他讓的?還是湊巧?
她還沒想明白,上課鈴尖銳地響起。王教授夾著講義,步履沉穩(wěn)地走上講臺。
“好,我們開始上課。”王教授的聲音響起,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陳晚星立刻收斂心神,拿出筆記本和筆,進入聽課狀態(tài)。剛才座位的小插曲,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漣漪還未擴散,就被更重要的知識洪流瞬間淹沒。
一周后,新聞學院那間堆滿設備、線纜纏繞、永遠彌漫著機器發(fā)熱和灰塵味道的演播實驗室。
陳晚星正帶著記者團的核心成員,為即將到來的校園新聞周報錄制一檔短評節(jié)目。她坐在主播臺前,頭頂是刺眼的面光燈,面前是冰冷的提詞器屏幕。她穿著一件挺括的白色襯衫,妝容精致,眼神銳利,正對著攝像機,語速飛快、條理清晰地分析著近期學校推行的一項新政策。
“……綜上所述,政策的出發(fā)點值得肯定,但在具體執(zhí)行細則和后勤保障的銜接上,確實存在明顯的疏漏,導致學生實際體驗大打折扣。我們建議……”
“Cut!”負責導播的學長喊停,語氣有些無奈,“晚星,語速稍微壓一壓,剛才倒數(shù)第二句‘后勤保障銜接’那里有點吃字了。還有,眼神再往二號機這邊帶一帶,剛才看提詞器時間有點長。”
陳晚星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高強度錄制了兩個多小時,她嗓子有些發(fā)干,精神高度緊繃,加上對剛才自己表現(xiàn)的不滿,情緒像繃緊的弦。
“知道了。再來?!彼钗豢跉?,調(diào)整坐姿,準備重新開始。
就在這時,一份打印稿被無聲地遞到了她手邊的控制臺上。
紙張邊緣修剪得整整齊齊,上面是幾行打印出來的、加粗放大的關鍵句子,正是她剛才那一段分析的核心觀點和最容易出錯的幾個轉(zhuǎn)折詞。字跡清晰,重點突出,一目了然。
陳晚星微微一怔,側(cè)過頭。
路珩不知何時站到了導播臺附近,正低頭檢查著連接線,仿佛只是路過。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側(cè)臉輪廓在機器屏幕的冷光下顯得格外專注。察覺到她的視線,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她帶著詢問的眼神。
“學姐,提詞器剛才好像有點卡頓?!彼曇舨桓?,剛好能讓她聽清,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關鍵句打印了一份,放在旁邊備用。”
沒有多余的關心,沒有刻意的討好,只有一句冷靜的提醒和一份看似為了應對設備故障而準備的“后手”。
陳晚星的目光落在那份打印稿上,又看了看他平靜無波的臉。演播室的燈光很熱,她感覺臉頰有些發(fā)燙,不知是燈光的緣故還是別的。剛才那點煩躁,似乎被這無聲遞來的“臺階”悄然化解了一部分。
她沒說話,只是對著他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表示知道了。然后,她拿起那份打印稿,快速掃了一眼上面被重點標出的詞句,深吸一口氣,重新看向攝像機鏡頭。
“開始吧?!彼龑Рフf。
這一次,她的語速沉穩(wěn)有力,眼神在鏡頭和打印稿之間自然切換,精準流暢。那份打印稿被她放在手邊,像一顆定心丸,雖然她全程沒有再看第二眼。
錄制順利結(jié)束。陳晚星關閉麥克風,靠在椅背上,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下來。她端起旁邊已經(jīng)涼透的水杯喝了一口,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投向剛才路珩站的位置。
那里已經(jīng)空了。只有冰冷的機器屏幕閃爍著幽藍的光。
她放下水杯,指尖碰到那張邊緣整齊的打印稿。紙張微涼,上面的墨跡清晰。她拿起稿子,目光落在最后一行,那里用很小的字標注著打印時間和一個簡寫名字:L.H。
窗外,天色已經(jīng)徹底暗了下來。城市的霓虹透過演播室高處的窄窗,在地板上投下模糊跳躍的光影。
陳晚星看著那簡寫的簽名,又想起圖書館溫熱的咖啡,階梯教室那個恰到好處空出的位置……這些零碎的、無聲無息的細節(jié),像細小的溪流,悄無聲息地匯入她高速運轉(zhuǎn)、目標明確的世界里。
它們微小,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她微微蹙起眉,心底那絲異樣的感覺再次浮起,比上次更加清晰了一些。
路珩……
這個大一新生的名字,第一次在她純粹以“效率”和“能力”為標尺的認知地圖上,被標注上了一個小小的、含義不明的問號。像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漣漪雖微,卻固執(zhí)地擴散開來,無聲地攪動著名為日常的平靜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