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陳景玄已經(jīng)站在夜市入口。
糖炒栗子的焦香裹著熱粥的甜,混著染坊飄來的靛藍氣息,像張黏糊糊的網(wǎng)兜頭罩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結(jié)動了動——這是他三天里第三次聞到人間煙火氣,前兩次都被追得躲進草垛。
此刻燈火在霧里暈成暖黃的團,挑擔的老漢用竹棍敲著銅盆喊“熱乎的酒釀圓子”,銅盆“叮當”作響,聲聲入耳。
賣花擔子上的茉莉開得正好,白生生的花骨朵顫巍巍綴在青枝上,空氣中浮動著清冽的香氣,混著糖香與染坊的藍靛味,令人恍惚。
“好機會?!彼o懷里的布兜,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布兜里裝著奶娘臨終前塞給他的半塊糖,還有父親貼身的《白馬賦》殘頁。
他能感覺到布兜內(nèi)側(cè)紙張的粗糙與糖塊的圓潤,指尖微微發(fā)顫。
追兵的馬蹄聲該是在東河邊卡住了——他昨夜貼在告示上的“此人往東”,足夠讓那些蠢貨在爛泥里撲騰半個時辰。
但施文慶的鷹犬向來難纏,指不定有漏網(wǎng)的循著腳印追來。
他蹲到路邊,抄起一把混著晨露的泥灰。
指尖觸到濕冷的泥土時,想起奶娘替他擦臉的手——那雙手最后是冰涼的,沾著血,按在他后頸推他往玉米地跑。
“小公子,把臉抹黑,像個要飯的?!彼穆曇暨€在耳邊,可人已經(jīng)埋在亂葬崗了。
陳景玄閉了閉眼,將泥灰往臉上抹,粗糲的土粒蹭得眼皮生疼,帶著涼意鉆進毛孔。
等再睜眼,水面倒影里的孩子只剩一雙亮得扎眼的眼睛,像兩顆浸在泥里的星子。
糖畫攤的銅鑼“當”地一響,驚起幾只躲在檐角的麻雀。
七八個穿粗布短打的孩童哄地圍過去,紅的綠的糖絲在鐵板上拉出鳳凰尾巴,空氣中頓時多了一絲糖漿焦香。
攤主是個絡腮胡的漢子,手腕轉(zhuǎn)得像陀螺,糖勺里的琥珀色糖漿拉出細如發(fā)絲的線:“小祖宗們排好隊,頭一個畫龍的加顆山楂!”陳景玄縮著脖子往人堆里挪,余光瞥見石凳下扔著件灰布小褂,前襟沾著糖漬,袖口磨得發(fā)亮——分明是哪個孩子擠鬧時掉的。
他彎腰撿褂子的動作比貓還輕。
粗布擦過膝蓋的瞬間,后背沁出冷汗——要是被攤主發(fā)現(xiàn),最輕也是一頓罵。
但此刻攤主正舉著糖畫龍逗最小的娃:“瞅瞅這龍須,比你爹的算盤珠還亮!”孩子們的笑聲蓋過了他換衣服的動靜。
陳景玄迅速脫下自己的破短打,套上那件小褂,尺寸略大,卻正好蓋住他腰間那道被追兵鞭子抽的舊傷。
布料摩擦皮膚,帶著些許粗糙的刺癢。
“找著了!”
一聲低喝像根冰錐扎進后頸。
陳景玄的手指在衣襟上頓住。
斜后方三步遠的青石板上,站著個穿玄色短打的男人,腰間掛著銅哨——是施文慶府里的家奴,他在驛站告示旁見過這種打扮。
男人的目光掃過人群,停在他臉上時頓了頓,又移開。
陳景玄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抹黑脖子,一截白生生的皮膚從泥灰里露出來,像道醒目的標記。
他的心跳得耳膜發(fā)疼,耳邊仿佛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
眼角余光看見賣花擔子旁有個缺口,通向一條逼仄的后巷,青石板縫里長著青苔,堆著幾筐沒卸完的炭。
“得引他進人堆。”他咬了咬舌尖,心中一驚,瞬間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必須把他引入人群,讓他亂了陣腳,這樣自己才有機會逃脫。
他突然踉蹌著撞向旁邊穿紅襖的小丫頭。
小丫頭“哇”地哭起來,糖畫“啪”地摔在地上,人群立刻炸開:“哪個野孩子推人!”“我家囡囡的糖鳳凰!”
玄衣人被擠得后退半步,陳景玄趁機鉆過賣花擔子。
竹篾刮得他手背見紅,他卻笑了——這疼比追兵的刀片子輕多了。
后巷里果然有個賣炭的孩童,十四五歲模樣,正把炭筐往板車上搬,額角沾著黑灰,見他過來皺了皺眉:“哪來的小叫花子?”
“我?guī)湍惆?。”陳景玄抓起一筐炭,竹篾硌得虎口發(fā)麻,炭塊滾燙,指腹被燙得微微發(fā)紅。
他記得奶娘說過,人在累的時候最容易松防備。
他看見賣炭娃額角的汗珠,肩膀緊繃著,像是累極了,這句話浮現(xiàn)在腦海中,像是奶娘貼著他耳朵輕聲說的。
果然,賣炭娃看他搬得穩(wěn)當,緊繃的肩膀松了些:“你叫啥?”
“小九?!彼摽诙觥@是奶娘給他起的小名,藏在玉米地里時,她總這么喚他。
“小九?”賣炭娃哼了聲,遞過半塊烤紅薯,紅薯皮焦脆,內(nèi)里軟甜,陳景玄咬了一口,熱乎氣順著喉嚨往下鉆,燙得眼眶發(fā)酸。
他突然想起父親書房里的炭盆,雪天里總煨著栗子,噼啪響。
可那都成灰了,像施文慶放的那場火,燒了陳家滿門。
“謝了。”他把紅薯揣進懷里,“我?guī)湍惆嵬?,能搭個車不?”
賣炭娃上下打量他:“你這小身板,能跟到東城?”
“能?!标惥靶噶酥赴遘嚭蟮奶慷?,“我縮在里頭,保證不礙事?!?/p>
賣炭娃沒說話,卻扔給他一頂破草帽和條灰圍巾。
圍巾帶著炭灰的腥氣,草帽邊沿破了個洞,正好露出他沾著泥的額頭。
陳景玄迅速戴上,圍巾繞了兩圈,把半張臉都遮住。
等玄衣人追到后巷時,只看見個賣炭娃正拍著板車喊:“走嘞,給染坊送炭去!”板車吱呀作響,碾過青石板,帶起的風卷走了地上半塊烤紅薯皮。
夜市的燈火漸漸遠了。
陳景玄縮在炭堆里,聽著板車輪子碾過碎石的聲響,摸出懷里的《白馬賦》殘頁。
月光透過炭筐縫隙漏進來,照見殘頁上“白馬非馬,夢非夢”幾個字,是父親用小楷寫的,筆鋒剛勁如刀。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這頁紙說:“玄兒,白馬是義獸,寧死不事二主?!蹦菚r候血從父親嘴角淌下來,滴在“義獸”兩個字上,像朵開敗的紅梅。
“白馬非馬,夢非夢?!彼吐暷睿父共溥^血漬,“可我這夢,得醒著做?!?/p>
板車拐過街角時,他聽見賣炭娃哼起小調(diào):“東泥巷里乞兒多,破碗盛得月半籮...”東泥巷?
他心里一動——那是建康城最亂的地方,乞丐、流民、偷兒混作一團,最適合藏個沒身份的孩子。
夜風掀起草帽邊沿,他望著漸起的星子笑了。
泥灰在臉上裂開細小的紋路,像道未干的疤。
但沒關(guān)系,等天亮了,他就是“小九”,是賣炭娃的幫手,是東泥巷里萬千影子中的一個。
而他心里那匹白馬,正踏著晨霧,朝著施文慶的官印,一步一步,踏碎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