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林的聲音，熱絡得像三伏天的日頭。
李世民的臉，卻比三九天的冰坨子還冷。
他的身子僵在原地，一口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差點當場表演一個原地駕崩。
嫂夫人？
還換一個？
這小子，是真的一點都不怕死啊。
長孫皇后的手在寬大的袖袍下，指節(jié)已經(jīng)捏得發(fā)白。
她維持著母儀天下的端莊，可那份從容，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皸裂。
她一生聽過無數(shù)贊美之詞，溫婉，賢淑，典雅，聰慧。
“俊俏”這兩個字，還是頭一回落到她身上，感覺就像穿著朝服去逛菜市場，哪哪都不對勁。
更別提那句“換了一個”，言外之意，不就是說她夫君在外頭彩旗飄飄？
這頂帽子扣下來，換任何一個女人都受不了，何況是她。
“你這小子，胡吣什么！”
李世民終于緩過氣來。
他抬腿就朝著李懷林的屁股踹了過去，動作又快又急，帶著一股被揭了老底的惱羞成怒。
長孫皇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李懷林像是后腦勺長了眼睛，身子一側(cè)，輕松寫意地就躲了開去。
“哎喲，老李，惱了？”
李懷林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歡了，“說你兩句就動手動腳，當著嫂夫人的面呢，像什么樣子?！?/p>
這一躲一說的流暢勁兒，把李世民噎得直翻白眼。
長孫皇后卻看得呆住了。
她看到了什么？
她的二郎，大唐的天子，九五之尊，竟然像個街頭潑皮一樣，當眾抬腳踹人？
而且，還沒踹著。
這種畫面，比太極殿上百官吃蝗蟲還要讓她感到震撼。
自從登基以來，她有多久沒見過這樣鮮活的李世民了。
不是那個端坐龍椅，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而是一個會臉紅，會急眼，會跟人打鬧的男人。
“她她她……她是我夫人！”
李世民急得臉都紅了，指著長孫皇后，對著李懷林一字一頓地澄清，那架勢，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的戶籍憑證拍在李懷林臉上。
李懷林臉上的笑容一滯。
他看看滿臉通紅的李世民，又看看一旁儀態(tài)萬千，雖然表情古怪但依舊雍容的婦人。
“?。俊?/p>
他眨了眨眼，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捅了多大的簍子。
敢情這不是金屋藏嬌的外室，是正宮娘娘親臨啊。
他那點市井的玩笑，瞬間變成了對人家夫妻關系的惡意揣測。
“咳！”
李懷林收起了那副吊兒郎當?shù)哪?，整了整衣襟，對著長孫皇后，畢恭畢敬地躬身行了個晚輩禮。
“嫂夫人，小子我嘴賤，剛才多有冒犯，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往心里去?！?/p>
他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極為順滑，沒有半點扭捏。
“這頓飯，算我給嫂夫人賠罪，免單！老李你可聽見了啊，這頓我請！”
他還不忘扭頭對著李世民嚷嚷一句。
這份坦蕩，反倒讓長孫皇后心里的那點不快，消散了不少。
她能感受到，這年輕人沒有惡意，只是……野慣了。
“你小子?！?/p>
李世民總算找回了點場子，他清了清嗓子，端起了架子：“沒大沒小的，這位，可比你大著一輪呢，叫嫂子不合適?！?/p>
李懷林聞言，一本正經(jīng)地摸了摸下巴。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李世民和長孫皇后，然后用一種恍然大悟的語氣，試探性地問道。
“那……難不成叫岳母？”
“噗?！?/p>
長孫皇后再也繃不住了，一口氣沒憋住，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如春風拂過冰面，整個小店的氣氛都活泛了起來。
李世民一張老臉指著李懷林，你了半天，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小子，腦子里都裝的什么玩意兒！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老李。”
李懷林擺擺手，將兩人引到一張干凈的桌子前坐下。
“嫂子，二位稍坐，飯菜馬上來?！?/p>
他轉(zhuǎn)身鉆進了后廚，留下李世民一個人在那生氣。
長孫皇后看著自家夫君那副吃癟的模樣，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壓不下去。
她輕聲對李世民說：“二郎，臣妾覺得，這位李掌柜，是個有趣的人?！?/p>
李世民哼了一聲，端起桌上的涼茶灌了一口，總算把那股邪火壓了下去。
這茶水，入口微苦，回甘清冽，不是市面上那種煮成糊糊的茶湯，而是用干茶葉泡的。
他上次來就想買點茶葉，結(jié)果這小子死活不賣，說這是非賣品，想喝就來店里。
不一會兒，后廚傳來一陣“刺啦”的聲響，伴隨著濃郁的香氣飄了出來。
李懷林端著一個滾燙的鐵板走了出來，上面鋪著金黃的豆腐，還在滋滋作響。
“嫂子，嘗嘗這個，鐵板豆腐，外面吃不到的?！?/p>
他又轉(zhuǎn)身回了廚房，很快又端出一盤醬色油亮的東西。
“這個，爆炒腰花，給老李補補?！?/p>
李世民的臉又黑了。
這小子，句句不離調(diào)侃。
最后，李懷林拿來兩只小巧的酒壺。
他給長孫皇后倒了一杯，酒色清透，帶著淡淡的花香。
“嫂子，這是我自釀的百花釀，養(yǎng)顏的?！?/p>
然后，他又給李世民倒了一杯，酒色微黃，有股藥材的味道。
“老李，你的，老樣子?！?/p>
長孫皇后看著眼前新奇的菜式，聞著空氣里誘人的香氣，再看看身邊那個雖然嘴上抱怨，但已經(jīng)拿起筷子的丈夫，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李世民夾了一塊腰花放進嘴里，火候正好，脆嫩爽口，沒有半點腥臊氣。
他再喝一口藥酒，一股暖意順著喉嚨滑下，驅(qū)散了連日來積攢的疲憊。
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
長孫皇后靜靜地看著。
她看著李世民和李懷林有一搭沒一搭地斗嘴。
“你這豆腐，怎么做的，滑嫩得很?！?/p>
“商業(yè)機密?！?/p>
“你這酒，方子賣不賣。”
“想得美。”
李世民不再是那個背負著江山社稷，時刻緊繃的帝王。
他在這里，只是一個愛占點小便宜，又總是占不到的普通食客“老李”。
長孫皇后忽然就懂了。
她懂了為什么二郎會如此推崇這個看似散漫無禮的年輕人。
也懂了為什么他寧愿被這般調(diào)侃，也要隱瞞自己的身份。
因為一旦李懷林知道了眼前的人是誰，這份平等，這份肆無忌憚的親近，就將蕩然無存。
到那時，這里就不再是能讓他喘口氣的港灣，而會變成另一個需要他端起架子的朝堂。
他要的，從來不是多一個卑躬屈膝的臣子。
是一個能讓他做回“李二郎”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