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周元和二十三年春,我躲在假山后,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當(dāng)今太子容湛,那個在宴席上還言笑晏晏的儲君,此時正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十指抓入泥土,手背青筋暴起。
月光將他的身影拉的很長,修長的人形正在扭曲、膨脹,骨骼發(fā)出令人驚悚的“咯咯”聲。
“呃啊——”一聲壓抑的低吼后,他的錦衣被撐破,銀白色的毛發(fā)從皮膚中瘋長。
我渾身發(fā)抖,剛想往后退離開這里,不料繡鞋不小心踢到一顆石子。
“誰?”巨狼猛然回頭,金黃色的豎瞳在月色下閃著寒光,和我驚恐的視線撞個正著。
我轉(zhuǎn)身就跑,心臟狂跳不止。
身后傳來爪子撓地的聲響,我不敢回頭,只知道往有光的地方狂奔。
慌亂中,我的蘭花絲帕從袖中掉落,我也顧不得撿了。
回到宴席時,父親正在焦急地尋找我: “云落,你去哪兒了?臉色這么白?”
“女兒...只是覺得有點悶,去御花園透了下氣?!?
我強自鎮(zhèn)定,余光瞥見太子席位空空如也。
直到宴會結(jié)束,太子都沒有再回來。
回府的馬車上,我緊緊地攥著裙擺,指間發(fā)白。
想到在御花園時的情景,那雙非人的眼睛..那個眼神...我絕對不會認(rèn)錯。
三日后,一道賜婚圣旨驚動蘇府上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醫(yī)院院使蘇明遠(yuǎn)之女蘇云落,溫婉賢淑,德才兼?zhèn)洌n婚太子容湛,擇吉日完婚....”
我跪在地上,腦中一片空白。
父親感謝的聲音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待宣旨太監(jiān)走后,我沖進(jìn)父親書房,卻聽見他自言自語:
“太子為何突然求娶云落?那天在御花園究竟發(fā)生什么了....”
冷汗瞬間浸濕后背。
是那只狼!他認(rèn)出我了!
這場賜婚,是為了殺我滅口嗎?
父親猛然轉(zhuǎn)身,書房的門被“砰”地關(guān)上,臉上滿是焦慮:
“云落,你告訴父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為何突然要娶你?那日在御花園,你是不是撞見了什么?”
我咬著嘴唇,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
“女兒...女兒什么也沒看見?!?
父親來回踱步,眉心幾乎擰成了一個結(jié):
“不可能!太子一般行事謹(jǐn)慎,若不是有什么緣由怎會突然下旨賜婚?云落,你別怕,無論發(fā)生什么,父親都會護(hù)著你!”
聽了父親的話,我不安的心暫時平靜下來,先看看這個太子到底想干什么,再想對策吧。
大婚當(dāng)日,我偷偷將一支銀簪藏進(jìn)袖中。
喜娘見狀著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太子妃,使不得?。 ?
我假裝聽不見。
如果他真的要對我不利,我絕對不要坐以待斃。
夜幕降臨,我聽見門被推開,有個人正慢慢走近。
“請?zhí)拥钕陆疑w頭——”
紅蓋被掀起的瞬間,我攥緊袖中的銀簪,抬頭卻撞進(jìn)一雙含笑的眼眸。
眼前的容湛身著大紅喜袍,玉冠束發(fā),眉目如畫,與那晚的猙獰模樣判若兩人。
他微微俯身,溫?zé)岬臍庀⒎鬟^我的耳畔:
“蘇姑娘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我怔住了。
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真的是那晚的野獸嗎?
他的聲音低沉卻溫柔,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牽著我來到宴席上,端起合巹酒,寬大的衣袖不著痕跡地遮住我顫抖的手:“喝了這杯酒,你我便是夫妻了?!?
指尖輕輕擦過我的手背,干燥溫暖,哪有半點利爪的寒意?
在賓客的吵鬧中,我聽到他輕聲說:“那夜的事,我會給你一個解釋?!?
喜燭爆了個燈花,我驚得一顫。
容湛笑了笑,轉(zhuǎn)身去應(yīng)付賓客了。
然而直到深夜人靜,新房里還只是我一個人。
他沒有回新房,而是宿在了書房。
我望著窗外的滿月,想起他離去的背影,我突然意識到,這場婚姻或許遠(yuǎn)比我想的要復(fù)雜。
2
大婚第三日,我搬進(jìn)了東宮的棲霞軒。
“太子妃,這是殿下特意為您安排的住處?!?
侍女青柳引我穿過回廊,笑盈盈地對我說: “太子妃,咱們東宮就屬這里的陽光最好,推開窗就能看到御花園的梅林呢。”
我跨入門檻,不由地怔住。
屋內(nèi)陳設(shè)雅致,屏風(fēng)上繡著蘭草蝴蝶,案幾上擺著青瓷梅瓶,插著幾枝含苞待放的白梅。
“這些...”
“都是殿下吩咐的?!?
青柳抿嘴一笑:“連香薰都換成了您常用的梔雨灑月呢。”
我指尖撫過案上那套青玉硯臺,與父親書房里那一套幾乎一模一樣,容湛是怎么知道的?
我從未和他說過話,更別提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喜好了。
“殿下現(xiàn)在在何處?”
青柳笑容一滯:
“殿下...一早就去兵部了。說晚膳不必等他?!?/p>
我點點頭,但心里莫名落空。
自從成婚那夜后,容湛再未踏入我的寢殿半步。
白日處理政務(wù),夜里宿在書房,偶爾在回廊相遇,也只是客氣地點頭致意。
他娶我,究竟是為了什么?
三更梆子響過,我披衣起身,從枕下取出一個小冊子。
“三月十七,容湛寅時起身練劍,卯時入宮覲見....”
這是我偷偷記錄的太子行蹤。
既然他認(rèn)出了那夜在御花園的是我,又突然強娶,必定有所企圖,我必須要弄清楚。
翻到最新一頁,我蘸了蘸墨汁寫下,
“四月初一,容湛稱病閉門不出,連太醫(yī)都拒之門外?!?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
每月十五前后,容湛都會消失一整天。 聽東宮的下人說太子體弱多病,每月需要靜養(yǎng)一日。
可那夜在御花園,我分明看到他化身為狼人時爆發(fā)出那驚人的力量....
“太子妃,您還沒睡?”
青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我慌忙合上冊子: “這就睡了?!?
吹滅蠟燭后,我盯著帳頂發(fā)呆。
月光透過窗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不知道此時容湛是否也在看著這輪月亮?
他會不會...正在變成銀色的巨狼?
3
晨光透過雕花窗欞,香爐中青煙裊裊。
大婚后第三天,是側(cè)妃來向我請安的日子。
“給太子妃請安?!?
我端坐在主位上,看著眼前盈盈下拜的柳側(cè)妃。
她穿著海棠紅襦裙,發(fā)間的金色步搖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柳妹妹請坐?!?/p>
我虛扶了一下, “賜座?!?
柳嫣兒是容湛唯一的側(cè)室,是已故柳大將軍之女。
據(jù)說這門親事是皇上親賜,為的是安撫軍心。
但她入宮已經(jīng)兩年了,卻從未得太子寵幸。
“姐姐入住東宮已過半月,妹妹本該早來請安,只是前些日子染了風(fēng)寒,怕過了病氣給姐姐?!?
柳嫣兒聲音嬌柔,眼睛里卻滿是冰冷。
“妹妹有心了?!蔽颐蛄丝诓?,“聽聞妹妹精通琴藝,改日可否賜教?”
她突然笑了:“姐姐說笑了。誰不知道姐姐三歲能詩,五歲通曉音律,十歲時一曲《廣陵散》連先帝都贊不絕口?!?
她傾身向前,“太子殿下可是收藏了不少姐姐的手稿呢?!?/p>
我聽到愣了一下。容湛收藏我的手稿?
正想再詢問,柳嫣兒突然“失手”打翻了茶盞。滾燙的茶水潑在我手背上,頓時紅了一片。
“哎呀,妹妹該死!”她驚呼著,卻不見半點驚慌,反而嘴角上揚。
我強忍疼痛,正要開口,殿門突然被推開。
“怎么回事?”容湛大步走進(jìn)來,他目光落在我通紅的手背上,眼神變得陰沉。
柳嫣兒立刻跪下:“殿下恕罪!妾身一時手滑才......”
容湛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走到我面前,單膝跪地握住我的手腕:“疼嗎?”
我愣住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觸碰我。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輕輕撫摸著我的手,像是在撫慰我。
“青柳,去取玉肌膏來?!彼愿赖溃曇舻统?,“其余人,都退下。”
柳嫣兒臉色煞白:“殿下......”
“出去。”容湛頭也不回,
“禁足一月,抄《女誡》百遍?!?/p>
待眾人退下,他親自為我涂藥。
玉肌膏很清涼,緩解了我的灼痛。
我偷偷抬眼,看見他專注的側(cè)臉,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柳嫣兒的父親曾救過我一命?!?/p>
他突然開口,“我娶她,只為報恩?!?/p>
我心頭微震:“殿下不必向我解釋......”
“我娶你,也不是為了滅口?!彼а劭次?,
“那夜在御花園,我本可以追上你。”
我呼吸一滯。
是啊,以狼的速度,怎么可能追不上一個弱女子?
“那你為什么......”
“因為我認(rèn)出了你?!彼p輕包扎好我的手,
“蘇云落,十年前在慈恩寺后山,你為我包扎傷口,我永遠(yuǎn)記得。” 我愕然抬頭。
十年前?慈恩寺?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那年我八歲,隨母親上香時偷偷溜到后山賞花,偶然遇見一個滿身是血的少年。 l
他蜷縮在樹洞里,右腿有一道猙獰的傷口。
我用自己的手帕為他止血,還采了草藥敷上......
“那條手帕,繡著一枝蘭花。”
容湛從袖中取出一方泛黃的絲帕,正是我當(dāng)年遺失的那條!
“你...你就是那個少年?”我聲音發(fā)顫,
“可那時你明明......”
“是人形?!彼嘈σ幌?,
“狼人十五歲后才會有周期性變身。那日我偷跑出宮打獵,遇襲受傷,若不是你......”
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殿下!”侍衛(wèi)壓低聲音,“三皇子帶著北疆使節(jié)突然到訪,說是要商議馬市事宜!”
容湛眉頭一皺,起身時又恢復(fù)了那副讓人覺得疏離的模樣:“太子妃好好休息。”
說完大步離去。
我坐著發(fā)呆,直到青柳進(jìn)來收拾茶具。
“太子妃,要傳膳嗎?”
“不急,帶我去殿下的書房。”
4
容湛的書房十分整潔,書架上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牡浼?
“青柳,我要在殿下的書房里找一冊詩集,很快就出來,你在外面等我吧。”
“好的太子妃?!?
青柳在門外守著,自己開始翻找。
在最底層的暗格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檀木匣子。
打開后,我的呼吸幾乎停滯——里面整整齊齊放著十幾本畫冊,每一頁都是.......我。
八歲在慈恩寺后山采藥的我,十歲在詩會上撫琴的我,十二歲隨父親踏青的我,以及笄禮上身著華服的我......
最新的畫像是在上個月的宮宴中,我獨自在御花園賞月時的側(cè)影。
畫工精細(xì),連我鬢角的碎發(fā)、裙擺的褶皺都栩栩如生。
有些畫頁邊緣已經(jīng)起毛,像是被人反復(fù)摩挲過。 匣子最下層,有著一方繡著蘭花的絲帕——正是我大婚那夜掉在御花園的那條。
我跌坐在椅子上,心跳不止。
這場我以為的政治婚姻,這場我恐懼的滅口陰謀,竟是容湛長達(dá)十年的...暗戀?
窗外傳來腳步聲,我慌忙將匣子放回原處。
剛站起身,書房門就被推開了。
“太子妃怎么在這里?”容湛站在門口,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強裝淡定:“我...我想找本詩集......” 他緩步走近,身上帶著松木和墨香的氣息。
在離我一步之遙時停下,他伸手從我發(fā)間取下一片花瓣。
“棲霞閣的梅花開了?”他輕聲問。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
“嗯,今早開的?!蔽倚÷暬卮?。
容湛轉(zhuǎn)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包裝精美的書遞給我:“《李義山集》,是你最喜歡的。”
我接過書,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
那一瞬間,他似乎也顫了一下。
“謝謝?!蔽业皖^道,“殿下不是去見使節(jié)了嗎?”
“三弟臨時改了主意?!彼Z氣平淡,卻透著一絲冷意,“他最近...很愛做這種臨時起意的事?!?/p>
我忽然想起柳嫣兒與三皇子是表親。
今日這場“意外“,會不會...... “手還疼嗎?”容湛突然問。
我搖搖頭,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殿下,為什么要收藏我的畫像?”
他神情驚愕,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見了當(dāng)年樹洞里那個狼狽的少年。
“我......” “殿下!”
侍衛(wèi)的聲音再次打斷我們,“皇上急召!”
容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復(fù)平靜:“改日再說。”
他轉(zhuǎn)身離去,卻在門口頓了頓,“今晚...我會回棲霞閣用膳。”
門關(guān)上了,我捧著詩集,心跳快得不像話。 原來早在我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之前,他就已經(jīng)注視我很多年了。
“太子妃,您要的藥材都備齊了。”
青柳將幾個綢布包放在案幾上,好奇地瞄了一眼我畫的圖樣:“太子妃這是要做香囊嗎?”
“嗯?!蔽夷砥鹨淮榘萋劻寺劊澳闳旆咳⌒┍Q絲來,再找些安神的干花?!?/p>
青柳領(lǐng)命而去。
我展開圖紙,上面畫著一個精巧的雙層香囊設(shè)計。
外層繡著蘭草紋樣,內(nèi)里是我特制的藥材夾層——白芷、蒼術(shù)、艾葉,都是能掩蓋特殊氣息的藥材。
自從容湛坦白之后,我翻閱了大量醫(yī)書。
狼人的氣息在變身前后最為明顯,尤其是月圓之夜。
明日他要接待北疆使團(tuán),如果被那些常年與狼打交道的使節(jié)察覺......
我搖搖頭,讓自己不要再想那么多,繼續(xù)穿針引線。
不管容湛娶我是何目的,既然已是夫妻,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暴露身份,這樣對我也不利。
“太子妃在做什么?” 低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慌得手一抖,針尖扎進(jìn)指腹。
容湛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發(fā)冠上綴著的東珠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殿下怎么來了?”我慌忙將香囊藏到袖中,卻被他輕輕握住了手腕。
“你流血了。”他皺眉看著我指尖的血珠,突然低頭含住了我的手指。
溫?zé)岬挠|感讓我渾身一顫。
他的舌尖輕輕掃過傷口,帶來一陣酥麻。
我瞪大眼睛,想起醫(yī)書上說狼人唾液有止血功效——但這舉動未免太過親密。
容湛似乎也意識到失態(tài),迅速放開我的手,耳尖泛紅:“抱歉。”
“沒、沒關(guān)系?!蔽倚呐K狂跳,從袖中取出未完工的香囊,“本來想給您個驚喜的......”
他接過香囊,指尖撫過上面繡到一半的蘭草紋樣,眼神漸漸柔軟:“這是...給我的?”
“明日接見使團(tuán),這個能掩蓋...”
我壓低聲音,“...您身上的氣息。
內(nèi)層加了特殊藥材,外層繡紋里還縫了銀線,可以...”
話未說完,容湛突然將我拉入懷中。
他的心跳又快又重,隔著衣料清晰可聞。
“謝謝?!彼p聲說道,呼吸拂過我的額發(fā),“除了母妃,從未有人......” 他沒有說完,但我感覺有什么溫?zé)岬臇|西滴落在我頸間。
我僵著身子不敢動,鼻尖全是他身上松木與墨香的氣息,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野性味道。
片刻后,容湛松開我,又恢復(fù)了那副克制守禮的模樣,只是眼角還有些發(fā)紅。
我整理了一下碎發(fā),感到一點疑惑:“殿下今天怎么提前回來了?距離晚膳還有一些時間呢?!?/p>
“今晚宮中有馬球賽,你...要同去嗎?我們可以一同進(jìn)宮用膳。”他小心翼翼地將半成品香囊收入懷中,眼里還有點期待地看我。
我笑著點了點頭,心頭涌起一股奇異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