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的燈火在晨霧中漸次浮現(xiàn),像幾點昏黃的螢火,搖曳著,終于清晰成一片被木柵欄圍起的空地。
晨霧未散,濕氣凝在睫毛上,像是覆了一層薄紗。
柵欄上掛著的“人市”木牌,在晨風中輕輕搖晃,漆色斑駁,像塊老樹皮,邊緣剝落處露出木頭的原色,仿佛歲月啃噬過的傷痕。
“小崽子,站這兒發(fā)什么呆?”
粗啞的嗓音像一把鈍刀劈進耳膜,驚得他肩頭一縮,脊背一陣發(fā)涼。
轉(zhuǎn)身望去,是個穿青布短打、腰間系著牛皮帶的中年男人,臉上橫著一道紫紅的刀疤,像蜈蚣般爬過左頰。
他正用拇指勾著腰間的銅鈴鐺,鈴鐺“叮當”作響,混著人市傳來的吆喝聲,驚飛了幾尾檐下的麻雀。
那聲音清脆刺耳,卻夾雜著一股油膩的銅銹味。
陳景玄后頸的汗毛一根根豎起——這是他逃出來后第一次直面活人。
活生生的、帶著酒氣與殺氣的活人。
他盯著對方腰間的“趙記牙行”木牌,木牌邊角磨損,刻字模糊,卻仍能辨出“趙記”二字。
他想起奶娘曾說過,牙人專管買賣人口,最會看人的破綻。
“問你話呢!”刀疤男上前一步,腐臭的酒氣混著陳年汗味撲面而來,熏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哪來的?偷跑的家奴?”
陳景玄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甲縫里還嵌著昨夜斷指時的血痂,疼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昨夜斷指時的疼,骨頭碎裂的悶響,還有鞋底那方被體溫焐干的殘頁,紙角還帶著河水的潮氣。
喉嚨動了動,故意啞著聲:“逃荒的……爹娘都餓死在路邊了。”
刀疤男的目光掃過他發(fā)皺的褲腳——那里還沾著河泥,混著暗紅的血痂,一股腥腥的鐵銹味鉆進鼻腔。
他又瞥向他露在破鞋外的腳趾,指甲縫里全是泥,像黑褐色的苔蘚。
忽然笑了:“行啊,這副窮酸樣倒像真的。跟我走,給你口飯吃?!?/p>
他拽著陳景玄的胳膊往木柵里帶。手掌粗糙如砂紙,攥得他生疼。
陳景玄踉蹌兩步,假裝慌亂地去抓對方的手腕——這是奶娘教的“認路法”,指尖悄悄記下每道柵欄的位置:第三根有缺口,第五根釘著塊紅布,轉(zhuǎn)彎處堆著半筐爛菜葉,腐爛的氣味在空氣中飄散。
牙行的屋子在人市最里側(cè),土坯墻裂著縫,風一吹,墻縫里便漏出絲絲寒意。
窗臺上擺著半塊發(fā)霉的炊餅,灰綠的霉斑像毒蘑菇,散發(fā)出一股酸腐味。
刀疤男扔來件打著補丁的灰布衫:“換了,別沾我家被褥?!鞭D(zhuǎn)身出去時,門軸“吱呀”響了三聲,像是老牛呻吟。
陳景玄脫濕衣的手頓住。
他摸到鞋底的殘頁,小心揭下裹著的布角——紙頁邊緣還帶著河水的潮氣,“白馬嘶風”四個字卻像火炭般烙著掌心。
他迅速掀起新衣夾層,把殘頁塞進去,又摸起灶臺上的炭灰,往臉上抹了兩把。
炭灰粗糙,蹭得臉頰發(fā)癢,帶著一股焦糊味。
鏡中的小臉立刻變得烏糟糟,原先被雨水洗干凈的眉眼全被蓋住了,連眼白都沾上了灰。
“磨蹭什么?”刀疤男掀開門簾,手里端著碗熱粥,熱氣騰騰,帶著米香,“吃了跟我去賬房?!?/p>
陳景玄捧著碗,吹涼的動作故意做得笨拙。
粥的熱氣熏得他眼眶發(fā)紅。
粥里飄著半粒米,他卻嘗出了咸——是眼淚落進去了。
奶娘最后喂他的也是熱粥,在破廟的草堆里,她用體溫焐著那碗粥,說:“阿玄,記著,要活成棵野藤,抓著墻縫也要往上長?!?/p>
賬房的木桌蒙著層灰,算盤珠子缺了兩顆,摸上去黏黏的,像是沾了油垢。
刀疤男把本牛皮賬本甩在桌上:“把這月的賬理齊,錯一個數(shù)抽你十鞭子?!彼腹?jié)敲著賬本,刀疤在晨光里泛著青,“別跟我裝不識字,你那手雖然臟,指腹倒像讀過書的?!?/p>
陳景玄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低頭盯著賬本,故意用指甲在“三貫”“五斗”旁畫歪扭的記號,余光卻掃過每筆進項——二月十五,施府送銀百兩;三月初七,施府收糧三十石。
“施”字像根針,扎得他眼眶發(fā)酸。
“發(fā)什么愣?”刀疤男的影子罩下來。
陳景玄慌忙把賬本往懷里收,指尖擦過“施府”二字時,故意蹭上塊墨漬:“不、不識字……就照您說的畫道道?!?/p>
刀疤男嗤笑一聲,拎起算盤撥了兩下:“算你識相?!鞭D(zhuǎn)身時,腰間的銅鈴又響了,“中午去后巷買醬菜,別貪嘴?!?/p>
門“砰”地關(guān)上。
陳景玄摸著夾層里的殘頁,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施文慶的手,已經(jīng)伸到襄陽的人市了。
他想起父親臨刑前的血書:“施賊竊權(quán),必亂朝綱。玄兒若存,當為陳室清奸?!?/p>
日頭西斜時,人市的喧鬧漲成了潮。
人聲鼎沸,夾雜著銅鈴、算盤、吆喝,像一鍋煮沸的湯。
刀疤男扯著嗓子吆喝:“新到的織錦!便宜賣嘍——”陳景玄抱著半筐繡品跟在后面,布鞋踩過滿地的爛果殼,腳下發(fā)出“咯吱”脆響,眼睛卻盯著街角那隊掛著“長安”旗號的商隊。
“小崽子,發(fā)什么呆?”刀疤男踹了他后腰一腳,掌風帶起一陣風,夾雜著汗味和皮革味,“把這匹青綢拿穩(wěn)了!”
陳景玄踉蹌著往前沖,腳尖故意勾住塊鋪路石。
青綢“嘩啦”散在地上,繡著牡丹的緞子立刻被人群圍住,衣角翻飛,塵土飛揚,夾雜著女人的驚叫和男人的咒罵。
“我的貨!”刀疤男罵罵咧咧去搶,陳景玄趁機往商隊方向擠——他記得奶娘說過,商隊最會藏人,南來北往的,誰也分不清誰。
“站?。 钡栋棠械暮鹇曧懫饋頃r,陳景玄已經(jīng)鉆進了商隊的馬車群。
他貓著腰繞到最后一輛車后,車簾掀開條縫,露出個戴斗笠的商客:“小乞兒,跟車走?”
陳景玄點頭,喉結(jié)動了動:“給口飯吃就行。”
商客扔來塊干餅,帶著麥香和些許霉味。
陳景玄咬著餅,望著人市方向——刀疤男的銅鈴還在響,卻已經(jīng)遠得像秋蟬的叫聲了。
商隊夜宿在離城十里的荒坡。
篝火噼啪炸響,烤著兩只野兔,油脂滴落,發(fā)出“滋啦”聲,空氣中彌漫著焦香與煙味。
陳景玄縮在裝鹽巴的麻袋后,聽幾個商客閑聊。
“聽說了么?前兩日有個老學究在茶棚背《白馬賦》,說是前朝陳國公的絕筆?!?/p>
“《白馬賦》?我爹說那賦里有‘白馬嘶風,志在千里’,當年陳國公騎著白馬平叛,馬蹄踏碎了三個反王的旗子?!?/p>
“可惜啊,這賦失傳幾十年了。要真有殘頁現(xiàn)世……”
陳景玄的手按在胸前的夾層上。
殘頁的邊角隔著布,輕輕戳著他的心臟,仿佛在回應(yīng)他急促的心跳。
他望著天上的星子,想起父親教他讀賦時的模樣:“玄兒,這不是詩,是刀。等你能握著這把刀的時候,便是陳家雪恥之日。”
夜風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夾層里微微泛黃的紙角,像一片枯葉,藏著他未竟的夢。
某個商客的火折子“刺啦”一聲亮起,火光里,陳景玄的眼睛亮得像兩顆星。
他對著星空輕輕說:“白馬……我來了?!?/p>
篝火旁的商客們還在說話,有人拍著酒葫蘆哼起小調(diào)。
陳景玄往麻袋里縮了縮,把殘頁按得更緊。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擂在戰(zhàn)鼓上的點,一下,一下,敲著黎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