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外的風(fēng)卷著霜粒打在陳景玄后頸,冰冷如針刺,他蹲在青衫人尸體旁,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指腹摩挲著青石板粗糙的紋路,掌心沁出冷汗。
方才混戰(zhàn)中崩開的布包散在腳邊,米糠混著血污,顆粒沾在草葉上,散發(fā)出焦苦的氣味。
半塊虎符在草葉間泛著冷光——那枚“施”字刻痕像根細(xì)針,扎得他眼眶發(fā)酸,連帶耳后那道舊疤也隱隱作痛。
“景玄?”阿狗湊過來,手背的牙印還在滲血,血腥味混著鐵銹味撲鼻而來,“這尸首咋處理?拖去亂葬崗喂野狗?”
陳景玄沒答話。
他盯著尸體微張的右手,指縫里露出半片紙角,邊緣焦黑,像是從火里搶出來的,紙面還殘留著余溫。
他屏住呼吸,用草莖挑開尸體僵硬的手指,那紙片便輕飄飄落下來,在月光下顯出幾個(gè)模糊的墨痕:“陳...三更...”
“陳”字的豎鉤像把刀,戳進(jìn)他記憶里。
八歲那年血洗陳府的夜里,他躲在米缸暗格里,聽見帶頭的校尉吼:“施相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奶娘最后塞給他的粗布包里,也裹著半塊同樣刻著“施”字的虎符殘片。
那時(shí),虎符的邊緣割破了他的掌心,血滴在布上,像一朵暗紅的花。
“阿狗哥?!彼曇舭l(fā)澀,迅速將紙片塞進(jìn)袖中,指尖仍殘留著紙面的粗糲觸感,“把尸首燒了?!?/p>
“燒?”阿狗瞪圓眼睛,“這大冷天的,柴都潮...”
“燒?!标惥靶痤^,月光漫過耳后那道蚯蚓似的疤痕,冷光中泛著青白,“讓施家的鷹犬看看,襄陽的破廟不是埋人的地方?!彼D了頓,又補(bǔ)了句:“再讓小豆子他們?nèi)ハ锟谡f,今晚有人來接應(yīng)。”
阿狗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咧嘴笑了:“成!哥這就去砍柴?!彼吡耸w一腳,發(fā)出悶響,“活該你這龜孫被烤成焦炭。”
火起時(shí)已近子時(shí)。
陳景玄站在廟前老槐樹下,看著柴堆騰起的火光把斷墻映得通紅,熱浪撲面,他卻只覺背脊發(fā)涼。
小乞兒們圍著火堆跺腳,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俚曲,眼角卻偷偷瞄向四周——這是他教的,要讓暗處的眼睛以為他們只是群看熱鬧的野孩子。
“聽說黑面趙今晚有兄弟來?”他故意提高聲音,用樹枝撥了撥火堆,火星子噼啪炸向夜空,火星落在他袖口,又迅速熄滅,“要是被咱們撞見...”
“景玄哥!”小豆子突然拽他衣角,聲音壓得極低,“你看!”
陳景玄順著他手指望去。
廟后荒草足有半人高,枯草在夜風(fēng)中簌簌作響。
兩道黑影正貓著腰往火堆挪,其中一人走路時(shí)左腳微跛——那是泥巷里賣豆腐的“瞎眼劉”。
他每日挑著豆腐擔(dān)子,竹板敲得叮當(dāng)響,總說“瞎了眼才看得見人心”,可此刻他手里沒拿竹板,倒攥著柄短刀,刀刃反射著火光,寒意逼人。
陳景玄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掌心傳來刺痛,血珠順著指縫滴落在枯草上。
三天前小翠就是在這附近失蹤的,那孩子最后說看見個(gè)“挑豆腐擔(dān)子的叔叔”,現(xiàn)在想來,哪是什么叔叔,分明是條咬人的毒蛇。
“去把阿狗叫來。”他低聲對小豆子,聲音幾乎與風(fēng)聲融為一體,“別出聲?!?/p>
等阿狗帶著兩個(gè)乞兒繞到廟后,那兩道影子已湊到火堆前。
“瞎眼劉”蹲下身,用刀尖挑起尸體燒焦的手腕,突然罵了句:“他奶奶的,虎符呢?”
陳景玄屏住呼吸,縮在廢墻后。
月光穿過墻洞,正照在“瞎眼劉”臉上——哪有什么瞎眼,他左眼里分明閃著賊光,映著火光,像兩顆暗紅的炭。
“走!”另一個(gè)黑影扯他袖子,“火太大,引了巡城衛(wèi)就糟...”
“急什么?”瞎眼劉甩開他,“施相要活的,黑面趙壞了事,咱們得...”
話音未落,陳景玄已貓腰繞到后巷。
瞎眼劉的豆腐攤就支在巷口老槐樹下,木架上還擺著半板豆腐,白生生的,蒙著的藍(lán)布結(jié)了層霜。
他摸出懷里的泥塊,“啪”地砸在豆腐上,白生生的豆腐立刻濺滿泥點(diǎn),又掀翻木桶,渾水順著木架往下淌,把“劉記豆腐”的木牌泡得發(fā)脹。
磚縫里的銅子兒丁零當(dāng)啷落出來,他撿了枚,在磚底壓進(jìn)張紙條:“黑面趙已死,速返?!边@是用左手寫的,歪歪扭扭像孩童涂鴉——他知道瞎眼劉識(shí)字,卻斷不會(huì)想到是個(gè)八歲孩子的手筆。
次日清晨,泥巷里炸開了鍋。
“瞎眼劉”的豆腐攤歪在路邊,藍(lán)布上全是泥,木牌倒在污水里。
他蹲在攤前,手忙腳亂地收銅子兒,突然摸到磚底的紙條,臉色瞬間煞白,手指顫抖著幾乎握不住紙條。
陳景玄蹲在對面茶棚檐下,看著他連豆腐擔(dān)子都不要了,裹緊灰布衫往城門方向跑,腳步比昨日更跛,仿佛腳下踩著碎玻璃。
“景玄哥,他跑了?”小豆子啃著偷來的炊餅,餅渣落在衣襟上,“是不是被咱們嚇的?”
“不是嚇。”陳景玄望著那道倉皇的背影,語氣平靜卻透著寒意,“是怕?!迸潞诿孚w的死牽連到自己,怕施相的鞭子抽到脊梁上。
他摸了摸袖中那張殘紙,指尖摩挲著紙面,“可跑得掉初一,跑不掉十五?!?/p>
深夜,舊屋的土炕上。
陳景玄借著月光攤開破布包,里面除了奶娘的粗布,還有半卷《白馬賦》殘頁。
這是他從碼頭貨箱里撿的,紙頁邊緣浸過海水,字跡斑駁,紙面還帶著淡淡的咸味。
他小心地將新拼好的半段念出聲:“白馬不歸,歸者非其主?!?/p>
窗外起風(fēng)了,吹得窗紙沙沙響,風(fēng)聲中夾雜著遠(yuǎn)處更夫的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他突然頓住,殘頁上“歸者”二字的墨痕,竟和白天那張紙條上的“陳”字筆鋒有幾分相似,墨跡仿佛在紙上緩緩暈開。
“施文慶...”他對著月光呢喃,指尖撫過殘頁上的裂痕,像撫摸一段舊日的傷口,“你派了多少鷹犬來啄我這只喪家犬?”
風(fēng)停時(shí),遠(yuǎn)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
陳景玄合起布包,剛要吹滅油燈,窗外忽然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
他僵在原地,聽著那聲音從巷口往舊屋方向挪,像片被風(fēng)卷著走的枯葉,走走停停,最后在院墻外停住了。
他摸過墻角的木棍,心跳聲在耳中轟鳴,掌心滲出冷汗。
月光透過窗紙,映出墻外那道影子——是個(gè)跛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