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來越深,通鋪房里冷得像冰窖。顧靜姝和許明月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毫無睡意。膝蓋的刺傷和后背的鞭傷在寒冷的刺激下,一跳一跳地鈍痛著,但比起身體上的疼痛,心頭的焦灼和那份巨大的秘密帶來的緊張感更讓人窒息。
時間像被凍住了,走得極慢。靜姝豎著耳朵,努力分辨著外面隱約的更漏聲,計算著離三更還有多久。懷里揣著的那張粗糙的草圖,緊貼著皮膚,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她心神不寧。阿忠叔還活著的消息帶來的狂喜,此刻已被對逃亡的憂慮和對未知的恐懼覆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終于,外面?zhèn)鱽硪宦晿O輕微、極遙遠的梆子響。兩更半了。
不能再等了!
靜姝猛地睜開眼,黑暗中,她的眼神亮得驚人。她輕輕碰了碰旁邊同樣繃緊神經(jīng)的明月。明月立刻會意,兩人無聲地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孤注一擲的決心。
靜姝忍著膝蓋鉆心的疼,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從硬板床上挪下來。每一次挪動,膝蓋骨都像被粗糙的砂紙狠狠打磨,疼得她眼前發(fā)黑,冷汗瞬間濕透了單薄的里衣。她扶著冰冷的墻壁,才勉強站穩(wěn),急促地、壓抑地喘息著。
明月也悄無聲息地滑下床,動作比靜姝利落些。她迅速從自己床鋪的草席下摸出一個小東西——那是她不知何時藏起來的一小截蠟燭頭,還有半盒潮乎乎的火柴。
借著通風口那點微弱的月光,明月挪到房間西邊墻角。那里堆著一些雜物,破瓦罐、掃帚什么的。她目光銳利地掃過墻角上方那扇小小的、糊著破紙的氣窗。窗欞是木頭的,年久失修,邊緣有些地方已經(jīng)發(fā)黑腐朽。
明月將蠟燭頭小心地放在墻角一塊還算干燥的地面上,用身體擋住可能的光線。她顫抖著手,劃亮了火柴。微弱的火苗跳躍起來,映亮了她緊張的臉龐和墻角一小片區(qū)域。她立刻用手攏住光,將火苗湊向氣窗最下方一根看起來最腐朽的窗欞底部。
火苗舔舐著干燥朽爛的木料,發(fā)出細微的“嗶啵”聲,一股焦糊味彌漫開來。明月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一點火星,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耳朵豎著捕捉門外的動靜。
靜姝也沒閑著。她扶著墻,艱難地挪到明月身邊。她看著那跳躍的、危險的火苗,又回頭警惕地掃視著通鋪房。其他幾個女孩在沉睡中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只有小桃紅…她依舊保持著蜷縮的姿勢,臉埋在臂彎里,似乎睡得很沉。但靜姝總覺得那道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僵硬和詭異。
她強迫自己收回目光,從懷里掏出那把從劉嫂包袱里得來的、銹跡斑斑但還算鋒利的剪刀。冰涼的觸感讓她因疼痛和緊張而汗?jié)竦氖中纳晕㈡?zhèn)定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氣,忍著膝蓋的劇痛,微微踮起腳尖,左手攏起自己腦后那一把因為多日未梳洗而有些干枯打結、卻依舊濃密烏黑的長發(fā)。右手握緊了剪刀。
剪刀冰冷的刃口貼上了后頸的皮膚,激起一陣戰(zhàn)栗。
靜姝閉上眼,眼前仿佛閃過母親溫柔地為她梳頭的情景,閃過陳啟明指尖纏繞她發(fā)絲的觸感…那些屬于江南水鄉(xiāng)、屬于閨閣安寧、屬于“顧靜姝”的一切,都在這冰冷的剪刀下,即將被徹底斬斷。
她猛地睜開眼,眼底再無半分留戀。手腕用力!
“咔嚓!”
一聲輕微卻無比清晰的脆響,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一縷長長的、烏黑的發(fā)絲,無聲地飄落在地。像一截被斬斷的過往,輕飄飄地失去了生命。
靜姝的手沒有停。剪刀在她手中開合,發(fā)出單調而決絕的“咔嚓…咔嚓…”聲。大把大把的青絲應聲而落,堆積在她的腳邊。很快,她原本及腰的長發(fā)變得參差不齊,只勉強蓋住耳朵,露出蒼白脆弱的脖頸。
一股濃重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又被她死死壓了下去。她不能哭。眼淚是奢侈的,也是軟弱的。
明月燒窗欞的動作頓了一下,看著靜姝腳下那堆觸目驚心的斷發(fā),眼圈瞬間紅了。她咬咬牙,低頭繼續(xù)小心地用火燎著那根腐朽的窗欞。焦糊味更濃了。
靜姝剪完自己的,轉向明月。明月會意,立刻低下頭,將后頸暴露出來。靜姝的手很穩(wěn),剪刀翻飛,同樣利落地將明月那一頭烏亮的長發(fā)剪斷。明月的頭發(fā)比靜姝的更硬一些,剪起來有些費力,但很快,她也變成了和靜姝一樣的、不倫不類的短發(fā)。
兩個少女,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青絲,如今像兩堆枯草,散落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
靜姝看著腳下堆積的斷發(fā),眼神冰冷。她彎腰,忍著膝蓋的劇痛,抓起地上那兩堆還帶著體溫的頭發(fā)。明月也默契地將墻角那點微弱的燭火撥弄過來。
靜姝將兩堆斷發(fā),連同那把銹跡斑斑的剪刀,一起扔進了那小小的火苗里!
“嗤啦…” 火焰猛地躥高了一瞬,貪婪地吞噬著干燥的發(fā)絲,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一股蛋白質燃燒的焦糊味迅速彌漫開來,比燒木頭更刺鼻?;鸸馓S著,映照著兩張年輕卻寫滿決絕的臉龐,在墻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斷發(fā)在火焰中迅速蜷曲、碳化,化作一小堆帶著火星的黑灰,最后徹底熄滅,只剩下一縷帶著怪味的青煙裊裊升起。
燒掉了過去,也燒掉了退路。
火光熄滅,房間里重新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那點焦糊味揮之不去。明月迅速用腳撥了些灰塵蓋住地上的灰燼。
靜姝喘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膝蓋的疼痛因為剛才的彎腰而加劇,像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但她顧不上這些了。她顫抖著手,從貼身處摸出那方承載了太多血淚和誓言的素帕。
帕子早已不復當初的潔白。上面有明月咬破手指畫下的那只歪斜的、獨翼的血鳥;有母親撞柱時濺上的、暗紅色的血跡;還有劉嫂傳遞消息時沾上的油污。它變得沉重、破舊、骯臟,卻比任何東西都珍貴。
靜姝將帕子緊緊攥在手里,感受著那粗糙的布料下承載的重量。她看向明月,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明月立刻明白了。她伸出手,同樣死死抓住了帕子的另一角。
靜姝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雙手猛地向兩邊一扯!
“嘶啦——!”
一聲清晰得如同裂帛的撕裂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驟然響起!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撕裂靈魂般的慘烈!
一方小小的、沾滿血污的素帕,被硬生生撕成了兩半!
靜姝將其中一半塞進明月手里,另一半緊緊攥在自己掌心。那撕裂的布邊毛毛糙糙,像她們此刻被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命運。
“拿好?!膘o姝的聲音嘶啞低沉,像砂紙摩擦,“各執(zhí)一半…黃泉相見…也認得!”
明月用力點頭,將那半片染血的破布死死攥緊,塞進自己貼身的衣袋里。殘破的血帕緊貼著肌膚,傳遞著同生共死的灼熱和冰冷的絕望。
就在這時,墻角那根被明月用燭火燎烤的窗欞底部,終于發(fā)出了輕微的“咔嚓”斷裂聲!腐朽的木料被燒穿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成了!明月眼中瞬間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
希望就在眼前!兩人不敢耽擱。明月立刻從藏衣服的地方摸出劉嫂給的那兩套粗布男裝。衣服帶著濃重的油煙味,但此刻聞起來卻像自由的空氣。
“快換上!”明月壓低聲音催促,自己已經(jīng)手忙腳亂地開始解身上那件破爛的女裝盤扣。
靜姝也忍著劇痛,顫抖著手去解自己衣服的扣子。膝蓋的傷讓她動作極其笨拙緩慢,每一次彎曲都疼得她眼前發(fā)黑,冷汗如雨。她咬著牙,一點一點地褪下那身屈辱的囚服。
就在兩人剛把破爛的女裝脫下來,還沒來得及套上那灰撲撲的男裝時——
通鋪房外,走廊上,毫無預兆地響起了腳步聲!
不是看守婆子那種沉重拖沓的腳步,而是清脆、慵懶、帶著某種節(jié)奏的高跟鞋聲!噠…噠…噠…由遠及近!伴隨著一股濃郁的、甜膩得讓人作嘔的玫瑰香水味,透過門縫鉆了進來!
是白曼玲!
靜姝和明月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
這么晚了!她怎么會來?!腳步聲越來越近,目標明確,就是沖著她們這間通鋪房來的!
明月反應極快,一把抓起兩人剛脫下來的破爛女裝和那兩套還沒來得及穿的男裝,像捧著一堆燙手的炭火!藏哪里?床底下?不行,太容易被發(fā)現(xiàn)!被褥里?一翻就露餡!
靜姝的目光像閃電一樣掃過房間,最后死死釘在了墻角那個散發(fā)著惡臭的、蓋著木蓋的恭桶上!
那是房間里最骯臟、最讓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那里!”靜姝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破音的急迫,手指指向恭桶!
明月瞬間會意!也顧不上那令人作嘔的氣味了!她一個箭步?jīng)_到恭桶邊,猛地掀開沉重的木蓋!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撲面而來!她屏住呼吸,強忍著惡心,將手里那堆衣服一股腦兒地、胡亂地塞了進去!然后飛快地蓋上了蓋子!
幾乎就在木蓋合攏的瞬間——
“吱呀——”
通鋪房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濃郁刺鼻的玫瑰香水味如同潮水般涌入,瞬間壓過了房間里原本的霉味、血腥味和恭桶殘留的惡臭。白曼玲穿著一身銀紅色的絲綢睡袍,外面松松垮垮披了件同色的軟緞外衫,斜倚在門框上。她像是剛被吵醒,頭發(fā)有些蓬松,臉上帶著慵懶的媚態(tài),但那雙描畫精致的丹鳳眼里,卻閃爍著冰冷銳利的光,如同夜行的貓科動物。
她手里端著一個小巧的琺瑯彩手爐,慢悠悠地用戴著翡翠戒指的手指撥弄著里面的炭火。目光像探照燈,慢條斯理地在昏暗的通鋪房里掃過,最后精準地落在了靠墻站著的顧靜姝和許明月身上。
靜姝和明月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們身上只穿著單薄的、洗得發(fā)白的舊里衣,因為剛才的慌亂,領口都有些松散。靜姝臉色慘白,額頭布滿冷汗,膝蓋因為剛才的動作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明月則頭發(fā)凌亂,半邊臉的紅腫未消,嘴角還帶著傷。
最扎眼的是——她們倆那一頭參差不齊、狗啃似的短發(fā)!
白曼玲的目光在她們倆的頭發(fā)上停留了足足好幾秒,紅唇勾起一個極其玩味、又帶著濃濃嘲諷的弧度。
“喲,”她拖長了調子,聲音又軟又膩,像涂了蜜的毒針,“大半夜的,兩位妹妹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她搖曳生姿地走進來,睡袍下擺拂過地面。高跟鞋踩在青磚上,噠、噠、噠,每一聲都敲在靜姝和明月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她走到兩人面前,那股濃烈的香水味熏得人頭暈。她用手爐暖著涂了蔻丹的手指,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在靜姝冷汗涔涔的臉和明顯站不穩(wěn)的膝蓋上掃過,又在明月凌亂的短發(fā)和紅腫的臉頰上停留。
“這頭發(fā)剪得…”白曼玲嘖嘖兩聲,伸出手指,似乎想去碰碰明月那參差不齊的發(fā)梢,語氣充滿了惡意的戲謔,“…可真是別致。怎么?嫌咱們醉紅樓的梳頭娘子手藝不好?還是…想學那些鬧革命的假小子?” 她猩紅的嘴唇貼近明月的耳朵,壓低了聲音,帶著森森的寒意,“妹妹們,這地方…可不是讓你們鬧騰的?!?/p>
明月渾身僵硬,死死咬著牙關,才忍住一拳揮過去的沖動。
白曼玲的目光又轉向墻角那個蓋著蓋子的恭桶,鼻翼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嗅到了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極其微弱的、尚未散盡的焦糊味。她的眼神瞬間變得更加銳利,帶著一絲狐疑。
她慢悠悠地踱到恭桶邊,用手爐的蓋子輕輕敲了敲那粗糙的木蓋邊緣,發(fā)出“篤篤”的輕響。
“喲,”她拖長了調子,聲音帶著刻骨的譏諷,“這味兒可真沖~” 她用手帕掩住鼻子,目光卻像刀子一樣刮過靜姝和明月的臉,“妹妹們這是…晚上吃壞了肚子?還是…心里憋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鬧得腸胃不適了?”
她的手,那只戴著冰涼翡翠戒指的手,離恭桶蓋子的邊緣,只有不到一寸的距離!只要她輕輕一掀,里面那兩套男裝和她們脫下的女裝,就會如同最致命的罪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靜姝和明月的心跳幾乎停止!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靜姝甚至能感覺到膝蓋傷口崩裂的溫熱液體正順著小腿往下淌。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她們死死盯著白曼玲那只懸在恭桶蓋子上方的手,等待著那聲如同喪鐘般的掀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