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一夜的冰封凝滯，終究無法凍結(jié)時光的流逝。當楚執(zhí)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在玄霜峰主殿前的青石廣場上時，日頭已近中天。
廣場上，數(shù)十名弟子正在練劍。霜白的劍氣縱橫交錯，呼喝聲在清冷的空氣中回蕩。
當楚執(zhí)的身影出現(xiàn)在高階之上時，所有的動作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弟子們瞬間收劍肅立，垂首屏息，大氣不敢出。
“繼續(xù)。” 聲音不高，帶著一貫的冷冽，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弟子們?nèi)缑纱笊猓B忙重新?lián)]動長劍，只是動作比方才更加謹慎拘束，呼喝聲也低了下去，生怕一絲不慎觸怒這位素來冷厲的大長老。
楚執(zhí)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廣場邊緣，一個略顯孤寂的身影上。
謝昀時。他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fā)白的普通弟子青衫，混在人群邊緣，正一遍遍地重復著最基礎的“起手式”。
他的動作很慢，很穩(wěn)，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精準。
“謝昀昀。”楚執(zhí)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廣場上刻意維持的寂靜。
所有弟子的動作又是一滯，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邊緣。
謝昀時收劍，轉(zhuǎn)身，垂首行禮：“弟子在。” 動作流暢，聲音平靜無波。
“去藥堂，” 楚執(zhí)的目光掠過他略顯單薄的青衫，“把新配的‘固元湯’領來，送到本座書房?！?語氣平淡，如同吩咐一件再尋常不過的雜事。
“是?！?謝昀時沒有多余的反應，應聲后便收劍入鞘，轉(zhuǎn)身朝著藥堂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青石地上拉得斜長，那空蕩了一夜又重生的右臂，在行走間依舊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屬于血肉之軀的僵硬感。
看著那背影消失在回廊轉(zhuǎn)角，楚執(zhí)才收回目光，轉(zhuǎn)身走向主殿。
他能感覺到身后無數(shù)道或探究、或敬畏、或隱含懼意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但他步伐未亂，玄色衣袍拂過冰冷的石階，留下清冷的雪松氣息。
謝昀時踏入藥堂時，那股混雜著千百種藥材的濃郁藥香撲面而來?！瓣馈罆r師兄？”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負責分發(fā)藥材的小藥童云苓，正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碗熱氣騰騰、散發(fā)著濃郁苦澀氣味的黑色湯藥。
她看著謝昀時，圓溜溜的大眼睛里滿是驚訝，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昨夜斷臂、今日便恢復如初，這本身就透著詭異。
“師尊命我來取固元湯。”謝昀時聲音平淡，目光落在云苓手中的托盤上。
“啊？固元湯？”云苓愣了一下，隨即恍然，連忙道，“哦哦！是楚長老的！有的有的！方師兄剛剛熬好，我正說要給長老送去呢！”她小心翼翼地將托盤往前遞了遞，“就是這個，溫度剛好?！?/p>
謝昀時伸手去接。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藥碗邊緣的剎那——
“哎呀！”
旁邊一個正低頭整理藥材的弟子似乎腳下不穩(wěn)，猛地撞了過來！他手中捧著的半簸箕干枯的“金線草”瞬間傾瀉而出，細碎的金色草屑如同驟雨，劈頭蓋臉地朝著謝昀時和云苓手中的藥碗灑落。
變故突生！
云苓嚇得尖叫一聲，下意識地就想護住藥碗后退。謝昀時的瞳孔卻是猛地一縮。
在那弟子撞來的瞬間，他新生右臂的肌肉在袖管下驟然繃緊，一種冰冷的、近乎本能的反應快于思維。
他的右手閃電般探出，精準無比地扣住了托盤邊緣，同時左手衣袖猛地向上一拂！
一股無形的寒氣驟然擴散！
那些洋洋灑灑落下的金線草屑，在距離藥碗和云苓面門不足三寸的地方，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冰墻，瞬間被凍結(jié)、凝滯在半空中。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嘩啦……” 被凍結(jié)的草屑冰晶失去了支撐，紛紛揚揚地墜落在地，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
“對、對不起！昀時師兄！云苓師妹！我不是故意的！”撞人的弟子這才反應過來，臉都嚇白了，慌忙道歉，手忙腳亂地去撿地上的藥材。
云苓捧著完好無損的藥碗，驚魂未定，小臉煞白，看著謝昀時的眼神充滿了后怕和一絲說不清的敬畏。剛才那一瞬間爆發(fā)出的寒氣，讓她如墜冰窟。
謝昀時緩緩松開扣住托盤邊緣的右手。那只手依舊蒼白，指骨分明，看不出任何異樣。他掃了一眼地上碎裂的冰晶和散落的金線草，又看了一眼那個慌亂道歉的弟子，眼神沉靜無波。
“無事?！彼卣f了一句，從云苓手中穩(wěn)穩(wěn)接過盛著固元湯的托盤，轉(zhuǎn)身離開了藥堂。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心有余悸的目光。
楚執(zhí)的書房位于主殿東側(cè)，推開厚重的雕花木門，一股混合著陳年墨香與清冽雪松的氣息撲面而來。陽光透過高大的琉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塊。紫檀木的書案上堆積著一些卷宗，旁邊的小幾上放著一套冰裂紋的白瓷茶具。
謝昀時將托盤輕輕放在書案一角，垂首道：“師尊，固元湯?！?/p>
楚執(zhí)正站在窗前，背對著他，望著窗外連綿起伏的雪峰。陽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顯孤峭的背影，玄色的衣袍邊緣泛著淡淡的光暈。聽到聲音，他淡淡道：“放下吧?！?/p>
謝昀時依言放下藥碗。書房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偶爾掠過的飛鳥留下一串清鳴。
他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楚執(zhí)負在身后的左手上。那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搭在窗欞上，指節(jié)勻稱，指尖卻帶著一種失血的蒼白。昨夜那幾點滴落在青玉地磚上的暗紅血跡，再次浮現(xiàn)在他眼前。
“你的手，”楚執(zhí)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卻打破了沉寂，“如何了？” 他依舊望著窗外，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謝昀時心頭微微一跳，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新生的右手指尖。那遲滯的、隔著一層厚厚冰壁般的操控感依舊存在，但比起昨夜初生時的完全陌生，似乎……多了一絲微弱的聯(lián)系感？
“尚可?！彼斏鞯鼗卮穑D了頓，又補充道，“只是…有些重，有些冷?！?/p>
窗前的背影似乎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習慣就好?！背?zhí)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既是新生之物，總要有個適應?！?/p>
“你喝了它吧”楚執(zhí)又道，抬頷示意。謝昀時端起那碗深褐色的固元湯。藥湯滾燙，苦澀的氣息直沖鼻腔。
他垂眸看著碗中自己的倒影，蒼白，疲憊，眼底深處翻涌著無法徹底冰封的疑慮與風暴。沉默片刻，他端起碗，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 。
“謝師尊?！?/p>
溫熱的藥液滑入喉管，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試圖驅(qū)散經(jīng)脈深處的冰寒。然而，那點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火星，轉(zhuǎn)瞬即逝。
“沒事什么事可以繼續(xù)去練劍了”
“是……師尊，我……”謝昀時似乎想說什么但是最后又咽回去。楚執(zhí)看了他一眼，但也沒有問他。
書房內(nèi)再次恢復了寂靜。陽光在地板上緩慢移動。只有書案一角，那盛過固元湯的空碗邊緣，殘留的一抹深褐藥漬，無聲地證明著剛剛發(fā)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