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國公府,后院。
沒有奇花異草,沒有假山流水。
是一個用籬笆圈起來的簡陋鴨圈。
幾十只半大的鴨子正在里面嘎嘎亂叫,爭搶著盆里一種黑乎乎的蟲子。
杜如晦蹲在鴨圈旁,手里拿著筆和紙,正一絲不茍地記錄著什么。
“一只鴨,一頓能食蝗蟲三兩,食量驚人,且無不良反應(yīng)……”
他寫得專注,連身后有人走近都沒有察覺。
“克明,好雅興啊?!?/p>
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杜如晦的肩膀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放下筆,緩緩起身,轉(zhuǎn)過頭來。
長孫無忌正站在不遠(yuǎn)處,一身錦袍,臉上掛著那副招牌式的和善笑容。
“輔機(jī)兄,今日怎么有空,來我這窮鄉(xiāng)僻壤之地?”杜如晦的語氣聽不出波瀾。
將手里的紙張,不著痕跡地折好,塞進(jìn)袖子里。
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位長孫“陰”人,可不是來找他敘舊的。
“這不是許久未見,想找老伙計喝杯茶,聊聊天嘛?!遍L孫無忌笑著走近,打量著那個鴨圈,“克明這是在做什么研究?莫非是為國庫開源節(jié)流,想出了新法子?”
杜如晦扯了扯嘴角:“一點(diǎn)鄉(xiāng)野村夫的玩意兒,上不得臺面。輔機(jī)兄要是想找人打聽消息,怕是找錯地方了,請回吧?!?/p>
他這話,說得半點(diǎn)情面都沒留。
直接把天給聊死了。
長孫無忌臉上的笑容滯了滯,隨即又恢復(fù)如常。
他知道杜如晦的脾氣,索性也不再繞圈子。
從袖中摸出那張被李世民墨點(diǎn)污了的紙,遞了過去。
“陛下今夜召我入宮,讓我看了這個。”
杜如晦接過那張紙,展開。
剛看了一眼,他的手便頓住了。
這字跡,是陛下的。
龍飛鳳舞,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帝王之氣。
可當(dāng)他看清上面的內(nèi)容時,整個人都怔住了。
“舉薦之弊,寒門無路?!?/p>
“世家之害,壟斷朝堂?!?/p>
“君王之蔽,上下隔絕?!?/p>
“學(xué)的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好一個賣與帝王家!”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雖然對世家有所不滿,但絕不可能對科舉的弊病,有如此深刻、如此露骨的認(rèn)知。
陛下,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這上面羅列的每一條,都精準(zhǔn)地刺在了大唐的要害上。
這簡直是把整個科舉制度的底褲都給扒了!
杜如晦將那張紙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最后斷言。
“這不是陛下寫的?!?/p>
長孫無忌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壓得極低:“我也這么認(rèn)為。這字里行間的邏輯和措辭,與陛下平日的治國思路,有出入?!?/p>
杜如晦的腦中,一道電光閃過,是他,那家掌柜。
“輔機(jī)兄,”杜如晦將紙還給長孫無忌,“陛下讓你看這個,自有其深意。你我為人臣子,揣摩上意,是大忌?!?/p>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長孫無忌卻不接招,他向前一步,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
“克明,你我相交多年,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p>
“科舉,是我大唐的國本。如今有人指出了其中的弊病,而且陛下還聽進(jìn)去了。這意味著什么,你比我清楚?!?/p>
“這已經(jīng)不是你我之間的政見之爭,而是關(guān)系到整個大唐未來走向的大事!”
“這個人,我必須見一見?!?/p>
長孫無忌的語氣,前所未有的鄭重。
“為了大唐的基業(yè),為了陛下的江山,克明,你不能瞞著我。”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杜如晦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知道長孫無忌說的是陽謀。
拿國家大義來壓他,他根本無法拒絕。
因?yàn)樗湃缁?,首先是大唐的宰相,其次才是李世民的心腹?/p>
長孫無忌見他動搖,又加了一把火。
“克明若是不便,我愿扮作仆從,隨你同去,只為見此人一面,求一個心安?!?/p>
杜如晦閉上眼睛,權(quán)衡著其中的利弊。
讓長孫無忌接觸到那個人,風(fēng)險極大。
這個人的存在,是陛下的一張底牌,一張用來對付他們這些世家的底牌。
可若是不讓他去,以長孫無忌的手段,遲早也能查出來。
到那時,事情會更加不可收拾。
良久,他睜開眼。
“我可以告訴你他在哪里?!?/p>
長孫無忌心中一喜。
“但是,”杜如晦的話鋒一轉(zhuǎn),“你要答應(yīng)我三個條件?!?/p>
“克明請講?!?/p>
“第一,你一個人去,不能帶任何隨從?!?/p>
“第二,見了他,絕不能提陛下,更不能提我。不能表露真實(shí)身份,就當(dāng)是自己慕名而去?!?/p>
“第三,你見完他之后,我馬上就會進(jìn)宮,將你去找他的事,一五一十地稟報給陛下?!?/p>
這三個條件,一個比一個苛刻。
尤其是第三條,等于是把長孫無忌的行動,完全置于了皇帝的監(jiān)控之下。
長孫無忌的臉皮抽動了一下,最終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好,我答應(yīng)你。”
杜如晦從袖中取出一張白紙,用筆在上面寫下了一個地址。
他將紙條遞給長孫無忌,看都沒再看他一眼,轉(zhuǎn)身走回鴨圈旁,繼續(xù)觀察他的鴨子。
仿佛剛才那場關(guān)乎朝堂未來的交易,只是一場尋常的問路。
長孫無忌拿著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手心有些發(fā)燙。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杜如晦的背影。
這個老伙計,還是那么滴水不漏。
沒有多做停留,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夜色中,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萊國公府的門口。
杜如晦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才緩緩直起身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看著滿圈的鴨子,喃喃自語。
“這長安城的天,怕是真的要變了。”
說完,他整理好衣冠,對著管家吩咐道。
“備馬。我要立刻進(jìn)宮面圣?!?/p>